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先看 | 沈周《魏园雅集图》及其人物交游

雅集是明代文人热衷描绘的题材。最广为流传的莫过于画家们争相效仿的宋代雅集图名作《西园雅集图》和《兰亭修禊图》。明代的雅集图，除了对两宋时期典型雅集图模式的模仿外，也出现了具有纪实性的新图式。画作中真实地记载画家与朋友之间的交游或受托记录的他人的集会。此外，参会者还在画作上留下题跋，记录雅集的现场状况，抒发当事人的感想。这类雅集图像，不仅成为参会者和观看者追慕感怀雅集活动的有效凭借，亦为后人追想数百年前的雅集之事留下想象的空间。

与兰亭、西园雅集相比，明中期文士在复杂的官场环境中，集会更加频繁，更加日常化。明代中期以沈周为代表的吴门画派及文人画家群体引领了当时文人雅集的风尚，这些文人、画家之间关系密切、往来频繁。同时，明代诗、文、书、画的高度发展和融合，使得雅集图成为当时文人抒发情感和表达观念的重要载体。沈周（1427—1509）的《魏园雅集图》便是这一背景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一、《魏园雅集图》的画面内容

《魏园雅集图》由沈周绘制于成化五年（1469）十月，宽47.5厘米，长145.5厘米，绢本设色，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院。画卷描绘了一座被峰峦树石环绕的临水草亭，亭中四人席地而坐，一童子携琴侍立，亭外树下一人。但见山峦陡峭，石苔叠嶂，谷深幽静，意象高远。画卷上方有沈周题诗一首：“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安居三世远，开圃百弓余。僧授煎茶法，儿抄种树书。寻幽知小出，过市即巾车。”并署款“沈周”。卷中祝颢（1405—1483）、陈述（生卒年不详）、刘珏（1410—1472）、魏昌（1412—1495）、周鼎（1401—1487）等人均有题诗。

此图署年款为成化五年，从画面疏简的笔墨风格和披麻皴的山体画法来看，当为沈周的成熟之作。明李日华曰：“（石田）中年以子久为宗，晚乃醉心梅道人。”沈周早年取法王蒙，画作具有王蒙用笔皴擦紧密、画境清逸淡寂的特色。在沈周的绘画风格中，人物通常简略处理，线条勾勒精练，面貌模糊不清，注重神态和动态的表达。这一特点在《魏园雅集图》中显而易见。

从诸人诗作内容，可知事之大略：刘珏、沈周二人路经魏府，前来拜访。正逢祝颢、陈述、周鼎三人相继到访，于是六人相聚于魏园，诸人赋诗饮酒相娱乐。陈述首赋一诗：“青山归旧隐，白首爱吾庐。花落晚风外，鸟啼春雨余。懒添中后酒，倦掩读残书。门径无尘俗，时来长者车。”诸公唱和，兴之所至，共同抒发隐居生活的惬意。此外，魏园主人吴门魏昌的题跋：“石田又作图，写诗其上，蓬荜之间，烂然有辉矣！不揣亦续貂其后，传之子孙，俾不忘诸公之雅意云。”表明了作此图以留纪念、彰明传世的用意。

明 沈周 魏园雅集图

（一）雅集人物

  根据画中的题诗可知，参与聚会的共有六人，分别是沈周（43岁）、刘珏（60岁）、祝颢（65岁）、周鼎（69岁）、魏 昌（58岁）和陈述（生卒年不详）。沈周描绘的雅集图以重叠的山峦为主体，人物处于画面下方，其中四人席坐于草亭中，旁侍立一童子，还有一人站在不远处的树林中。从题诗来看，参加此次雅集的人中既有文人高士，也有官员，虽然画面中人物的面目表情模糊不易分辨，但从他们的冠帽服饰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参考明代百科式图录《三才图绘》和最新修订的《中国服装史》，可以得出：画面中草亭中有二人着官服官帽，表明其官员的身份。其余三人皆为士庶装扮，草亭中二人分别披四周巾着道服、裹唐巾着深衣，树下一人戴东坡巾着道服，以示尊崇古礼、不同俗流。

参会者中刘珏、祝颢、陈述三人是致仕官员，其中祝颢、陈述二人可对应画面中坐于草亭下、头戴乌纱帽的人物。另外，“长身古貌，寡笑与言，布袍曳地，质朴可重”是吴宽在吴门魏昌的墓志表中对魏昌进行的详细描述，其人物神态和衣帽特征与画面中伫立在树旁的人物完全符合，据此可推断树下拄杖人为园主魏昌。同时，沈周十二年后的题诗：“更爱芳园椿树下，消闲坐读《大宗师》。”（《和魏公美六十自题小像诗韵》）也反映出沈周对魏昌“芳园椿树下”的印象尤为深刻，这也更加印证了这一推断。除此之外，关于刘珏，吴宽也有具体的描述——“神情萧散，无冠裳之累”。由此可猜想剩余两位坐于草亭无乌纱帽的文士中有一位是刘珏，另外一位可能是周鼎或者是沈周本人。

关于这两人的判断，可以通过人数之不足进行排除。画面共描绘了五人，这与参会人数六人不符。在沈周的同类型雅集图《盆菊幽赏图》和《夜雪燕集图》中，也出现同样少画一人的情况。根据邢亚妮《沈周雅集题材山水画研究》的阐述，认为《夜雪燕集图》中少画的可能是沈周本人或者是画卷的书赠者陈景东。故画卷中缺少沈周本人形象较为合理。 

（二）雅集地点

魏昌的居所魏园是此次雅集的地点。据吴宽《耻斋魏府君墓表》记述，魏昌“家当市廛中，辟其屋后，种树凿池，奇石间列，宛有佳致，作成趣之轩以自乐”。可知聚会地为市井中的庭园，营造树池奇石，环境雅致别趣。在成化九年（1473）沈周所作《石田耻斋图》的题诗中也描述了当时的魏园，写道：“雨里荆溪叠叠山，湿云藏翠有无间。”可见魏园层峦叠嶂，谷深幽静，溪流树苔分布其间。而沈周的《魏园雅集图》描述的也正是诗中描写的景象。又如，据明代刘凤《续吴先贤赞》“魏昌”条载：“居近市，而堂涂甚修洁，疏池置石焉，垤隆然有幽邈意。”通过以上诗文的对照，不难发现《魏园雅集图》是沈周根据真实环境写生创作的作品。

雅集人中魏昌、刘珏、沈周和祝颢四人来往较为密切，常有雅集聚会活动。《续吴先贤赞》又载：“故徐公有贞、祝公灏、刘公珏皆好焉，恒与游。昌既率易不知有贵人，诸君子亦乐其简也，数相和为诗，沈启南图之，一时传为盛事。而吴公宽为之记，李公祯伯书于壁，人尤艳焉。”包括吴宽的记述：“武功徐公、参政祝公、佥宪刘公，时即其居为雅集，屡有题咏，沈石田居士写之图画，间亦惟君之雅淡，不汲汲以势趋，故士大夫尤爱之也。”表明以这四人为代表的魏园雅集活动已成为当时吴中风流文雅的代表。此外，四人还常聚于刘珏的居所小洞庭，吴宽在刘珏的《完庵诗集序》中写道：“当时所与唱和者，武功徐公、参政祝公，及隐士沈石田数人而已。”可见这四人聚会交流的频繁和来往的密切，其人物之间的交游也成了值得探讨的问题。

明 沈周 魏园雅集图题诗及落款

二、文艺圈子与交游

《魏园雅集图》绘制的是当时因偶然机缘相聚的魏昌及五位好友相会相坐而谈的场景。通过人物之间的诗文往来，大致可获知六人的关系及其交往的历程。

（一）师徒往来

以年岁最小同时也是画卷创作者的沈周为视角看待五人的交游，他与刘珏关系最为密切。《魏园雅集图》 中：“故人栖息处，花里一茅庐。地僻尘无到，身闲乐有余。芙蓉池上石，蝌蚪壁间书。我为耽幽赏，时来驻小车。”为彭城刘珏所题。刘珏，字廷美，号完庵，长洲人，正统戊午举人，除刑部主事，迁山西按察司佥事。二人交游的诗文涉及出任、奔丧、题画、挽颂等诸多主题，时间跨度也近三十年。其师友情谊可见一斑。同时，刘珏与沈周祖父、伯、父颇有往来，沈周曾侍奉其父与刘珏在西庵文会，并作诗《侍家父与刘完庵（西 庵）文会》。

在成化九年沈周的《题刘完庵松石》中称“彭城佥宪今吾师”，视其为己师。同时，与创作《魏园雅集图》同年，刘珏六十岁生辰。由徐有贞《小洞庭十景寿诗序》可知，沈周随父、伯、师陈宽并赴祝寿。此外，沈周《石田稿》中与刘珏相关的诗题有17首之多：天顺二年（1458），刘珏奔母丧自京回相城，沈周作《刘秋官廷美奔回丧》以示节哀之情；天顺五年（1461），刘珏出任山西按察司，沈周作《送刘佥宪董赋（赴）山 西》为其送别。

天顺后，刘珏致仕归乡，与沈周的交往愈加密切，二人频繁来往于沈周住所“有竹居”，或鉴赏书画，或饮酒赋诗，如刘珏《过沈石田有竹居次徐天全韵》。

在互相题赠的诗歌中，刘珏常以类似“慷慨襟怀俊逸才，壮游初上凤凰堂”（《题沈石田秦淮别意》）的诗句来表达自己对沈周的欣赏、赞美和器重。

成化七年（1471），刘珏病重，沈周听闻，倍感悲伤，作 《有怀刘完庵》：

春日微雨歇，鸣鸟自为群。我有同心友，抱疴逾春分。仙人不死药，悠悠世空闻。求之莫可得，瀛海隔苍云。

同时，二人常约出游，有诗《夜泊南濠约刘完庵不至》《游北禅西房观刘完庵所画松壁复次所题之韵》等。

成化八年（1472）二月，刘珏仙逝，沈周赋诗：“半生知己酬清泪，一夜伤心变白头。寂寞小山丛桂里，空怜鸡犬忆仙游。”（《哭刘完庵》）咏怀哭叹。据史料记载：“刘佥宪廷美藏僧巨然《赤壁》《雪屋会琴》二图，有金赵间诸人咏，又高克明山水一卷，宋秘府物今皆归沈氏，盖佥宪长子，石翁之姐夫也。”可知刘珏在生前将其藏品大多赠予沈周，沈周也因此常常勾起对刘珏的思念之情，追忆感怀他与刘珏共游山水的经历，写 道：“龙洞桃花万松里，再游惟恨少刘郎。”（《送祥公归灵隐时刘完庵作古感慨有作》）。沈周又于成化十一年作《颂刘完庵诗》聊以告慰。

明 沈周 魏园雅集图中的人物

（二）友谊互动

除刘珏以外，沈周与除陈述以外的三人魏昌、周鼎、祝颢，均有间歇性的往来。其中，魏昌，字公美，号耻斋，是沈周师友杜琼的外甥，吴宽在为他作的墓表中评述道：“君素博古，凡三代以来至于宋元器物书画多能辨识。曰此出某时某人，无差者。喜为诗，则得于其舅氏东原先生之指授为多。”得舅氏东原先生（杜琼）指授颇多，博古能诗，凡三代至宋元器物书画，多能辨识，对时间、作者之辨别少有差错。沈周与魏昌交往颇多。在沈周为其创作《魏园雅集图》之前，二人便共同吟诗唱和，有诗歌《题魏公美小帧》 《和天全公灯夕魏氏联句韵》《次东原先生与其甥魏公美诗画韵》 等。

在魏园雅集之后的成化九年（1473），沈周又作《耻斋图》并题诗《石田耻斋图》送予魏昌。二人常有诗文相赠，交情最笃。从成化十七年（1481），沈周赠的送别诗句“剪韭耻无留客具，采芳珍重涉江情”（《和魏耻斋留别诗韵》）和感怀诗句“诗题小像当初度，此日思亲寄所悲”（《和魏公美六十自题小像诗韵》）可以看出二人友情深厚。此外，沈周在魏昌病重时，赋诗：“萧斋无事掩云萝，习静工夫是养病。向日吟哦今健否？近来眠食定如何？寻芝晓杖园头少，听雨秋怀枕上多。我亦衰迟违问候，寄诗聊当一经过。”（《慰魏公美病怀》）经过数年的交往，二人的关系从题诗宴饮的场面之交逐渐发展为关怀备至的知心挚友。

    

明 沈周 乔木慈乌图

雅集中除了文士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外，作为官宦的祝颢和刘珏也有多年的友谊互动。祝颢，字惟清，正统己未（1439）进士，累官至山西布政司右参政，精通书画诗文。祝颢与刘珏二人自年少读书时已结为好友，后又同在山西任职。二人在归隐还乡后往来更加频繁。同时，二人又活跃于吴中的文人圈，如《祝颢碑铭》云：“（祝颢）甫六十遂疏请归田，一时耆俊胜集，若徐武功有贞、刘佥宪珏、杜东原琼辈，日相过从游衍，高风雅韵辉映乡邦，历二十年。” 在《魏园雅集图》中题诗：“城市多喧隘，幽人自结庐。行藏循四勿，事业藉三余。留客尝新酿，呼孙倍旧书。悠悠清世里，何必上公车。”又根据陈正宏《沈周年谱》中的相关记载得知，成化十年，祝颢七十岁生辰，沈周与刘珏分别为其和诗祝寿，沈周赋诗：“懒参藩政忆渔几，七十东还步似飞。自信楚丘吾始壮，莫言工部古来稀。山家看竹鸠头杖，雪圃寻梅鹤羽衣。今喜高堂对春酒，乌纱白发两相辉。”（《祝大参七十》）并为其寿图题诗《为祝大参题寿图》，刘珏吟《寿祝大参惟清》 《兰桂同芳再寿祝大参》二首，用“风霜院落偏宜赏，锦绣衣裳不用熏。白首休官逢盛世，采芝黄绮不如君”的诗句表达对祝公的祝贺和赞美。

《魏园雅集图》中周鼎题诗：“魏氏园池上，重来非旧庐。松添五尺许，堂构十年余。不贵连城璧，惟耽满架书。诸公皆驷马，老我一柴车。”周鼎，为沈周挚友史鉴的师父，字桐村、伯器，嘉善人，擅长书法，有记载说吴中谱牒墓志均出其手。清代文人曾说：“石田赠诗有'山县军书前吏迹，墓堂文字老生涯’之句。”又云：“以承差参金尚书军，授沐阳典史，归游吴越间，卖墓文为活。”沈周与周鼎的来往，在沈周的诗文中无不表达出他对周鼎的赞颂与敬仰。成化九年前作有《松泉用周桐村韵》《寄周桐村先生》《和周伯器先生桐村小隐三首》；成化十一年所作《送周桐村二首》中写道：“白发乌纱将八十，文章谈笑见扬雄。城中屏障都题遍，施与吴人百斛珠。”《病中挽周桐村》：“古谊高怀留健羡，遒文细字忆精神。他时容展孤坟拜，风雨桐村宿草春。”成化十六年又赋《和周桐村涵晖楼韵二首》《和周桐村杂兴韵一首》 《和周桐村虎丘四绝》《九月虎丘补寿周桐村先生八十》《画范魏公手植三梓贻其孙明吉就次周疑舫韵》等诗歌。

实际上，成化五年（1469）的这次雅集，对于沈周与刘珏、魏昌、祝 颢、周鼎等前辈名士的交际有重要意义，而不仅仅是六人偶然相聚赋诗唱和。在这次雅集中，围绕隐逸思想诸人各题诗一首，表达自己对远离喧哗、超脱世俗生活的追求。

明 沈周 柳荫坐钓图

结语

当我们再次将视线转移至图像，会发现所获取的信息不再仅仅是五位文士于山林中相与坐谈的情景，而是包含了文士们以仕宦为背景的微妙而深厚的友谊。作为事件的真实记录，《魏园雅集图》不再如唐宋雅集图般标榜显贵名士的聚会盛况，沈周的《魏园雅集图》传达的是文人之间追慕与关怀的情怀。对彼此友谊的抒情表意，对自身文艺情怀的塑造，以及期望观众追慕赞扬的心理在这幅画卷的图像与文本中得以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