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温热怎能消受阵痛的诗行 ——读林莽组诗《我的怀念》 ■ 霍俊明 在一个愈益工业化和欲望化的时代,在所谓的“个人化”、“叙事性”、“戏剧化”、“口语”成为90年代以来汉语诗歌“先锋”精神表征时候,真正的具有穿透公众审美内核和精神伦理层面的优异诗歌却一次又一次缺席,而多年来林莽不事张扬的诗歌写作方式尤其是近期的组诗《我的怀念》以其独特的充满精神震撼和艺术良知的关于母亲的诗歌话语谱系成为当今诗坛的一个独特存在。在谈论林莽以及他的《我的怀念》之前,我们不能不将镜头拉回到遥远的往日时光,在泛黄发脆的老照片中重新找回往日的诗歌记忆和诗人影像。 ■ 0 从白洋淀的青年到京城的中年…… 2008年已经远去了,而此时正是冬天,雪,仍然没有光顾北中国的这个黑色的都市,然而寒冷仍然在继续…… 尽管我曾在很多篇关于“白洋淀诗群”的专论文章以及其他的涉及到文革时期的地下诗歌的史论文章中一再提到“白洋淀诗群”的新诗史意义并对芒克、多多、林莽和根子等相关诗人有过粗略的评论性描述,但是我一直没有动笔写关于林莽诗歌的整体性的评论文章,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深深的敬畏使我不敢轻易动笔触动这块早已凸起于历史地面上的高地,即使今天仍然如此。而在《作家》、《诗选刊》、《中西诗歌》等刊物纷纷发表和转载林莽的近作《我的怀念》时,我在反复的阅读中写出了下面随感性的文字。在一个经济萧条的冬天,在一个工业时代的钢铁的寒光中,能够阅读关于母亲的诗作,能够穿过语言的建筑迷津洞穿生命的膂力乃至虚弱,这该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1969年的一个秋天,一个青年人背着画夹和诗歌来到了河北安新地区的白洋淀,而在此后40年的光阴中,无论世事发生了怎样的变换,而诗歌和绘画永远在陪伴着他,无论他曾经是怎样的寂寞与忧伤。而今,当年的这个芦苇岸边写生和作诗的青年人已经成了鬓角斑白的中年人,他就是诗人——林莽。这就是人生的宿命,谁都不能在尖利的时间利刃中躲过劫难,容颜的改变,心境的衰老,身体的病痛,人生的无常……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诗歌能够具有与时间和生命相抗衡的能力,似乎只有诗歌能够维持内心的平衡并向更深的空间挖掘。当2009年1月11日的冬日暖阳投射在朝阳区文化馆门前的“纪念林莽诗歌创作40周年诗画展”宣传海报上的时候,当几十年来诗人创作的绘画作品和诗歌手稿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这就是伟大的诗歌的重新馈赠,这就是时间沉沙中积淀的闪闪发光的诗歌水晶。然而,诗歌并不总是强大的,不仅诗歌不能阻挡任何一辆坦克,而且诗歌也不能阻止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常人在生离死别面前的忧伤与悲痛。而林莽的组诗《我的怀念》就呈现出了诗歌和生命之间的冲撞,路也把之称为“温柔的绝望”或“绝望的温柔”,尤其当诗人在诗歌中与母亲相遇,与已经离开这个滚滚尘世的母亲相遇,诗人的情感,诗歌的发声方式都不能不是特殊和撼人的。 ■ 1 “生命中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 林莽的组诗《我的怀念》共收入《秋菊》、《母亲的遗容》、《妈妈的“秘籍”》、《妈妈的美食》、《韧》、《妈妈的晚年世界》、《远山有雨》、《再临秋风》等8首诗作,此外还有一首《跪送母亲》因为一些原因刚刚于近期修改完成。在一个诗歌噱头漫卷的工业时代,阅读者似乎已经习惯、似乎早已经达成共识——这个时代不会有诗歌感动我们,这可能说出了一部分的事实,尤其面对铺天盖地、密如蝗蚁的数量惊人的诗歌垃圾。然而,人们已经忘记,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重要甚至伟大的诗歌作品出现,缺少的不是诗歌文本,而是发现。在这个时代,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断定自己或他人的诗就是杰作,就是经典。然而,我们应该重新做一个合格的读者和批评者,因为只有如此才像一个著名的诗人所说的那样只有伟大的读者存在才会有伟大的诗歌存在。永远都不缺少震撼人心的诗歌,任何弊端重重的时代都不应该成为缺少好诗的堂皇借口。而林莽的这组关于母亲的诗《我的怀念》显然具有震撼人心的膂力,如果拿陈仲义在海南诗歌研讨会上提出的好诗标准“感动、撼动、挑动、惊动”来衡量(尽管笔者并非完全认同陈仲义的这个好诗标准)的话这起码是能够感动和感动人的诗。 诗歌作为古老的手艺,持有了对语言和世界的最为直接也最为本源的记忆,正是在这一点上,“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布罗茨基语)。如果说人类和诗人有一个共同而伟大的记忆的话,这就是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成了诗人共同的母语甚至敬畏的“宗教”。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颂咏母爱的诗歌成为暗夜中的一个又一个温暖而忧愁的灯盏。林莽试图在反观和回顾时光模糊而强大的影像中,温婉而执着的挽留母亲的平常而伟大的行迹,在共时态中抵达人类整体性的关于母爱的共鸣与感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林莽的组诗《我的怀念》无疑是个人的经验和记忆呈现,但是这种经验和记忆具有传遍公众的持久膂力。 作为一次性的短暂的生命过客,在面对浩荡的时间形态时,确乎是相当微渺的。在时光的斑驳点影和回视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不可避免遗失了什么?个体的宿命是什么?个体在世界上最终都会消融进万顷尘埃,而“认识你自己”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勇气或墓志铭,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现了生命个体的对宿命的抗争,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诗歌来发言。但是,真正当儿子面对母亲、诗歌面对死亡的时候,那种本源性的震撼就如寒冷的暗夜让人惊悚不已,疼痛不已。林莽关于母亲的这组诗歌《我的怀念》有一种切入骨髓的时间感,作为生存个体而言,这时间的浩浩巨手最终都将一切成为过往,一切鲜活和圆润都化为枯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谁都不能逃过时间这漫漫水域,而诗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会获得和时间对话与共渡的权利。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进行命名和探询的人。人作为个体只不过是在暗夜中瞬息消逝的流火,那么什么才是永恒呢?对于林莽而言,用诗歌来抒写母亲的爱和存在就是垂心于永恒的最好方式。当秋日的黄昏再次降临,当最亲近的人——母亲——像夕阳一样垂落西山的时候,面对着高远的秋天,那种在漫漫时间中散洇开来的亲情、思念以及生命的震动、沉静、感伤都一次次敲击着生命的砧板,“那簇黄色的花在风中不停地摆动/阳光灿烂 已是初秋//这几日内心变得豁然/这几日我告别了最亲近的人/面对死亡 人世淡漠/生命再次感到了高远的秋天”(《再临秋风》)。当林莽在人生的旅程中面对着生离死别的时候,当他最终明晓了生命的奥义和死亡的黑色斗篷,明了怀念与逝去之间尴尬而亲密的关系,他在诗歌中所呈现的就不仅仅是沉痛、怀念,而是一般诗人所少有的秋日般的沉思和智性的柔和闪光,而这似乎也是多年来林莽诗歌写作的个性化的特殊言说方式,“生命中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秋阳把房屋的影子掷在大地上/一簇黄色的花在风中不停地摆动/我用文字记下那些最珍贵的亲情”(《再临秋风》)。值得强调的是,在林莽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的秋日物象以及秋天的氛围,或怀远、或忧伤、或明净、或沉暗,可以说,秋天成了强大时间和内心波澜的映像,秋天成了启动诗情和哲思的发条。在《深秋》、《暮秋时节》、《第五个金秋》、《圆明园·秋雨》、《深秋季节》、《步入秋天》、《秋歌》、《秋天比血更浓》等关于秋天的诗歌中,林莽不断强化着他诗歌中的多重意绪的繁复呈现,如灿烂与沉落,宁静与喧嚣,温暖与寒冷。而在组诗《我的怀念》中,秋天也不时地闪现其中,如《秋菊》、《再临秋风》、《母亲的遗容》等。这些将母亲与秋天并置的诗行不仅同时呈现了二者之间的意象互文性,而且秋天将母亲的宁静、温暖、伟大于消逝、病痛和寒冷无奈的交织在一起,从而诗人在滚滚的时间河流中与母亲的诀别,对往日的记忆,对情景的挽留都不能不带有沉重的水银一般的质地,令人唏嘘感叹,“那是母亲亲手种植的菊花/开放在深秋的风里/洁白的 淡黄的/她隔着玻璃注视着它们/想着亲人和一件无法忘怀的往事//天气已经凉了/大地上奔跑着一片片枯干的叶子/我想画下母亲种过的菊花/把悲伤浸入笔墨里/在洁白的纸上/在大地凄凉的风中”(《秋菊》)。 ■ 2 工业时代“纯棉”的母亲与历史的行迹…… 值得注意的是,林莽在组诗《我的怀念》中其基本的叙述视角是回溯性的,其中出现了大量的乡土背景和往日的氛围,而且带有着同类诗歌中少见的历史情怀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尤其是在《韧》这首诗中,家族的历史、母亲的故事,那个抗日时期为了营救丈夫而在风雪路上奔走直面死亡和刺刀的母亲,那个六十年代饥饿的母亲“再也不能消受菠菜的胃”、文革时期忍受困苦岁月的母亲都成为切切实实的沉重历史的见证。而这历史毕竟是个人的历史,母亲的历史,当晚年的母亲为各种病痛所折磨得时候,也许只有母亲自己和她的亲人能够体味种人生的痛苦与磨难。基于此,乡土背景下的母亲形象和关于母亲的诗歌抒写在当下时代就具有了重要的意义。工业时代和物欲的城市生活让诗人和读者远离了乡土、自然和人性,这样,对乡土农耕情怀的怀念、自然的挽歌和母爱的赞咏就成了工业时代诗人的怀乡病,而母亲的灯盏则照亮了一个时代的乡愁,“我们曾有一个临湖的园子/老井和枣林相伴/岁月无声/而远方的汽笛长鸣/唤有梦想的人们匆匆地出走/不知远山有雨/不知湖水干涸 枣林成炭/一晃过了半个世纪”(《远山有雨》)。 林莽诗歌中母亲形象的背景是典型的“北方”,而这个“北方”已经不再是地理学上的空间概念而是广义的农耕情怀的挽歌式象征和后工业化时代的隐喻,“田园诗”的幸存者的集体隐匿正有力返观了黑暗的无处不在。林莽对乡村母亲的抒写大体立足于日常生活场景和富有象征性的细节纹理的细细打磨和梳理,呈现了带有怅望情怀中围绕着母亲的命运展开的一种特有的“慢”。这种“慢”足以使匆促的生活暂时返折回来,沉潜下去,沉静下来,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氛围的,母爱的、乡村的、古朴的、原生的、记忆的,甚或是永恒的……林莽关于母亲的诗具有“本事”的传叙色彩,诗人对母亲的深爱和敬畏之情是在极小的视点和日常形态的扇形展开,这充分展示了诗人处理日常题材的优异而从容的姿态。相当可贵的是,林莽关于母亲的诗歌并没有局限于单纯的对母爱的赞颂,而是具有折射整个时代和个体生存的力量。在林莽的诗中,以母亲为核心的日常物像和人世场景同样占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它们既温暖又忧伤,既古老又现代,它们一起流淌成绵绵不断的秋日河流,这条河流不停清洗着茫茫水岸边诗人的风尘和内心,而那一切流逝的和即将流逝的都在冲荡着诗人难眠的发着低烧的额头。 林莽的系列母亲诗作都具有穿透历史和当下的持久膂力,这正得力于乡土中国“纯棉”的母亲对一个诗人的巨大影响,因为母亲本身就是一首永远也无法写完的伟大诗篇。林莽对母亲的抒写是放置在整个时代语境和历史记忆的双重视角下完成的,诗人在一个个深夜堪破了生存的真相,点燃了一个又一个回忆过往、咀嚼当下、面对未来、生命、死亡的诗意灯盏。在《妈妈的“秘籍”》和《妈妈的美食》这两首诗中,诗人再一次将自己拉回到过往,以曾经的一个少年眼光往打量贫乏时代,抒写温暖灯光映照下的慈爱母亲的印象与感怀。林莽将自己重新带到了斑驳的往日记忆的沉暗的隧道之中,用一个曾经的少年的手指拨亮往日的灯盏以重新照彻一个伟大而平凡母亲的容颜与记忆。而诗中不断的高密度出现的“我记得少年的手指”、“幼年的心中”、“少年的记忆”、“少年时代的风”无疑强化了伟大的母亲给一个人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孕育的温暖与幸福。经过母亲的那只曾经柔软纤细而经历风霜粗砺皲裂的手指制作出的米饼、年糕、馒头、糖饼、春卷、薄饼、饭菜不仅成了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也成了此后诗人在漫漫的时间尘埃中反复回味的母爱的温馨,“当我年过半百/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妈妈做的春卷/还是我心中的第一美食/洗面沉积的浆粉摊出的波冰/面筋、黄花和粉丝的清香/自饼铛里不断地溢出/妈妈像个女神/被我们围在灶台的当中/炉火映红了她的面颊/他的心中为孩子的幸福而幸福”(《妈妈的美食》)。然而当这种曾经拥有的幸福与温暖随着母亲的消逝而烟消云散,当这一切只能在梦中才能依稀浮现的时候就带有了不可挽留的时间的无情和母亲生命消殒所带来的痛苦与惊悸。少年的记忆越是甜美,母亲消逝的事实就越是残酷。林莽在《我的怀念》中抒写的是尴尬工业时代母爱的灯盏,温暖而苦涩的人性的灯盏。换言之,当林莽将一个日常化的个体的母亲形象放置在当下的生存现场、时代场阈和历史烟云中的时候,这个诗歌中的母亲形象就不能不具有代表性和重要性。工业和高科技时代的母亲是尴尬的、紧张的,更是孤独的,而诗人关于母亲的感受和记忆也不能不是疼痛的、无奈的。当林莽试图让时间、母亲和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切都在平凡而伟大的母亲身上静止、定格、放大、延伸,一切都以特写的方式沉潜下来。这位历经沧桑而又坚强怀有大爱的母亲,她的那只承载了个人沉重历史的小脚刻画出往日的烟云。 当人们普遍陷于工业化和科技理性的官能欣快症,当一些貌似真诚的批判者在浅尝辄止中喷出各种哈气时,真正能够穿透生存的迷雾发现“黑暗中”的疼痛的诗人肯定是弥足珍贵的。而林莽的可贵正在于他把母亲的抒写和叙事放置在时代背景和生存现场中的时候,一种强大的母语的力量就尖锐地凸现出来。在这个无限加速度前行的工业时代,母亲则成了一种缓慢的存在,这种缓慢无疑凝聚着诗人林莽的一种持续而难以释怀的忧伤和乡愁。对于中国诗人而言,母亲、土地、村庄、庄稼、打谷场等自然意象恰恰能够彰显出诗人的复杂经验和想象力,但是,真正的从乡土本身生发的诗作却无疑在一种伪民间书写中被遮蔽。而林莽的组诗《我的怀念》却让工业时代的读者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母亲的伟大,一种不可或缺的伟大诗歌元素的苏醒。而更为重要的是,在林莽这里,母亲和时间以及个人的生存史重新获得了有力观照和再次命名。 林莽相当出色的运用日常事物来渲染和铺垫母爱的平凡与伟大,诗人在语言的魅力和优异的想象力中呈现出强烈的带有个人性、普遍的生存性和更为重要的记忆力量和历史想象力的空间。在近几年我的诗歌阅读体验中,我可能为一首诗所感动或者惊叹于某一个诗人娴熟的技艺,但是我更乐于承认在林莽的组诗《我的怀念》中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发自灵魂的声音,这与伟大的母爱和缱绻的记忆有关,更与诗人所用语言和想象力所构筑的特殊诗意空间有关。感谢林莽笔者这个伟大的纯棉制作的母亲,这是工业时代最有力的挽歌! 简 介:霍俊明,河北丰润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中心兼职研究员,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著有《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 地 址: 北京西城区德外什坊街2号 北京教育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 100120 电邮:hongshailibai@sin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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