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梦火车

C县是矿区，运煤的火车穿城而过，把本来就不大的县城，分为南北两部分。

三十多年前，这条铁路也走客运。后来随着煤炭采空，破产下岗，C县丧失了拥有客运站点的资格。从此，每天只有几趟运煤车不定时经过，东西向奔跑在轨道上。

每当火车到来，值班岗亭就有两个工作人员，穿着反光背心走出来，护送电动的推拉装置，阻拦车辆和行人。越是这时候，人们越着急挤到铁道对面，还因此出过事故。

奔驰而来的火车，像一把流动的钢锯，把县城切割成两半，造成蜿蜒的伤口。县城仿佛一块大饼或蛋糕，人们是攀爬其上的蝼蚁与蛀虫。

等到火车啸叫着远去，两个工作人员又护送着拦截装置慢慢退回原处，人们一下子涌向逐渐开裂的缺口，这构成另一些事故的原因。

被锯开的县城，不久又完好如初。两边的车和人，如同在协作着穿针引线，把火车留下的伤口缝合。

这时作为其中一员，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穿过铁道，犹如翻过柏林墙，沟通城南城北两个世界。

夏天午后沿着铁轨走，作假想的远足探险，要找到无穷铁轨的尽头。

路基下方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屋顶只有路基高，住户早已搬走。空荡的院落，像合不上的嘴或眼，说不清是期待还是贪婪。

站在路基上往下看，顺手捡起小石子往院里掷，没有惊慌的咒骂，也没有空气的回响。

跳下路基，摸进一家院子。院门只是虚掩着，时间在阳光下静止，再不逃离，也会被封存其中。

太阳落山后，所有的嘴和眼，都会盛满黑暗，幽深如矿井。扔进三十年的兴衰与悲欢，亦听不到回响。

至于明天，则是一件确定而无关的事情——毕竟它只备于仍有期待者。

这一年雨水极大，河流水位暴涨。以铁路为界，C县南高北低，积水在铁路南侧积聚越来越高，最终漫过路基，冲垮枕木，向北全线垮塌。

北侧路基下方的棚户区，变成了无数个泄水池。水当头浇来，烟囱成了下水道，一条鱼掉进屋内。除了孩子，没人顾得上惊奇。

家家都在忙着转移，带上金银细软和重要证件。门是推不开了，也不能推，因为院外的水比屋内还高。所幸平房每家都有梯子，家人互相搀扶，爬到屋顶上。

虽然四周一片汪洋，但总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在奔流的洪水中间，屋顶好像孤岛，又像小船。如果长久注视周围，会有颠簸甚至头晕目眩的感觉，欲随波逐流而不可得。

枯木、家畜、家具……都随着水流经过又远去，搁浅成为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机器轰鸣，尘土飞扬。阴影从高处逼近，而后墙壁倒塌。这一片的墙壁格外厚，能抵御千年不遇的特大强震。

立体被夷为平面，秘密也就荡然无存。比如某家铺设的地砖纹路、丢弃的旧衣、小孩的玩具……时间的碎片，拼凑生活曾经存在的证据。

为高铁站开路！从不通客运，直接跨越到通高铁，全县上下都忙碌着，一派高歌猛进的气象。

房价涨了，动迁款纠纷的官司多了，战前广场招商的广告花花绿绿。通车进度频现媒体，时间精确到日。

棚户区的残砖断瓦，已经在新铺设的铁轨下沉睡很久了。当头顶的天空变为土地，就不该再做关于飞行的梦。

铁轨传来的震动由远及近，又从近到远。高铁飞驰，从上车到下车，甚至没有人来得及做梦，三十年就一闪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