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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亚文:长篇纪实小说《长寿湖往事》连载(54)

 故人旧事2020 2022-05-23 发布于重庆

第53章 红卫兵进岛 清算罗集团

徐老感叹道:快到年底了,我每天能从收音机里听到形势如何如何的大好,各地都在批判走资派,夺取资产阶级政权的新闻,这是我知晓外界的唯一信息源。
形势大好?工厂停工停产、学校停学罢课,这是好形势?令我费解。
现在这种形势下,廖师傅算个很负责任的人,每周回家休息几天,一星期也不过来上班两天。一早,我还在早饭,听见廖师傅与人打招呼的声音。我正纳闷,他不是昨天下午才走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急急匆匆走到我家,关上门对我说:“现在已经大乱了!昨天在陶家湾那里碰到岛里出来的人讲,农场出去串联的年轻人回来了,还串联来一些城里的红卫兵,他们夺了渔场好几艘船,这几天开着船在各个岛砸石碑、石像和菩萨之内的东西,据说还在岛上四处搜查,哪个去干涉,就会遭到他们的打骂!”
廖师傅接着讲:“前几天这些人已经在高峰岛、团山堡、同心岛那些地方,见到以前的旧东西就砸就烧,搞得乌烟瘴气,高峰岛有人劝说他们不要这样,结果被他们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个半死。还有,他们在同心岛、团山堡逐个搜查那些管制人员的东西,搜出的钱、粮票都被他们揣进自己腰包,好的东西被拿走,旧的东西被烧掉。”
廖师傅的话我半信半疑,真会是这样?这不是明显的抢劫吗,这是在搞革命运动?
廖师傅还讲,这些人在岛上批斗那些右派分子,动不动就是拳脚相加,他们还批评管教办的对这些人心慈手软,他们在右派们背上强行绑一块石头,要他们沿岛跑步,慢了就要被殴打。更为凶狠的是,把右派带到离湖水100多米的地方,用煤油涂在他们们屁股上,然后点上火说,这是放火箭,让他们快速向湖里跑,跑慢了就会把屁股烧伤。
要不是廖师傅告诉我,外边发生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只是从收音机里听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造反派,红卫兵夺取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这么快就波及到这偏僻的长寿湖了!
“昨晚我一夜睡不好,你们在岛上要注意,如果他们来了,你叫大家别去和他们纠缠,以免发生冲突,他们人多势众,据说来狮子滩街上就有几百号人,场部有的领导被他们揪斗,有的被吓跑了。”廖师傅担心地说。
我非常感谢廖师傅专门赶回来给我们提供信息。我让小马开机动船送他到全家垭口,这样少走一段路,也可以探探其它岛上的情况。
廖师傅他们走后,朱晓薇把我拉到一边:“你那些宝贝东西该拿到哪里去藏起来哟,谨防惹火烧身!”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那些书籍。“要不,我拿到大坪农民家去放?”她对我说。
“用不着,这么大个地方,放几本书还没办法吗?”我虽然这样回答她。但是,我心还是虚的。文化大革命,革的是文化,有几本书已经被划为禁书了,但我绝对舍不得把它烧掉。
一上午,我心里总是不安,四处寻找能放这些书又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突然,我看见牛棚上面的屋架上,有一个圆形的通风口,通风口旁边是一块木板盖着的,里面是空的,前次我在那儿安装电灯时发现的。中午趁大家午休,我悄悄搬来楼梯,把装书的木箱放在了上面,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大约一点半点钟,我正在午睡,机动船的声音把我吵醒,我睁眼问正在一旁给儿子缝补尿裤的朱晓薇:“小马回来了?”朱晓薇答应:“中午就回来了嘛!他说外面乱的很,还要大家小心!”
看我这记性!我一下预感是廖师傅说的那些人来了,我赶忙起床爬到窗户前,掀起一小块窗帘布往湖边看,大概20多个青年正在下船,领队的那个好像是前年下来曾在我们一分队那个学生队员韩学万,他们人人都拿着铁锤、铁撬、榔头和砍刀,一派杀气!
我赶紧叫朱晓薇过来看,朱晓薇说:“是韩学万!”
朱晓薇赶紧把门关上,对我说:“你别出去哟,看他报复你,你那次参与审讯过他的!”
“我怕什么,他敢怎样?”
我其实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畏惧,这些小青年什么不敢做!
上岸后,听见他们叽叽喳喳的在岸边寻了一圈,然后开着船向三台寨那边去了,朱晓薇说:“你别出来,我和赖晓静去看看。”
大概两个小时左右,他们又返回来了。我没出门,听他们在院坝上高喊,有人没有?听见赖晓静在作答。
有人问:“这里有右派没有?”
赖晓静回答:“右派都送走了。”
有人又问:“这里有没有人看旧书,有没得旧物件?”
赖晓静说:“没得。”
听见铁锤敲打击石头的声音,接着好像有人向湖里抛东西。一会,这群人在四处查找什么,三三两两的在房前屋后,有人说,这里没有什么。稍后他们向停船的地方走去,站在岸边又说了阵话。
透过窗户,看见他们慢慢的上了船,启动马达,船驶出岸边向罗斗山方向去了。
我从家里走出来,朱晓薇、赖晓静、小马他们站在坝子上,坝边那块用旧石碑搭成的小桌被砸了,地上还残留着小石渣。
下午,我独自一人划船到三台寨,沿寨墙走了一圈,寨墙上有刻字的地方要么被铁撬撬翻在地,撬不动的也被铁锤砸得个乱七八糟,有的还被涂上泥土、牛粪,寨门上的对联也被铁锤砸得字迹难辨,寨内空地上的石碑、石人像被推翻在地,砸得个稀烂,石壁上镌刻的文字也被铁锤砸得面目全非,还被涂了一层牛粪,整个寨内满目疮痍。
要不是我亲眼看到这些,简直不敢相信早上廖师傅说的话,我心里在流血,在咒骂,这群无知的青年简直实在践踏文明,是在犯罪!
晚上,我正在听收音机,新闻里又在播报全国各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向资产阶级走资派夺权的新闻。
湖面有机动船声音,一会突然有人敲门,我把收音机的声音拧小,朱晓薇开了门,是叶明成,他快速进门反手把门关上。
我说:“稀客,大半年没有见到你了,你到哪里去里,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串联去了,全国各地走了一圈,乱了,乱了!重庆现在也乱了,学校也乱了,学生起来造反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
“现在只有您这儿清静,安全,我刚好路过这儿,大半年没有看见您了,过来看看。”他将桌上的茶缸端起来,张大嘴咕咚地吞了下去,然后说。
“现在重庆都出现了派性,矛盾加剧,必有一场恶战,不少红卫兵已经来我们长寿湖了,这里面还有的我的一些同学。”他向我讲。
“场部几个老干部好像也被管控起来了,不过,老百姓只要不去惹他们,就没有什么。”他说。
我向他讲了下午看到的事情,他说:“这叫'破四旧’上面指示,旧的东西,封建的东西都要被砸烂。”
“长寿湖内的岛屿,他们都要清洗一遍,好像听说飞龙哪边有座庙宇都被他们烧了。”他口若悬河地说。
“不过我没有参与那些事,我跟着年轻人好耍而已,大家都跑光了,不上班怎么耍嘛!”他说。
“这些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参与,是非对错,今后准有个说法。”我说。
他又喝了一口水,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然后一挥手说:“我晓得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您!”
叶明成走后,我坐在那里发呆,长寿湖静谧的一湖水,这段时间它并没有过一刻的平静,暗流涌动,而且时常充满杀气和恐惧。
一个月后,一些不幸的消息不断传回场里,连我这个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了,在重庆潘家坪武斗中我们渔场去参加武斗的韩学万和另外一名队员丧身,参加建设厂武斗渔场也死了一人!
由于农场大多数年轻人逃离了工作岗位,市里和场部担心集中在同心岛、团山堡上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趁乱生事,临时再抽调一部分职工到这几个岛上加强管理力量,
2月春节期间,我就被抽到同心岛,回家躲清闲的梁美成也被召了回来,听说吴伟、王凡已经抽去了团山堡。我们的任务就是防止这些坏分子趁乱逃跑。
来到同心岛,神通广大的梁美成对我说:“上个月罗广斌场长在重庆后勤工程学院校园内“畏罪自杀”了,这么一个有影响的人物奇怪地死亡,总要有个交代嘛,所以上面要查他的同党,要查他的'集团’,这段时间岛上将陆续弄来了一些以前与罗广斌有交集,在这里改造过的右派,还有农场以前和罗广斌走得近的人,主要审查罗广斌反党集团的事。”
我们被抽来的这些人主要是协助管教人员看管好被管制的对象,其实我们就是闲着,毫无任何事干。偶尔到岛的四周寻寻,夜晚把船只集中起来,收掉船桨,然后轮流把它看管起来。白天出岛的船要见管教办开具的条子才能放行。
才半个月时间,我几乎闲出了毛病,每天总觉得心闷。
2月23日元宵节前,我请假回奶牛场休息了3天,25日中午我搭船返回,还没有到岸边,远远看见岛的沿岸站着很多人,有人拿着很长的竹竿,好像在打捞什么东西。划船的游师傅说:“是不是有人跳水了?”一同的陈师傅说:“最近几天送来一些人,通宵达旦的审讯,又是谁想不通跳湖自尽?”
船靠岸边,梁美成正组织右派在湖里打捞,他站在岸边叽叽哇哇的指挥,看见我下船,小跑到我面前,小声说:“是市委宣传部那个李思强,批斗了几天,不老实交代问题,上前天晚上趁照看他的人上厕所之机,不见了,找了两天,发现这里有他的一只鞋浮在水面。”
李思强不是红得发紫么,怎么一下也变成“敌人”了?我知道李思强这个人是市委宣传部下放的干部,据说是生活作风问题,下来不久就安排在团山堡当管教,也许是他憋着遭别人整下来的一肚子怨气,以干整人为乐的事来发泄自己内心的怨恨。好多“反革命分子”看见他都有点闻风丧胆,场部保卫科有点欣赏他,他不正是当红人物吗!
我回到管教办报了到,黄副主任对我说:“回来得好,正差人手呢,吃完中午饭,你也到湖边去协助打捞李思强尸体,畏罪自杀,想逃避罪责,妄想?”
下午,久违的太阳照得湖面暖融融的,但湖里的水还是冰凉刺骨。梁美成和我拿着草垫放在石头上,坐在那里指挥右派们怎样打捞。我只管尽情享受阳光浴,梁美成时不时站起来,指手画脚,右派们都服服帖帖听他指挥。
梁美成悄声对我说:“岛上那些右派好多年没有过性生活了,有些右派起码10年以上都没有沾女人的身子,这些人也很可怜。但是狗日的李思强还是国家干部,端着碗还想着锅里,自己有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就是管不住裤裆里头那三寸长的东西,乱搞别的女人。他是乱搞男女关系被处分后下放来的,来这里后又去搞被管制的年轻女队员。审查时看不惯他的管教办个别人唆使红卫兵翻他旧案,结果受不住折磨,上前天晚上跳湖自杀了。”
“他以前整夜整夜的残酷折磨那些右派分子时是多么的卖力,现在轮到别人审他就想不通了?”梁美成补充说。
李思强这个人我并不同情他,甚至很讨厌他,他是1964年下来的,当时长寿湖谁不知道李思强是一个审讯能手,整起人来有一套一套的办法,哪个右派不怕他?哪个有问题的人不怕他?从李思强的遭遇看来,那时候整别人和被别人整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个角色转换,梁美成给我讲这些,我并不诧异,人嘛,此一时彼一时。
大约打捞了半个下午,打捞面积以发现鞋子的地方为中心,向周围延伸200米左右都没有任何结果,右派们也累了,梁美成指着水边不远处的一片芦竹林大声说:“你们到哪儿搞几下,如果没有就上岸歇一会!”
一声惊呼,打捞的右派大声说:“找到了!”我们立即跑向芦竹旁,只见草丛中浮出的尸体一半淹在水里,竹竿上的铁钩正勾着被水泡涨的棉衣衣袖,随着被淹没的芦竹枝条慢慢被拖曳出来,修长蓬乱的头发半掩着脸庞在水里轻轻飘逸,船划到岸边,人上了岸,几个人掌着竹竿把尸体拖到岸边,管教办一名干部指挥几个右派脱下鞋子,下到水里将尸体拉到岸边的一笼枯萎的芦竹叶上。
此时,场部一艘机动船缓缓地停靠在岸边,几个带着红袖套的青年人押着两个胡子拉碴的人下了船,
被押解的人回眸窥视一眼死尸,我一看,这人我认识,是一九五八年底下来,罗广斌曾把他从二分队调到捕鱼队改造过的右派谭显殷,一九六三年右派摘帽回了城。另一个好象也见过,但我一时回忆不起来。押解人员推了一下谭显殷不满地说:“看什么看,快走!”

“右派”李恩章当年画的铅笔画《埋葬李思强》。(画由李恩章早前提供给杨克良)

李思强死了也遭罪。尸体打捞上岸后没做任何处理,管教办和带红袖套的一队人过来看了一眼,就安排放在岸边靠水的芦竹旁,由于这段时间右派集中审查,岛上没有人手,其他人员又讨厌李思强,大家都不愿安埋他。年龄小不懂事的红卫兵为了取乐,安排受审的右派每晚去守护李思强的尸体。听说红卫兵还指使看守的右派必须要向李思强尸体撒尿。他的尸体一直摆在岸边20多天,直到3月中尸体发臭后,管教办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安排几个右派抬到马鞍山挖个坑埋了。
当晚,管教办召集开会,我们也列席。会议是农场造一个反派头头主持的。他谈了当前的形势,一些地方在开展武装夺权,防止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掌权,他提到:“今天下午打捞起来那个李思强是和原场长罗广斌一样的人物,都是罗广斌反党集团那帮人之一,他们暴露了真实面目,现在罗广斌在重庆已自绝于人民,一个李思强、一个罗广斌死了就能阻止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将继续清查他们的罪行。大家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被他们以死吓到我们革命的步伐!”
怎么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李思强又扯到罗广斌反党集团上去了?李思强来长寿湖时罗广斌已经调走了,我这个政治敏锐力迟钝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人说,李思强和罗广斌以前认识,乱搞男女关系罪不该死,如果套上反革命这个罪名就好向上面有个交代了,况且这个专案组要的是罗广斌的罪证,这样不是更顺理成章了吗。
这个会议充满杀气,火药味太浓。
会议结束后,我拿着监管对象名册去管教办核对,两个带红袖套青年正在给造反派头头汇报他们此次重庆成都之行的情况。我听见一个说:“文联的李南力抓捕后逃脱,找了几天没找着,到成都抓孙静轩,他正带领一大帮造反派在省委大院外执勤,不好下手,现在只抓回谭显殷、陈孟汀两人。”
造反派头头说:“抓两个回来也行,你们明天动身去重庆,还有新的任务,审讯工作就先交给别人办。”
当晚,我被安排值上半夜班,主要在审讯室外围。我看见管教办把下午才送过来的谭显殷和另一个人分别带到了两间屋子审讯,管教办主任在一旁对马副主任说:“审讯尽量不要动武,多施加精神压力可以,李思强的事还好不是我们负责的,他们也心虚了。再不能出事,如果再出现李思强那种事恐怕不好办交代。”马副主任连连点头。
春寒料峭,初春岛上的夜晚十分寒冷,我披上棉大衣,双手塞进袖筒,蜷曲在审讯室外的墙角,但脚特别僵冷,时不时起来走动走动。
室内传出马副主任恶狠狠的询问声,时不时还夹杂着敲打桌子的声音。偶尔他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不把罗广斌的事情揭发出来,恐怕你是过不了关的,包庇只能是你自找苦吃,你口硬?!谭显殷!我听说过你这个人很叼!但你还不晓得我,你还没认清此时此地,我不整得你血红血白的!你休想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换班,接我班的是万基山抽调来的小周,我将棉大衣给他,他带了一副棉手套,穿了一双棉鞋,看来他是有准备的。
第二天下午,同心岛开批斗会,这次会议规模很大,岛上所有的监管对象和人员都参加,会场布置得杀气腾腾的,批斗对象是谭显殷、陈孟汀还有其他几个以前团市委和市委宣传部的右派。
谭显殷和陈孟汀被押在主席台上,几个带红袖套的人押着站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将他们的头往下压,让他们低头认罪。

晚年的谭显殷

记得一个叫高志长的右派对谭显殷的揭发我印象很深,我还记得其中一段他大声说的话:“1960年的一天,我和谭显殷半夜划船到三台寨,我坐船尾,谭显殷坐船头,谭显殷望着星空,面色凝重,意味深长地说:'天,快亮了吧!’我说:'不会吧,鸡还没有叫呢。’谭显殷恨恨地说:'大跃进以来,鸡都死绝了。’这显然是在污蔑大跃进,鸡都哑了!”
下面一片大笑声,主持会议的大声喊叫:“严肃点,严肃点!”
一些人站起来喊打喊杀!有人高呼:“打倒谭显殷、打倒陈孟汀!”一个带红袖套的给了谭显殷几脚,踢得他踉跄几步。我以为身后拿着木棒的会上前给他几棒,但今天的批斗会还真没有动棍棒。
接下来就是他们青年团那批右派纷纷站出来揭发他,揭发的内容不痛不痒的,一听就是在应付形式。
每个人的揭发之后,就是一片喊叫声和口号声。接着就是后面站着带红袖套的踹脚或推攘的动作。
斗陈孟汀时,他一语不发,揭发的人揭发完后,他只是说:“是,是,是!”
重庆日报社一个叫詹光的右派揭发陈孟汀时说:“陈孟汀这个人以前我和他接触较多,我记得1959年秋季,正值全国人们欢欣鼓舞地欢庆某地粮食亩产100万斤的战果,中秋的夜晚,这天是阴天,我和陈孟汀在湖边洗脚,他仰望天空,感叹地摇头,这么好的天气,是观月的最佳时期,真是霁月难逢呀!有点扫兴!他这分明是对大跃进悲观失望,暗喻大跃进喊的高产扫了大家雅兴!”
台下一片嘈杂声和口号声,带红袖套的人推了陈孟汀几下。
对谭显殷、陈孟汀等以前和罗广斌有交往的人员,他们被每天晚上审讯,白天强制干重活,下午批斗会,这样延续进行了一个多月。管教办的也累了,我们也累了。
造反派又使出新招,发动全员搞背靠背揭发,也就是你必须揭发其他一两个人或者一两件事。如果不写揭发材料的就加重劳动量,别天劳动收工后就跑圈圈,一直要交了揭发材料才算了事。
几天下来,管教办公室的桌子上堆积有几大堆揭发材料,岛上能写字的纸张都用完了,连擦屁股的毛边纸也用完了,整个岛上出现了洛阳纸贵半张纸难求的局面。
收了这么多检举揭发材料,造反派和管教办的看了两天,边看边骂,也没有发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这么多材料,总要看吧!于是,管教办马副主任把我们几个找到办公室,给我们下达任务,每天就在那儿看检举揭发材料。看后把有问题的,特别是有反映有罗广斌、谭显殷、陈孟汀等几个人的材料的放到一边交给他们。
看材料确实是件好差事,白天按部就班,中午还有午休,晚上不值夜班,还能在材料中找到无比乐趣、啼笑皆非的快乐。
这些老运动员,大多数已经身经百战,对于写的检举揭发材料,到底有多少实在的东西,天才知道。

陈孟汀晚年照(作者提供)

检举材料写的都是一些不痒不痛的东西。譬如,饥荒年代,罗广斌违背政策规定,私自用集体的食物,救活了几个右派分子;还有罗广斌没有阶级立场,见到好人坏人都是一张笑脸,阶级立场不坚定;谭显殷平时爱说笑,不同情贫下中农,1960年的一天,赶回龙场,看见几个衣衫破烂的地主被斗,调侃别人穿的衣服屁股都没有遮着。
材料中,还有检举别人的,材料上说,1960年,一个叫胡尔勤的右派劳动时说,过去屙尿要射2米多远,现在没有吃的,尿射出来不到五寸远了,显然是在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还有说,右派廖志伟赶场,看见大姑娘,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别人许久许久,心生邪念等等。这一大堆材料,开始看还有点新鲜感,看久了也麻木了,拿着材料总想睡觉。搞了几天,我们按照管教办的要求进行了分类,交差完事。
这几天不见带红袖套的和红卫兵,岛上稍微清静了几天。
下午,我和梁美成几个在湖边闲逛,一艘插着很多红旗的机动船向岛这边开来,船在离我们50多米的岸边靠岸后,下来一队10几个穿军装或者穿军裤、戴军帽的人。他们都带着红袖套,有的肩上挂着军用枪支,有的腰间别着手枪,领头的老远就叫我和梁美成。
我们站在那儿逆光遥望,看不清楚是谁。待招呼我们的人走近,才知道是叶明成,他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肩上挂着一把半自动步枪,腰间别了一只手枪,腰带上还挂了一把类似日本战刀的指挥刀,样子很像当年的武士。身边还跟了两个“警卫员”,那威风劲,真让人刮目相看。
梁美成打趣地问他:“老弟,你现在当上司令还是大队长了?”叶明成指着那些学生娃说:“兄弟们都听我的,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傍晚我们回到管教办汇报情况,看见几个带红袖套的学生,押着几个刚受处罚被关禁闭的右派,每个颈部套着用绳索绑着的几块砖头,弓着腰低着头站在那儿,双脚发抖。不时挨上他们几棒。
叶明成在管教办和主任谈话,意思是这里由他安排的人接管了,原来在这里那几个造反派们已经去了成都。
从管教办出来,叶明成叫住我说:“想在这里当个头头吗?我马上就给您安排一个,怎样?”我摇头,说:“我想回去,这里太无聊了。”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对我说:“好的,我马上安排您回去,我正在想找个地方,您那儿最合适。”
“不给场部说一下?”我问他。
“这个您不用管了,场部我回去给他们说一下就行,现在场部都被我们的人接管了。”他说。
他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没有,我没有说话。
我想了一下,觉得有件事还是要对他说:“如果现在用这些学生娃参与管理右派,不要搞得过激,前几天才搞死了一个李思强,管教办几个都收手了,以免搞些事今后不好说。”
他对我说:“这个事情我晓得,场部那边他们把几个老干部囚禁起来,我们接手后都放了,他们虽然失去了官位,但是现在自由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们打招呼,现在我们不再让其他红卫兵上岛来闹了。”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心情舒坦了很多。我正准备离开管教办,看见他急忙招呼一个红卫兵到跟前,耳语了几句,那个红卫兵跑到另外几个红卫兵面给低着头受罚的右派们解下颈子上套的砖头,把他们放了。
晚饭后,他到我们宿舍叫我,梁美成羡慕地说:“还是回去和老婆睡一床舒服,叶大司令,好久也把我调回去哟!”
叶明成用机船把我送到了家里,他招呼他的两个“警卫员”在门外守着,进屋后他对我说:“选两间偏僻一点的房间,过两天我带两个人来这里要住上一段时间,您不要对任何人讲,岛子外面我会安排好的。”
说后,他急急忙忙出门,漆黑的湖面上传来机动船由近及远的马达声。

    授权声明:转载、摘登、改编、出版本作品事宜,请通过本号与作者联系。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在巴黎协和广场

    作者简介:余亚文,男,籍贯:重庆长寿,生于1963年,硕士研究生文化,做过教师、公务员、编辑、企业高管。曾用笔名余见、胡笳十八拍、洪峰、亦兵、郑丽平、子晴等发表作品。辍笔10余年,今又重新提起笔书写生活和感受。

    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作,先后在《十月》《四川文学》《当代》《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当代文坛》《萌芽》《清明》《文学评论》《重庆日报》《文学报》《四川日报》《杂文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艺习作300余万言,主编出版专著2部(北方文艺出版社),与人合著文集一部(中国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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