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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文学死于感觉器官的坏死

 置身于宁静 2022-05-18 发布于浙江
         我先转述一个故事。部队路过某村,年轻的上尉和同伴一起,被一位地方绅士请去参加家庭聚会。上尉腼腆、不擅长交际,于是独自离开客厅到外面溜达。

  但他迷路转进了一间黑暗小屋。

  突然他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衣裙的沙沙声,还有女人喘吁吁的低语,“两条柔软的、香喷喷的、女人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脸颊贴到他的脸颊上来,同时发出了亲吻的声音。可是那个亲吻的人立刻轻轻地惊叫了一声,抽身就躲开了……”。上尉知道是一个误会,陌生女人误以为黑屋子里的自己是她约会的情人。

  但是上尉依然控制不住心怦怦地跳,手抖得厉害,完全被一种生平从没有过的新感觉抓住了。

  小小的误会在上尉身上引起了许多变化:第一是身体的变化,被女人胳膊搂过的脖子有滑腻的感觉,脸颊上被吻过的地方凉酥酥的。第二是整个精神状态的变化,他一改自卑、胆小、懒慵状态,话多起来,并大声地笑。第三是思维活跃,浮想联翩,将所有见过的女人的优点组合起来,安放在那未曾谋面的女人身上,并像初恋情人分手之后那样独自分享思念的甜蜜。他把那件事当作一个小小的、神秘的奇迹珍藏在个人的想象之中。

  神秘的奇迹还改变了他的价值观。他觉得平时所见的一切都极其无聊。当他实在忍不住而向同伴讲述那个故事时,却遭到了嘲笑、冷遇,有的还故意把事情向肉欲故事上扯。经验交流的障碍如此巨大,他觉得受了伤害,发誓再也不向别人讲述这个故事。但就是这样一次偶然的经验,让一位在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人成了怀疑论者:“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好像是一个不能理解的、没有目的的玩笑……他从水面上移开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运怎样化为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尔温存了一下,想起他的夏天的迷梦和幻想,他这才觉得他的生活异常空洞,贫乏,没有光彩……”。

  只有在古典感觉面前,一次偶然的微不足道的经验,才会在上尉那里变成一次重大的情感经历,进而改写了他观察生活的视角。由于他敏感,所以经验才没有被忽略和遗忘。由于他单纯,所以经验才没有被玩笑化为一个肉欲故事。这既是青春期前史的经验,也是想象对生活世界的否定的辩证法。

  这个故事来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吻》。类似的故事曾经发生在安徒生身上。(见《金蔷薇》中《夜行的驿车》一文)契诃夫是最后的古典主义者中的一员。尽管这位医生经常用手术刀一样的眼睛解剖文明病症,但他眼睛背后总是有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温柔和笑意。解剖是治疗疾病,微笑是精神安慰。今天是解剖多于微笑,治疗多于安慰,暴力话语肆虐,并且成为时尚。

  上述故事在今天可能显得陌生而滑稽,甚至变成嘲笑对象。由于物质和欲望的压迫,由于生活节奏急剧加速,我们感受生活的器官特别是心灵已经不堪重负。它变得极其单一,只能容下或贪婪或愤怒或媚态。

  它变得极其麻木,没有极强的“麻辣烫”般的刺激,没有朝廷阴谋和后宫糜烂生活的引诱,它便没有反应。所谓文学的“边缘化”、“消亡说”,很大程度上是我们感官坏死所致。真正的“文学”不一定仅仅存在于白纸黑字的文本中,它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游荡。当生活坏死、心灵钙化的时候,感官经验的探测器立刻罢工,“文学”便成了四处流窜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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