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产生联想。联想至多至深时自然对文章意蕴抑或一些问题有些感悟。比如，我读《西游记》。
《西游记》的故事情节早已孺幼皆知无须再予赘述。想说的是，名著题材虽为荒唐怪诞，情节也非异所思，可内容所蕴涵乃至折射出的一些东西竟与当今现象有着惊人的相似。但不知这种相似是作者有先知先觉之感，拿陆离的故事来占卜身后之事留予后人作警示，还是后人之事难以逾越前人开掘的“雷池”，偏偏不敢游离先人框定的轨道运行？也许那些相似的显然，我一读一悟，再读再悟，悟到后来感慨深之，便恍恍悠悠如大梦醒。
早时候偶得一本破旧的《西游记》，好奇于孙悟空通天本领的传说，便尝试着读读这本繁体竖行、无头无尾“老古董”。初读名著艰涩自然不必言语，似懂非懂之中一个个问号始终挥之不去。书里的孙悟空和妖魔鬼怪怎会个个都有变术？为何魔术般轻易一变居然都能骗人耳目而真伪莫辨？
魔术建基于手法和道具虽装得天衣无缝但假得彻头彻尾。而《西游记》中主要人物除唐僧之外大都能多变善化，尤其是数不胜数的各路妖魔把整个世界变得颠三倒四眼花缭乱，难道也是一种借助于道具的魔术？师徒们在山中相遇的裙衩姑娘及其老妪一家子原是尸魔白骨精变身，变化中不见得带有什么道具；宝象国皇后乃天宫侍香玉女变现且举国上下无人惊疑，也不知凭籍什么生变；天竺国的皇后系玉兔精化身，即使与之长相抱卧的皇上也看不出破绽。更离奇的是，他们手中的物体也会变。黄眉童儿的狼牙棒是弥勒敲磬槌子变体、银角大王的宝葫芦原为太上老君银净瓶、独角兕大王的金刚圈变海可盛水、变炉能装火，连悟空的那根金箍棒也如此，大得可通天、小得藏于耳……你变我变，人变物变，厚厚一本书从头到尾全是变幻，变得直叫人脑袋发麻，云里雾里的不着天地难辨南北。
于今悟来，这些变术不值得称奇也不足以信真。除了神话式的荒诞怪离，天地间是断然没有单纯为变而变之东西存在。妖魔们所以千变万化，无非是借助于所谓的法术凸示的一种骗人手段，最终目的不过是挣脱过厌了的天国奴仆生活或服侍佛界高尊的清苦时光，满足其梦寐以求的吃人肉饮人血换取长生逍遥的私欲而已。
纳闷的是，妖魔们要实现自己的欲望，凭其诸多本领不妨直来直去一举中的，何故曲径通幽地隐真变假？其实妖魔们并非白痴也不笨拙，知道“假”字也好，“伪”字也罢，两字偏旁均从“人”字。有了人便好办。世间凡人大多善良，肉眼钝木浅短，认得直白而不辨伪装，一骗准能得逞。于是乎掩去凡人见之会嗷嗷惊叫的魔身鬼形，隐去原本在天国佛界的真实面目，拿个人模狗样来大摇大摆地掩人耳目骗取人们的信任。
看来，变人术本质还是一种骗人术。
骗人术有时是能骗到自己想得到的好处的。倘若不被悟空的火眼金睛所识破，妖魔们享福作乐的美好时光当然万千斯年而非这般草草了结。
想不到古人杜撰在书里的变术如今尚未失传，某些方面不仅有所传承甚至还传承中光大。不知是好奇于妖魔们众多离奇的变幻法术而跃跃欲试，还是羡慕于变异能得到好处而望眼欲穿，现实生活中有些了不起的人竟也学着妖魔的法术装模作样地依样画葫芦，有的甚至围绕着骗术的施展在日夜辗转折腾。身无分文游手好闲的“痞子”，一眨眼变成官员富商，轻易骗取了无数妙龄少女的芳心和钱财；一向标榜自己简朴清贫并在大堂上号召众座者讲廉守洁之辈，殊不知原形便是贪财如命的“硕鼠”；为着仕途，学历、经历、年龄什么的都可拿来变幻，非得变成一个奇人、一个神童不可。比较而言，变物术比变人术容易得多，也省神得很。呛人的酒精兑些廉价的自来水成了高价美酒，乌七八糟东西一粘乎变成珍贵名药，表面雪白的棉絮原来竟是一肚子黑心棉……今人头脑的聪明恐不亚于吴承恩笔下那些人物，且又有电脑、网络诸等高科技东西可以利用，骗术之灵、骗速之快，骗人之广，即令那些得道成精的妖魔们自愧不如。倘有时空穿越可能，两路高手一旦狭路相逢，妖道们哪个不会向当今这些高人拱手揖拜？
这世界真奇妙，有人也有妖，有魔也有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辨证法真是适用得不得了。妖魔虽有惊人的骗人术，悟空却有更胜一筹的火眼金睛和“七十二变”。看来悟空的诸种法术是专门为识妖除魔应运而生的。只要那双慧眼一天不瞎，金箍棒一天不离手，无论怎样的变人术、变物术终究是撑不了多少时日。
但愿悟空万寿无疆。也希冀人间多些识假辨伪的“齐天大圣”。
二读名著未予碎阅，掩卷之后心头散不去一个“怨”字。为唐僧不从忠言不善用人而屡招危难而怨，为孙猴子一路拼命识妖除魔反遭唐僧一路诅咒甚至驱逐而怨。真不明白，身为师傅的唐和尚，何故这般欺待这位专心护道除妖的能人？。
西天取经的和尚一路上收得三个徒弟并率众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无疑，他是这支取经队伍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唐僧的收徒弟方式是无法体现本人意志的奉天命遵佛旨，当然由不得他来挑三拣四；自己诚善仁笃的禀性生就了不具识妖慧眼及无缚鸡之力倒也无妨，领导者是不需事必躬亲和样样精通的。可面对一群各呈千秋的徒儿，这位唐领导的用人之道实在是一本让人读不懂的“糊涂经”。
唐僧麾下的孙行者不容置疑是这支队伍中的杰出人才。探路开道的是他，辨识人妖的是他，除魔纾难的也是他。凭着他的通天本领，仅为取上几本经书小事简单得“一个跟头便可来回”。只是不经一番苦苦修炼无以得取真经的佛旨真谛，以及循规蹈矩的唐长老呆板的管理是容不得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无奈，大家只好“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按部就班相伴跋涉。一路拥簇而行虽费些时光但推推撞撞不失热热闹闹。可众人共事久了，人的能庸之分强弱之别自然会揭开蒙在各自头上的那块面纱。对懒惰喜功的八戒而言，自知才不及悟空，功也高不过师兄，毕竟大家都是这支队伍编制中正式一员，凭什么让你破猴一人踌躇满志？故而寻机挑刺悟空，多次在唐僧面前谗言大圣。对八戒这种嫉妒别人能耐而设法搬弄是非小人的存在不足为奇。谁教世界之复杂，社会之复杂，人性之复杂？怪的是，作为领导者的唐僧一路上对悟空当真是责罚的多，激励的少；诅咒的多，关爱的少，还动不动就驱赶之。这就不能不令悟空瞠目结舌有苦难言了。
看来，这位听得进八戒谗言的唐先生也是个擅长意识形态的“老正经”。毕竟大家共同相处，你悟空才能独展风光独占让大伙晾着咋办？况且八戒、沙僧也是上界派来的，原本就是天封皇赐的“天蓬元帅”“卷帘大将”，资历不比你“弼马温”浅，招牌也比你自诩的“齐天大圣”硬得多。泼猴一旦才能大显，逊色大家不说，说不准还会超过我的名声、影响为师的形象。
更可恼，悟空自持识妖除魔之能总不把师傅放在眼里。不听指挥不受约束，岂非目无领导？比如山中不听劝阻先打死裙衩姑娘，后又接二连三地打死她的父母，我说是人，他偏说是白骨精，视我尊严于何处？叫你收棒别打，偏照打不误地一错再错，视我教导似什么？倒是八戒善解人意，也说是你悟空打死人变堆白骨来糊弄为师。管它是人是妖，手下听话最重要。你这泼猴纵有七十二变的能耐，变来变去变也逃不脱我的管束。念你一个“紧箍咒”，咒你一个天昏地黑遍地打滚。再惹得为师不高兴，滚回他妈的花果山。
西天取经大业的成功是断然离不开悟空这样人才的。唐僧就是因为赶走了悟空，转眼间在黑松林又陷入了妖魔的手掌。这种自讨苦吃的报应来得真够及时。要不是还得靠大圣这个能人重新出场降伏了这个妖精，说不准唐僧他们早就成为妖魔舌尖上的美食。
一路上各种妖魔之患终究全赖悟空的能耐一一化险为夷。可跟着这个糟糕师傅的悟空，尽管除妖护师的功勋天地昭然，可一边拼命斗妖战魔，一边还不断遭斥责受怨气，着实抑郁之至。到头来在灵山的论功行赏中依然还是大家排排座、分果果，你也成佛我也成佛。倒是贪色贪财贪嘴贪懒的猪八戒还乐得个“加升大职为净坛使者菩萨”赏誉，终享吃光舔净祭坛果品的不尽口福。
长老用人不公，自然冤煞悟空。倒霉的悟空还不能跳槽，只能在“伶仃洋里叹伶仃”……
《西游记》搬上荧屏的艺术成功撩拨我研究其对原著改编技巧的兴致，于是有了三读。
名著三读，歪打正着般意外之悟得来全不费功夫。悟空的识魔除妖之艰与当今反腐治黑之难竟是何等的相似。
唐僧一行西天之路充满妖魔吃人之患可谓步步惊心。但依仗悟空定把妖魔铲尽杀绝的旦旦信誓，区区几个魔怪本不足为惧。凭着老孙七十二种变术和金箍棒的捣海威力，清除一些妖魔也不算劳神。问题是一路上被大圣亲自动手打灭的妖魔究竟有几个？除了初出两界山打掉一虎剥皮作衣、山道中打死六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云雾山绝了专喝人血的蟒蛇精、在地灵县寇员外家铲除二个家贼外，几乎再也没有亲手除灭过什么妖精，更不必说法道更深的大魔。
有妖不除，莫非老孙斩妖除魔的铁胆忠心动摇成慈悲为怀的怜悯之心，抑或那根金箍棒失却了原有的雷霆万钧的威力？非也。纵观历次斗妖过程及其结局，实是大圣心有忌惮欲除不能。不管在观音山与偷盗锦澜袈裟的黑风山怪打斗，还是与黄风岭卷走唐僧的黄毛貂鼠激战，在宝象国跟黄袍怪斗法也好，与金山兜洞独角兕大王逐鹿也罢，没有一次不因观音、太上老君、弥勒等天界尊者前来劝阻而被迫偃旗息鼓。不甘罢休的泼猴纵然有除尽妖魔的壮志雄心，也不得不在大佛的喝阻中烟消云散。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伴随妖魔驾云凯旋，眼睁睁地由着他们将这些凶神恶煞或“放他隐性归山”、或“带去用作守山大神”、或“带俸差操，有功复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悟空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也终觉喟然无奈。结果糊里糊涂一路行走一路除妖，到头来还是除不尽的魔灭不绝的妖。
悟空哪里知道，这些肆意行乱的妖魔原本就是不简单的人物，个个都跟天界的星君、佛界的师祖有着密切关联。自封为王的黄袍怪是佩有自由出入天宫金牌的奎木星宿、乌鸡国残虐百姓的老魔却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雷音寺卷走唐僧的黄眉妖精是弥勒佛司磬的童儿、朱紫国霸占人妻的妖怪又是观音胯下的金毛犼、狮驼铃抓唐僧一行用蒸笼烤烧的大鹏竟是如来佛的舅舅……
较之于大师兄的犯困，一向呆头呆脑的八戒对此倒是开窍。他明了与这些妖魔打斗为何总是那么艰难的道理，还讥笑 “猴哥灭小妖、打山贼……除去大怪便不行通”。老猪知晓此等妖魔不是你老孙可以铲除的。你本领最大也大不过佛界管着你的那些人，你的行动也跳不出他们的手掌，你最终能否取上正果还得他们说了算。若要除去这些妖魔，除非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法子指望它的主子出场。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妖魔果真被佛祖天君们一一带走了，留给老孙的除了心有怨苦、气有不顺外，还有一头乱云一头雾：这些从上界大家身边下凡的妖精害危人间并非一朝一日，这些主人们究竟丁点儿不知还是知而不管？为什么非要等俺老孙取经碰见与其斗得精疲力竭火烧眉毛时才姗姗而来？妖魔不予尽除还逐一放回，谁能保证下次不再作孽人间？悟空历经多次纳闷之后好像悟出点什么，终于把矛头大胆地指向了上界高人。
在观音山与偷盗唐僧袈裟的熊精斗得难分难舍时他便开始迁怒于那些大佛，“观音真没理，设个禅院在此，受了人家的香火，却容妖精邻住。”同金角银角大王几番斗智斗勇行将除灭时，对来解救其看炉童子的太上老君的指责更是一针见血：“你老官着实无礼！放纵家属为邪，该问个铃束不严的罪名。”
高人身边的人与物所以成妖魔，罪责不仅仅是那些妖魔。
固执而幼稚的悟空自认为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也有了扫除一切妖孽的办法。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佛界自有佛界的清规戒律。只要把这些祸害人间妖魔的背后“保护伞”揪出来，放之于国法佛律中曝光，所有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于是乎，当陷空山无底洞落草为妖的地涌夫人（白鼠精）在镇海禅林寺吃了和尚、抓走唐僧时，孙悟空发现白鼠精乃李靖之女，便觉托塔天王难逃纵容放任之罪。于是踏入上访之路“径上天堂玉帝前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
《西游记》第八十三回悟空告状的桥段读来有趣所悟也深。
上界居然也象人间有冤得走上访、打官司一般，需实名制递状：“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正其罪，深为恩便。特此上告”。
看来人间与佛国并无多大区别，不知一些世俗之人非要怨别红尘遁入空门的道理。此虽题外之语，但其义不妨让人思悟。
有人告状，自然有人受理。上界的官场模样大概与世间类通。玉皇大帝可谓非常重视，亲自“将原状批作圣旨，宣西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李靖可是何等身份之人？听完悟空告状之词和玉皇圣旨居然“恨得他手扑着香案”欲抢状纸当场撕毁。矢口否认不说还雷霆大怒。“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是天上元勋，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诬告。”并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 李靖正无处发泄“五百年前败阵”于悟空那一仗的怨气，正好借“诬告罪”来砍了这个猴头。
原来，举报之路古往今来都不那么好走，天界佛国也好不到哪里去。悟空此途未料招来杀身之祸，若非太白金星急忙劝说李靖，说不定孙行者真的背上诬告之罪惨遭李天王报复杀戮，抑或双方又打斗起来鹿死谁手未曾可知。
二人的撕打终因太白金星的调停作罢，告状之事也不了了之。白鼠精最终也没咋的，谁教她是玉皇大帝的义女？
举报不成反得一肚子怨气，悟空除了恼怒剩下便是一种无奈。好在他除妖反腐斗志依然，认死理的耿介性子未改，不管是谁，哪怕是管束自己的顶头上司观音菩萨，只要妖魔是他身边之人物或与其有所沾连，照样不卖帐。当悟空在朱紫国与金毛犼打得天昏地黑时，赶来劝解的观音说那东西是她的坐骑，还说金毛犼“却与朱紫国王消害”。怒不可遏的悟空顾不得什么情面斗胆反驳：“他欺君骗后，败俗伤风，与国王生灾竟说消灾。何也？”
何也？观世音菩萨没有回答。恐怕谁也无法清楚回答。
也许，这正是除魔灭妖的艰难所在；
也许，要取得真经非得经受住这些故设的九九八十一难的严峻考验；
也许，这是小说利用怪诞情节留给读者联想和感悟的一个悬念。
悟空的疑问不该没有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来得太迟。
一路坎坷的唐僧师徒终于成功到达了佛国胜地灵山。想不到阿傩、迦叶二佛引领他们收取经书时竟也当场索贿。一路饥不择食的唐僧除了一个化斋的钵盂哪有什么礼物可送？结果，他们在悟空的叫嚷中塞与几摞无字经书应付了事。要不是具有同情心的燃灯古佛暗中相助，起风飘落那些满筐白纸让其重取，保管师徒非枉费十多年心血而致前功尽弃不可。
想想佛国上界的清净明法之地竟也有此等怪事，瞧瞧众佛端坐于污泥不染的莲花盘台上个个笑容可掬的样子，悟空真是有劲打不到一处来。
当悟空向如来佛祖反映此事时，不见如来责罚阿傩、迦叶二佛，而且回答也颇具人情滋味。那段话不仅让悟空目瞪口呆，也让读者对大圣无法除尽妖魔之故茅塞顿开……
看来，悟空真要除尽这些恶魔和妖祸，只好“且听下回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