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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诗者施施然

 罗纳歌特 2022-05-19 发布于河北

庞培:诗者施施然

自然而然地,这名诗人形成了一种耐心寻访的沉郁节奏……说“沉郁”,似乎与诗作者的身份年龄不符:女诗人,年轻,诗行之间,却有如此丰富多变的画面感。在我面前的多数诗歌(《诗十八首》),均显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岁月、人事、历史的沧桑感。在《杨保罗的讲述》中,出现了一位岛上游览的大巴车上的导游,在讲述“肉紧贴着肉”的1948年,渡轮上被扔进海里的乘客尸体:“那惊心的'扑通’声……”这首诗的力量,在中国年轻一代写作中十分罕见;在女性的作者群就更加稀有了。全诗读罢,你会意识到,乘客死后被扔下海,尸体仍旧向着生,而并非如死亡通常所做的:向着深渊般的寂灭。某种程度上,这首诗中的“死者”,有一种旧中国十里洋场、挽歌式的韵味。掉落大海中的尸体继续朝向民国、朝向南中国海一度有过的繁华。“活下来,像沧海中的一粒沙”是对那名战乱中跋涉的、遥远年代的诗人自己说的。一首诗,准确地穿越了苦难深重的百年中国;除了诗的情感,之前所有的人类情感,都已遭遇了溃败;这旷世的溃败,正如战争的结局和场景相仿佛。诗人经由这首诗,终于体面地经历了我们的时代,经历了这一场战争的,同时也是记忆的溃败。沉郁之后的第二个词,是“体面”。接下来才是诗作者的名字:施施然。答案此刻水落石出;她是三本诗集的作者,同时也是一名作品被藏家多方收藏的画家。“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诗画合一’的承继与探索。”作为画家,她有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睛;作为一名其言辞风格越来越趋向历史性开阔视野的诗人,她走很多路,旅行很多地方,能够从风景中一眼认出其中的、对人生的伤害。

自上而下的、极端的克制,是女诗人通常流露的口吻,似乎,无论什么样的经历和遭遇,她都能寻回自己的,属于诗歌的庄重和体面。正如一名拉丁美洲诗人的表白:无论走到哪里/晚霞都是我的伤口……”诗人施施然在时光的伤心处微笑,从未丢弃她的审美:宽广、超旨,“化欧化古”。在《上海,常德路195号》这首诗中;或者,在《神木车站》、《鹿门寺》这类典型游访诗篇里,有一双多数时刻清澈娟秀的、女性审慎的目光,在诗的字里行间游走。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恐怕是《在苗寨写生遇见马厩里的马》。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父性。母亲。童年或家族,是她的几大寂寞主题。

令我想起1980年代末的陆忆敏。

女性样式、对于罪恶圣治的极度敏感……

——在她身上继承下来的,对过去年代的中国(官方称“旧中国”)生活带有几分离奇的记忆,若干年后,也许真能够成就21世纪文学史上的一些经典体例、文本,一部分诗文本或一小段佳话。诗人此刻早已经出发,消失在群山之间,带着她画稿上的“披红挂绿的芭蕉”或残山剩水;更为宿命的是:带着她那颗“走一走,停一停”的“尖锐疼痛”的诗心。

庞培:诗者施施然

庞培简介:

1962年生,诗人,散文家。江苏江阴人。散文著作有《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等。誉为90年代“新散文”代表之一。有自印诗集多种。曾获柔刚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等。曾参加第十四届青春诗会。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

附:施施然诗作

杨保罗的讲述

已经过了台北,公路两旁

的槟榔树下,日光

在丛林和水草中游动。穿过

低矮错落的防震楼,大巴车平稳地

向台南驶去。“给老爷太太们

请安”。杨导游还在继续他,准确说

是他的母亲的回忆:1948

“大撤退”潮中作为

一位国民党连级军官的姨太太

她和丈夫一起,在福建一个码头

登上了开往台湾的船——

在我们常见的电影中,她至少是

情感的胜利者。不是吗?

她取代了大太太。

而她未来的儿子,此时正大声地

告诉我们接下来的事情。

是的,她和他待在一起

但现在,限乘750人的船

铁板一样竖立着两千多个

在密不透风的对峙中

不分男女弱孺,肉紧贴着肉

人们站着呕吐。

站着哭骂。站着

咽气。十几个风雨颠沛的昼夜

她一路上耳听死去的人被

扔进海中。那沉重的

“扑通”声。是动物的

求生本能,使这个刚踏进婚姻的旧式女人

挣扎着,在脚下一片排泄物的汪洋

不,是从一场战争中

活下来。像沧海中的一粒砂。

雪落童年

当我推开家门,震惊于

天地间那一场白色的无声的咆哮

屋舍、桦树林、和远处的山峦陌生

如母亲偶尔严厉时的脸

置身于通向学校没膝的深雪

空气在腊月寒风中飘起炸年糕的香味

我兴奋地停下,蹲下七岁的身躯

雪花冰凉而晶莹的容貌闪着真理之光

哦,光阴还如此年轻

母亲不老,她等候在

炉火温暖的家中。而我跋涉在铺向地平线的白纸上

像一个黑色的逗点。

幽灵记

西川曾在诗中写道:

“除非帽子可以化作帽子的幽灵

衣服可以化作衣服的幽灵

否则赤裸的幽灵显现

不符合我们存在的道德

我想我可以回答他的疑问

用我的亲眼所见:

幽灵是一团有厚度的阴影

你可以看出它生前着衣后的形体

但衣物的具体细节却讲述不清

你也无法描述它的面孔和长相

因为你看到的永远是一个灰色的背影

它迈着生前的方步移动

但在它消失之后你无法回忆起它的脚和鞋子

事实上在它从你的视野中消失之前

你不会留意到它有什么特别

就像你见过的千千万万个身影

在街道、在村落,或一个叫德额旅馆的地方

你想着你的心事他赶赴他的前程

你们擦肩而过,或者

他就在你前方不远处彳亍

然而不对劲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行动着的身影忽然不见了

它就消失在密闭的走廊

——没有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

你甚至不能确定

究竟是大脑还是眼睛向你传达了这一信息

这奇诡的体验将颠覆你所有固有的经验

一瞬间你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就像现在,当我讲述这件事情

仿如犯下撒谎的罪行

德额旅馆

山区的夜间十点钟。一个灰色的身影

消失在静谧的走廊尽头

相对的两扇房门之间。起初,晚归的我

并无在意,以为是同房间的骆靖*

去找对面的同学聊天。但当我

推门而入,她

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白色被单掩着半张疲惫的俏脸。

疑惑间,我回忆起

在刚才,走廊里并没有灯光溢出

就是说,没有房门开启

但背影不见了。

真是怪事。难道是我眼花了?

但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有厚度的背影

身体倾斜,转身,正欲推开右手边的门。

或者,我看到的是:

中阴身*?想起

去年在深圳,诗人从容筹办的

“第一朗读者”。席间

一个眉目清秀的文化官员

盯视我的眼睛后试探:你是否知道你可以通灵?

真是见鬼,

我何时变成了女巫?

但就在不久前,同行的小凯*

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事物,

比如灵魂。

'灵魂’并非'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中阴身”。我回忆走廊里的背影

它的确符合此特征:

没有脸孔,也没有确实的脚

进入我的视野。难道

我真的看见了灵魂?

我有些兴奋。但不紧张

“心中有鬼的人才紧张”。在这世上

我是个无害的人。心怀谦卑。

有无尽的悲悯。常把一些无力的遗憾,多情

当然也有矫情

转化成分行的文字。我也贪慕虚荣

贪恋美食和华服,以及

一些情调幽雅的场所。自恋

也喜欢被别人爱慕。

我不合群。有精神洁癖。对某些复杂的事物持

不合作态度。

我已没有多少亲人。我曾经以为

“疾病”、“车祸”,是人世间最丑陋的

字眼。它们把亲人掠夺走

从我的身边。我也痛恨“欺骗”

“背叛”。但终究

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诗,有画,有酒,

还有视我为珍宝的男人。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坦然说出这些。如果

你足够真诚。

事实上,中阴身没有什么可怕。它们

就像陌生的路人,和我们擦身

而过,互不相扰。在这世间

我想我已经领略过

比中阴身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脸,无脚,像阴影一样在周围窥视

再伺机出现。

注:中阴身,又名中有,即人死后尚未投胎之前,有一个微细物质形成的化生身来维持生命,此化生身即是中阴身。此中阴身在最初的四十九天中,每七天一生死,经过七番生死,等待业缘的安排,而去投胎。(《佛学常见辞汇》)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主编《中国女诗人诗选》,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三月三诗会奖等,诗作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钟山》、《山花》、《文艺报》等报刊,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语、韩语、瑞典语、罗马尼亚等语言传播,著有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台湾)、诗集《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青衣记》等,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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