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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迷的快乐

 三自之我 2022-05-20 发布于天津
黄桂元

  微信里,某智者提示,人的快乐是分等级的:初级是饱暖物欲,中级是精神陶冶,高级则对应的是信仰,就接近灵魂了。此提示似曾相识,显然套用了丰子恺先生的说法,“人生有三层楼:一层是物质生活,一层是精神生活,一层是灵魂生活”。沉迷当属快乐范畴无疑,至于对应的是哪种等级,要看怎么理解。

  沉迷的诱因多为癖好,表现出的就是某种深度的固执。在世俗的评价字典里,癖好暗含贬义,带有“不良”成分,明人张岱的看法与之相左,甚至认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据我观察,癖好往往源于性情的真,人也“好玩”一些,说无癖不可交,未必尽然,活得无趣,倒是可能。

  在天津的梁启超故居,陈列着一张麻将桌,坐实了梁先生的那句夫子自道,“只有打麻将能令我忘却读书,只有读书能令我忘却打麻将”,大师在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点之间找到平衡点,且游刃有余,著作等身,堪称奇迹。孙犁从小喜欢包书,自谓“我包书时间,实多于看书之时间”,并承认“呜呼!爱书成癖,今包装成癖,此魔怔也”,其数十年包书,修之补之,粘之连之,也因此留下珍贵的《书衣文录》等文字,吉光片羽,灵光闪烁,意味醇厚。

  纳博科夫大半生着迷于各类蝴蝶标本的采集与收藏,后来落下病根以至仙逝,都与这种癖好有关。曾国藩一生酷爱围棋,无论处境顺逆,每天的对弈雷打不动,他在临终前一天的日记里,仍有“围棋两局”的记录。康有为是个超级“宠物迷”,猫、狗、鱼自然少不了,除此之外,还养过猴子、大龟、海豹、袋鼠、孔雀、麋鹿、驴子之类,他的家一度像个小动物园。朱自清在俞平伯家学会打桥牌,每每星月方归,又痛悔荒度光阴,但见了桥牌仍欲罢不能。顾颉刚读大学时,手里有点钱就去听戏,一度休学半年,几乎天天泡在戏园子里。如此趣事,道出的真相是,名师巨匠非神非仙,而是可爱的性情中人。

  民国文化要人钱化佛先生,一生沉迷于各类“纸片”的收藏,包括书札、烟盒、火花、贺年片、请柬、告示等,仅烟盒、火柴盒就超过数万件。抗战期间,日军在上海租界到处张贴告示,钱化佛夜里冒险揭下收藏,视为珍宝,那些告示后来成了研究抗战史的重要文献。后人将他的揭告示行为与救亡挂钩,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其对收藏的极度沉迷,应是最大动因。

  对某事某物的兴趣欲罢不能,成痴成瘾,便是天才的标志,抵达成功也只是时间问题,如同陈景润之于“哥德巴赫猜想”。即使一个资质普通的人,若一心一意做一件事,乐此不疲,旷日持久,全力以赴,想不成为那个领域的行家都难。

  沉迷不同于沉溺,就快感而言,前者更纯粹,后者更刺激,也更贴近物欲层面,而快乐的结局常常与喜剧无缘。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有一位活跃一时的鸳鸯蝴蝶派才子作家,名叫毕倚红,祖籍江苏,先混迹京城,宦途受阻,自逗留上海便乐不思蜀,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开始主宰他的生活常态,也成了他源源不绝的写作资源。他22岁投稿,白天给报刊写专栏和连载小说,10年间写了10部长篇小说,另有短篇小说、散文、诗词、文论、杂著数百万字,夜晚则沉溺在娱乐欢场纸醉金迷,长期透支,终于熬干耗尽,34岁即撒手人寰,留下四儿三女,所幸一一被亲朋好友认领抚养,长大后都有出息,其中四子毕朔望日后成了著名诗人。

  人无论身处何境,只要还会沉迷,就意味着其内心纯真尚未被异化。我有两位老友,年轻时都曾有过沉迷,后来位尊局级,所有个人兴趣一概清零,不苟言笑,面孔陌生;前几年寂寞退休,昔日癖好死灰复燃,热度直线上升——一位整日为写诗冥思苦想,另一位重新坠入“黑白”围棋,摆棋谱,争胜负,与人对弈,锱铢必较。两位老友的童真回归,应了罗素的说法,人具有强烈的爱好,成功地度过老年绝非难事。

  追新逐异的“时尚潮人”,多流连于来去匆匆的快感,不会懂沉迷的滋味;善于拿捏分寸,权衡得失,也体会不出沉迷的奥妙。人的一生不知沉迷为何物,幸或不幸?我倾向后者,却如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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