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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场景复原》之95:《郑风·溱洧》

 司马健哲学讲堂 2022-05-21 发布于广东

《诗经场景复原·郑风》之“溱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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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学到此篇,不禁怀念起李蹊先生的课。《项羽本纪》讲得我凄然泣下,《溱洧》《七月》、《东山》、《采薇》以及《离骚》、《九歌》,先生的课,对我的影响是致命的,我甚至可以将《离骚》倒背如流。复旦的先生们学术性强了,却轻了义理,听着听着,我的思绪就会回到李蹊先生身边。一生能遇到一个触动灵魂的老师,是何等幸运的事情!

此篇是东周时期重要的人类学史料,是研究中国古代风俗史、婚姻史等课题时必举的佐证。而且,此篇展现的场景,并非只在春秋时代的郑国一时一地昙花一现,而是中国人传承数千年的重要民俗。四家诗皆以此篇为淫诗而已,韩诗独云:“溱与洧,说(悦)人也。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详,故诗人愿与所说(悦)者俱往观也。”(见《太平御览》卷886引《韩诗内传》)。或“溱与洧,三月桃花水下之时,众士女执兰拂除。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此两水上招魂,拂除不详也。”(见《太平御览》卷59引《韩诗外传》逸文)。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详,故诗人愿与所说(悦)者俱往观也。韩诗此说,极富人道主义色彩,意即郑国有踏青之俗,一对有情人相约一起去看热闹。“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意为男子已去看过了,由于女子邀请,愿意再和她一起去。因为,“洧之外,洵訏且乐”,大家踏青的地方是“洧之外”即洧河靠外的岸边,这节日,这地方,大家实在是太快乐了。

所谓上巳,即“桃花水下之时”,按陈槃《春秋列国风俗考论》的说法,是指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但后代则常定在“三月三”。陈槃还引洪亮吉《释岁》云:“按沈约云,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用上巳。今考,魏以前亦有用三日者。束皙云,秦昭王三日置酒河曲,是也。魏以后亦有用上巳者,《元和郡县志》润州上元县钟山'江表,上巳常游于此’。又张华有《上巳篇》,潘尼《上巳日帝会天渊池作诗》,阮瞻《上巳日作赋》等是也。”又举洪亮吉引《太平御览》说:“崔实四民月令,三月三日及上除,采艾及柳絮。”陈槃认为:“崔实生当东汉末年,可见东汉时的祓除,亦是或于上巳,或于三日,并行不悖。案祓除又称拂除,又称修,见王羲之《兰亭序》。”

关于上巳节,历代记录如织。《周礼·春官·女巫》:“掌岁时祓除釁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釁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后汉书·礼仪志》:“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为大絜(洁)。”《风俗通义·祀典》:“者,洁也。”古代没有空调暖气,也不懂得使用煤炭,冬天冰多水少,种种不便,沐浴必难。因此在“桃花水下”的三月三,在春意盎然的东流水上,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根据《周礼》的说法,我怀疑最最古老的上巳节是非常开放的,类似于日本的男女同浴。当然,到了周代,以礼立国,当然就不至于那么生猛了。

到了后来,同样的上巳节,表述因人而异。孔子和弟子讨论人生追求,曾皙的人生追求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见《论语·先进》),孔子赞叹不已,表示最赞同曾皙。由此可见,孔子是非常喜欢上巳节的。王羲之《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上巳又成为文人骚客雅集的好日子,更衍生出“曲水流觞”的雅人深致。(曲水流觞:众人坐于环曲的水边,把酒觞置于流水之上,停在谁面前,谁便饮此觞,并赋诗一首。)到得开元盛世,皇帝在曲江池大宴群臣,共行祓禊之礼;杜甫则在渭水边吟哦“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朱元璋为恢复中华故礼,在三月三与臣民春游,这一日这天“金陵城扶老携幼,全家出动;牛首山彩幄翠人流如潮。即便到了当代,虽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上巳节”这个名字,但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大多记得苏红唱的歌:“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走回到童年。记得那年三月三,一夜难合眼。望着墙角糊好的风筝,不觉亮了天。”可见直到30年前,三月三都是一个重要的民间节日,这便是有张力的文化传承!

郑玄注“方涣涣兮”一句云:“仲春冰逝,水则涣涣然。”《论语》云“暮春”,《兰亭集序》则云“暮春之初”。上巳节到底是仲春还是暮春?上古定为三月第一个巳日,所以有时是仲春之末,有时是暮春之初,后来确定为三月三。中国历法(夏厉,即农历)是阴阳合历,三月三大致不出清明节前后十几天的范围。总之,上巳节是中国最重要的民族节日之一,在唐朝等朝代是法定公众假日。上巳节还是传说中黄帝的生日,因此曾有专家呼吁将三月三日定为“中华圣诞节”。

近年来,西方的宗教节“圣诞节”日益成为中国人的全民狂欢节。你若问他们,他们会说“不过是找个由头开心以下,有什么啊”,充分展示了当代中国人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躺平品格。当然,当局数十年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戕残和漠视,才是西风劲烈的主因。中国的元宵节和重阳节,在现代化商业时代,本来都有可能成为“全民狂欢节”,但在城市化过程中,这些民俗文化已消亡殆尽。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台湾对中国传统节日和民俗文化的保护相当到位。台湾人称“公元”为“西元”,称圣诞节为“耶诞节”,名字就合理多了。而且虽然“耶诞节”与“行宪纪念日”是同一日,其节日气氛也决绝无大陆过“圣诞”那般无脑。我两次去台南,都看到了“三太子”(大头娃娃)、踩高跷、舞狮子等民俗表演游行,对交通形成一定影响,但官方只管理秩序,并未给予横加限制。类似民俗表演,数十年前在大陆比比皆是,是传统节日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千禧年元旦的除夕,深圳以村为单位,进行了盛大的民俗文化全城游行。我当年恰在深圳,深为其规模震撼,但之后再也没见过类似活动,这些民俗文化势必在冷遇中逐渐消亡。总之,从保护传统文化来看,台湾更“中国”。

除韩诗外,其他三家均以此篇为淫诗。《毛诗序》:“《溱洧》,刺乱也。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汉书·地理志》引齐诗:“郑国山居谷汲,土狭而险,男女亟聚会,声色生焉,故其俗淫。”《吕氏春秋·本生》注引鲁诗:“郑国淫辞,男女私会于溱洧之上,有洵訏之乐,芍药之和。”可见齐、鲁二诗认为郑国“俗淫”是郑国的本来面貌,与山川地理有关。而毛诗认为郑国的淫风是原因的,即“兵革不息,男女相弃”。魏源认为从《溱洧》的字面来看,和杜甫写游春踏青的《丽人行》有得一比,和写乱世仳离的《中谷有蓷》(王风)完全不同。

古今学者多从毛、齐、鲁三家诗说,以此诗为“郑风”第一淫诗。若此说成立,由于“郑风”之淫冠于诸风,则此诗直可高居“诗三百”第一淫诗了。但是,从字面来看,此诗淫则淫矣,却与前面学过的《桑中》、《墙有茨》等不可同日而语。“溱与洧,方涣涣兮”,“溱与洧,浏其清矣”,溱洧二水春冰初泮,水清见底。“士与女,方秉蕑兮”、“士与女,殷其盈矣”,岸边,一对对男子和女子手持芳草(蕑为一种香草,沐浴时用)。“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男子和女子,轻松自然地调笑,(感到非常满意),于是将勺药送给对方。据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勺药”非芍药花,而是辛夷草(又名江离)。将此草赠给心仪的对象,作为定情的信物。

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妇之无夫家者而会之。”《溱洧》展现的,就是郑国“会男女”的大场合;而“中春之月”,必指上巳节无疑。这种场合,决非东周始有,而是源远流长;亦决非郑国所独有,而是华夏先民率然。因此,这个“淫”字,郑国愧不敢当。

若按照先秦诸子的写作习惯,这“会男女”的制度亦应源自“有圣人作”,与构木为巢、钻燧取火、遍尝百草、垂裳而治等一样。上古时代,天灾人祸多,人少禽兽多,生产力低下,人口夭折率高,种种原因造成人多就是王道。只有会合男女,才能繁衍种族,蕃殖人口。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解决一部分人的婚姻问题,但仍有很多孤男寡女、旷夫怨女,需要到“会男女”的大场合来解决终身大事。即便到了当代,男女关系已乱成一锅粥了,但说到终身大事,还是得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孤男寡女、旷夫怨女,比古代只多不少。好在是现代化、高科技的商业时代,所以就有了“非诚勿扰”这样现代“溱洧”场面。一样的“方秉蕑兮”(手持鲜花)、一样的“伊其相谑”(互相调笑)、一样的“赠之以勺药”(赠送礼物),一样的“殷其盈矣”(报名参加的多,观众更多,收视率高),时代好像是进步了,但人类的那些老问题,一点也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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