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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王奎山先生逝世十周年祭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2-05-24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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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2年5月24日,王奎山先生因病逝世,享年六十六岁。
王奎山(1946—2012),河南确山人,出版有《加尔各达草帽》《王奎山小小说》《别情》《乡村传奇》等,曾获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金麻雀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等。
在王奎山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本公众号特选发他生前致秦俑、马国兴的两封信,以示纪念。
在各文后,分别链接有相关文章,点击蓝字即可阅读全文。
文字比人的生命更长久。
愿王奎山先生安息!

致秦俑的一封信

王奎山

我走的是写实的路子,绝大多数中国作家(包括小小说作家),走的都是写实的路子。但是,不知大家是否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写实?通过写实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写实,就字面的意义讲,就是照着现实生活的样子写,现实生活是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但是,如果真要这样去做,恐怕也有问题。一是没有写的必要。现实生活就是那里存在着,写它干什么?一棵树在那里存在着,画它干什么?一头毛驴在那里存在着,画它干什么?没有那个必要。二是,你再写实,也实不过现实生活。你画一棵树,一头毛驴,能比真实的树,真实的毛驴更真实?你不可能比真实还真实。还有,你写小说再长,几十万字,几百万字,也只能展现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你画的长江万里图,画幅再长,一百米、三百米、五百米,与真正的长江相比,也是沧海之一粟。由此可见,再现现实不是目的。那么,写实的目的是什么呢?
关于现代小说,伊丽莎白 · 鲍温在论及劳伦斯时说:“我们需要自然主义的表层,但它的内部必须燃烧着火焰。在劳伦斯那里,每一丛灌木都在燃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鲍温的意思是在说,光有写实是不行的,写实的内部必须有火焰在燃烧。我们的许多写实的小说,读了之后为什么不能让人感到满意,原因恐怕正在这里,它们光有一个写实的外表,内部没有火焰在燃烧。而没有火焰,怎么能照亮读者的眼睛,怎么能照亮读者的心灵呢?而现在的许许多多的打着写实旗号的小说,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或真实或虚假的人生故事,经常的情况是,一本杂志拿在手里,读过之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读了一些什么。这是小说悲哀。同时,也就是我们这些写小说的人的悲哀。
实现对现实题材的超越,在写作现实主义小说的时候,能让人读了之后有超越现实的形而上的启发和感悟,是我多年来追求的一个目标。一开始,我走的是极端写实的路子。就是说,你往写实上走80里,我就走90里,甚至100里,我比你更写实。这种努力,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达到极端。其后,在新的世纪,我仍然没有放弃这种努力。比如,发表于2000年10月《鹿鸣》的《棠梨子开花一片片白》,发表于2005年4月《北方文学》的《王奎山小小说小辑》,发表于2006年10月《青春阅读》的《乡里旧闻》,都是这种努力的余波。但是,这种努力并不能使我自己感到满意。也就是说,光是写实还解决不了问题,它告诉人们的,还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生故事,很难让人产生形而上的思考和联想。而一篇写实的小说,如果不能让人产生形而上的思考和联想,基本上算是一篇失败之作。
2005年,我在郑州的龙湖见到了滕刚。这是汤泉池笔会之后,我与滕刚的第二次见面。我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多年来,除了郑州的《小小说选刊》举办的活动,别的地方组织的活动我一般不去参加。正因为如此,我与滕刚见面很少。虽然见面很少,但我对滕刚还是关注的。南方某杂志为滕刚开专栏的时候,我曾经建议《小小说选刊》适当地选一些滕刚的小说。我的理由是滕刚的小说是原创,是首次发表,选刊选滕刚的小说名正言顺。惜乎这一建议没有被采用。但实事求是地说,我对滕刚是欣赏的。我并不赞同有的人把滕刚抬高到吓人的地步,我认为滕刚是一个很不错的讽刺小说作家。龙湖见面,滕刚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暗暗吃了一惊。他说,奎山,你最好的小说是《大火》(载《微型小说选刊》2003年第13期)。现在,许多人说滕刚是个商人。我承认滕刚是个商人,但我同时还认为,滕刚不仅仅是个商人,他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小说作家。我相信滕刚的眼光,相信滕刚的审美判断。但是,我得对滕刚的话打一点折扣,不能说《大火》是我最好的小说,它只是我比较满意的小说之一。《大火》我为什么比较满意呢?因为它部分地实现了我的目的,部分地实现了对现实题材的超越。《大火》一共讲了三个小故事,一个骗婚,一个偷情,一个家庭悲剧。三个小故事单独看,意思不大,但放到《大火》这个总标题下一起看,就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至今无法用一句话来概括《大火》的主题,但每一个不带偏见的人读过《大火》,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篇有点意思的小说。如果一篇一千多字的小说让人读过之后感到有点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那得另当别论),我认为也就可以了。
沿着《大火》的思路,我又陆续写了一些别的小说:《打野猪》,《露天电影》,《偶然》,《捉鱼》,《乡村传奇》,以及最近的《二重奏》等等。
实践使我认识到,要实现对现实题材的超越,首先写作者本人得对现实有一种超越性的认识。如果你的认识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你只是痛恨腐败,你只是对底层的人充满同情,你只是对现实生活中的负面现象满怀义愤,你可以写出很好的小说,但你的小说绝难让人产生形而上的感悟和联想。这个道理,古人早就说到过了。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文学上的道理和自然科学的道理不一样。自然科学上的许多理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一一被证明是错误的,而文学上的道理,社会科学的道理,哲学的道理,人生的道理,古人说过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不会丧失其真理性,反而会愈加闪烁着真理的光芒。现代的人可以把人造卫星送上天,可以登陆月球,但就是写不出《老子》、《庄子》那样气势恢宏、高屋建瓴的哲学著作,就是写不出《论语》、《孟子》那样可以塑造一代又一代人的灵魂的人生箴言,就是写不出陶渊明、李白、苏东坡那样飘逸而又放达的诗歌和散文,就是写不出《红楼梦》那样亦真亦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小说。此无他,胸襟气度赶不上古人也。人类的大脑越来越聪明,人类的襟抱却越来越狭小。人类的胆量越来越大,人类的内心却越来越粗糙。人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人类的心灵却越来越荒芜。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庄子》)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兰过岭始芬,书十年即腐,此则天制之,非人力所能为也。(周亮工《书影》)以上所说,多是些让人丧气的话,姑妄听之可也。
要实现对现实具体题材的超越,除了写作者本人得有对现实的超越性认识之处,在叙述策略、叙述手段上也得有相应的改变。下面,我以几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许行的《立正》,是一篇写实的小说。可是,如果问,《立正》真正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写实的小说吗?答案可能就没有那样绝对了。在我看来《立正》不是那种严格的、百分之百写实的小说。许行老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对现实进行了改选,进行了变形,进行了夸张。甚至可以这样说,《立正》是一篇漫画式的小说。因为,没有哪一个思维稍微正常的人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汪曾祺先生的《陈小手》,也是一篇写实的小说。但《陈小手》同样是经不起再三的盘问的。一个人,一个团长,可以残暴,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杀人如麻,但是,对一个救过自己的姨太太和儿子的生命的人,从后面一枪把人家撂下来,无论怎么说,总是有点儿那个。有点儿什么呢?实事求是地说,有点儿不能百分之百地让人信服。这就是说,汪曾祺为了理念的表达也运用了夸张和变形。
为了论述的方便,我说一下《捉鱼》。《捉鱼》之所以让人对人生,人的命运产生一些思考,叙述策略的改变起到一定的作用。《捉鱼》没有像常规的小说那样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像常规的小说那样有贯穿始终的人物。《捉鱼》实际上是写了三个故事,三个人物。先讲抗美。把抗美讲完,就丢下不管了。再讲童童。讲完童童,又把童童丢下不管了,接着讲刘东。读完小说,人们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因为现实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完整的、精彩的、一波三折的故事呢?
古希腊有个著名的历史学家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他说过一句十分经典的话:“艺术,应当半透明地反映现实。”请注意:半透明!这三个字,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其意义之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超过当代一切教授、一切文学批评家的浩如烟海的、汗牛充栋的言论和著作。与这三个字相比,当代人的思考一钱不值。
这就是说,绝对的写实,不行。太写实了,如同乡村老太婆织的棉布,铜钱一样厚,放在眼前,把人的视线挡死了,前面的东西一点也看不到,怎么会行呢?但是,也不能太抽象了,太抽象了,如同一面玻璃,前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也没有多大意思。最好的情形是越女织出的轻绡,放在眼前,既能看得见前面的东西,又不能完完全全地、清清楚楚地看清,如同绝代的美人戴了一层面纱,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才叫美。吴冠中先生的风筝不断线的理论,庶几乎近之。
说到这里,我想顺便说一下如何学习的问题。不少的朋友,一天到晚抱着小说读。受到一点启发,赶忙写一篇小说,以为这就是学习。实际上,真正的学习不是这样子的。真正的学习是创造性的学习。法国的杜夏丹在题为《月桂树被砍掉了》的小说中首次采用了意识流的写法。但意识流的写法在杜夏丹的小说中还很不成熟。詹姆斯 · 乔伊斯把这种写法发扬光大,推到极致。英国著名作家曼斯菲尔德刚一看到在刊物上发表的《尤里西斯》的部分章节,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里面有可以进入文学史的东西。这样,乔伊斯就成了意识流小说的开山鼻祖,成了小说技术演进史上的一代大师。如今,谁还记得杜夏丹和他的《月桂树被砍掉了呢》?由此可见,把一种写法推向极致,常常会成为一种创造。也就是说,你从郑州出发向东走,走到徐州停下来不走了。我比你走得更远,我一直走到连云港。这样,我就成了一种创造。再有,就是反着来。你从郑州出发向东走,走到徐州,走到连云港。我没有你力气大,我不跟你比,我往西走。我走到洛阳。这样,我虽然没有你走得远,我仍然有戏。因为,洛阳有龙门,有白马寺,有牡丹,有洛阳水席。而这些,都是徐州、连云港没有的。
文学的参照系不应该是文学,而应该是非文学。如果能从现实生活中而不是从既往的文艺作品中受到启发从而产生一种创造,哪怕是粗陋的,也是弥足珍贵的。意识流,时空倒错,蒙太奇,超现实主义……总之,近现代一切文学艺术上的创造性进步,无一不是向生活学习的结果,无一不是向生活靠拢的结果。跟在别人的后面亦步亦趋,人云亦云,或者轻车熟路地大批量炮制作品,而且以创作丰富自足自得,不客气地说,是慢性自杀。

注:本文系王奎山邮寄给秦俑的书信,说是书信,既没有称呼与问候语,也没有祝颂语、署名与日期,标题即《致秦俑的一封信》,以方格稿子手写,收信日期为2011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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