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灯盏照亮时代的乡愁 ——读刘福君诗集《母亲》 霍俊明 诗歌作为古老的手艺,持有了对语言和世界的最为直接也最为本源的记忆,正是在这一点上,“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布罗茨基语)。如果说人类和诗人有一个共同而伟大的记忆的话,这就是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成了诗人共同的母语甚至敬畏的“宗教”。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颂咏母爱的诗歌成为暗夜中的一个又一个温暖而忧愁的灯盏。 河北诗人刘福君则是名符其实的抒写母亲的乡土诗人,他试图在反观和回顾时光模糊而强大的影像中,温婉而执着的挽留母亲的平常而伟大的行迹,在共时态中抵达人类整体性的关于母爱的共鸣与感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刘福君收入诗集《母亲》(作家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中的诗作无疑是个人的经验和记忆呈现,但是这种经验和记忆具有传遍公众的持久膂力。乡土背景下的母亲形象和关于母亲的诗歌抒写在当下时代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业时代和物欲的城市生活让诗人和读者远离了乡土、自然和人性,这样,对乡土农耕情怀的怀念、自然的挽歌和母爱的赞咏就成了工业时代诗人的怀乡病,而母亲的灯盏则照亮了一个时代的乡愁。 鉴于多年来我对先锋汉语诗歌的持续关注和研究,我曾一直对河北诗人缺乏“先锋”意识而心存不满,但是,刘福君关于母亲的一系列诗作则纠正了我关于河北诗人和“先锋”的看法。在一个愈益工业化和欲望化的时代,在所谓的“个人化”、“叙事性”、“戏剧化”、“口语”成为90年代以来汉语诗歌“先锋”精神表征时候,真正的具有穿透公众审美内核和精神伦理层面的优异诗歌却一次又一次缺席。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燕山脚下的诗人,刘福君以其充满精神震撼和艺术良知的关于母亲的独特诗歌话语谱系成为当今诗坛的一个独特存在。基于此,刘福君的朴实、真挚甚至带有燕赵大地特有“土味”的诗歌话语却无疑具有了相当的重要性和先锋精神。刘福君关于母亲的诗歌写作对于当下疲软而喧嚣的诗坛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他在其他诗人普遍缺失和贫血的地带尖锐地展开诗歌作业,当工业和物质联合作战成为这个时代的图腾而倍受崇拜的时候,在一个日益物质化的时代抒写母亲、抒写乡村记忆并非是一种矫情,相反它需要一种更高的表述能力,因为它不只关涉题材,更关涉一种趣味与良知。 大山深处的这位鼻尖上搭着老花镜,拄着拐杖,颠着小脚,满脸慈爱、一身沧桑的乡村母亲成了一幅泛着淡淡的古旧颜色的乡村生活的底片,在这一位母亲身上呈现的却是乡土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母亲在刘福君这里永远是一个孤独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形象,而那只陪伴老母身旁的花猫却道出了世间所有母亲的坚强与脆弱,温馨与苍凉,宽怀与孤独,“我代表兄弟姐妹谢谢你/花猫/你恋家/那是蝶恋花的情谊/就连你铺在月色上呼噜/也被母亲听成亲人的呼吸”(《母亲与花猫》)。 刘福君诗歌中母亲形象的背景是典型的“北方”,而这个“北方”已经不再是地理学上的空间概念而是广义的后工业化时代的隐喻,“田园诗”的幸存者的集体隐匿正有力返观了黑暗的无处不在。刘福君对乡村母亲的抒写大体立足于日常生活场景和富有象征性的细节纹理的细细打磨和梳理,呈现了带有怅望情怀中乡村图景与命运的一种特有的“慢”。这种“慢”足以使匆促的生活暂时返折回来,沉潜下去,沉静下来,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氛围的,母爱的、乡村的、古朴的、原生的、记忆的,甚或是永恒的……刘福君关于母亲的诗具有“本事”的传叙色彩,诗人对母亲的敬畏之情可以说是在极小的视点和日常形态的扇形展开,这充分展示了诗人处理日常题材的优异而从容的姿态。相当可贵的是,刘福君关于母亲的诗歌并没有局限于简单的乡土视野和单纯的对母爱的赞颂,而是具有折射整个时代和个体生存的力量。在刘福君的诗中,以母亲为核心的乡村物像和人世场景同样占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它们既温暖又忧伤,既古老又现代,它们一起流淌成绵绵不断的历史河流,而诗人作为一个介入者或者旁观者满怀忧戚或希冀地站在燕山深处的阴影、乡野的平原和茫茫的水岸。那一切流逝的和即将流逝的都在冲荡着诗人难眠的发着低烧的额头。 刘福君的系列母亲诗作都具有穿透历史和当下的持久膂力,这正得力于乡土和母亲对一个诗人的巨大影响,因为母亲和乡土本身就是一首永远也无法写完的伟大诗篇。刘福君对母亲的抒写是放置在整个时代语境和历史记忆的双重视角下完成的,诗人在一个个深夜堪破了生存的真相,点燃了一个又一个回忆过往、咀嚼当下、面对未来、生命、死亡的诗意灯盏。这是尴尬的工业时代母爱的灯盏,温暖而苦涩的人性的灯盏。换言之,当刘福君将一个日常化的个体的母亲形象放置在当下的生存现场、时代场阈和历史烟云中的时候,这个诗歌中的母亲形象就不能不具有代表性和重要性。工业和高科技时代的母亲是尴尬的、紧张的,更是孤独的,而诗人关于母亲的感受和记忆也不能不是疼痛的、无奈的,“哦刮风的树叶下雨的雷声/乡下的雪拍打着千里之外的窗棂/我的晒玉米扬谷子养猪种菜的母亲/隔着萝卜白菜的距离/我常常/陷在高科技安慰的隐痛里/一边听见你的咳嗽/一边记住你再三的叮咛”(《母亲的手机》)。 当刘福君试图让时间和乡村和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切都在平凡而伟大的母亲身上静止、定格、放大、延伸,一切都以特写的方式沉潜下来。这位历经沧桑而又坚强怀有大爱的母亲,她的那只承载了乡村沉重历史的小脚刻画出往日的烟云,“当我为母亲洗脚/抚摩那畸形的骨骼/如抚摩畸形的岁月/粘连的趾头/是弯曲变形的历史”(《小脚的母亲》)。作为生命个体,母亲也是一个红色时代的象征,她的爱与崇拜都是真诚的,也可能正是宏大的历史叙事和国家神话所塑造的,这是一个在大山的褶皱深处瞭望广场的母亲,“没能亲眼见到毛主席/是母亲心中最大的遗憾/而今/家里挂着毛主席像/把它当神//1976年/当秋风把毛主席送走的时候/母亲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磨叨/这么大个国这么大个家/谁当毛主席/毛主席在北京在水晶之中/母亲在燕山的褶皱里/离北京146公里/这不算太长的路程/成为今生今世/无法缩短的距离”(《母亲的遗憾》)。而《让母亲想了三十年的知青》则以个人化的历史叙事方式重新揭开了三十年前黑色历史咸涩的一角以及其中人性的善与恶。刘福君的系列母亲诗作擦亮了往事,洞彻了记忆也使乡村充满了生命感。这个乡亲母亲对生命的尊重和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慈爱心怀是任何一首诗都难以完成的,有了这个乡村的伟大女性,一切都是和谐的、自然的,令人深深感喟也使人无限惭愧,“母亲走出老屋/看看远方/远方山脉起伏/她/不推也不敲/而是慢慢地拿开柴门/左手拎着荆条篮/右手一根一根地摘着/篱笆上的豆角/一条青虫爬在豆角的尖上/她小心地捏起来/弯着腰把它轻轻放在地上/看它/欢快地爬向大地的深处”(《母亲的上午》)。 刘福君关于母亲的诗有一种切入骨髓的时间感,作为生存个体而言,这时间的浩浩巨手最终都将一切成为过往,一切鲜活和圆润都化为枯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谁都不能逃过时间这漫漫水域,而诗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会获得和时间对话与共渡的权利。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进行命名和探询的人。人作为个体只不过是在暗夜中瞬息消逝的流火,那么什么才是永恒呢?对于刘福君而言,用诗歌来抒写母亲的爱和存在就是垂心于永恒的最好方式。作为一次性的短暂的生命过客,在面对浩荡的时间形态时,确乎是相当微渺的。在时光的斑驳点影和回视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不可避免遗失了什么?个体的宿命是什么?个体在世界上最终都会消融进万顷尘埃,而“认识你自己”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勇气或墓志铭,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现了生命个体的对宿命的抗争,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诗歌来发言。但是,真正当儿子面对母亲、诗歌面对死亡的时候,那种本源性的震撼就如寒冷的暗夜让人惊悚不已,疼痛不已。《母亲看到了她永远的家》就是关于生命和死亡的黑色寓言,而参透生死的母亲却在另一个向度上加重了死亡的阴影和生命的浩叹,“母亲一定要先看看那口木棺/当她把厚重宽大材质坚实做工精细/看在眼里/她 的眼睛像天空一样透明/她用拐棍指着木棺/看着我/像一个孩子/脱口说出一句诗一样的语言:/'老四老四/算你小子孝顺/这是我永远的家啊’”,而这是诗人和世间儿女永远的痛! 我一直怀有一种偏执的看法,乡村和城市是两个绝缘的地带,后者是欲望挣扎的死海,前者尽管同样令人悲鸣但对于有良知的人而言更能获得一种生存的哲理沉思,尽管这种沉思不无悲怆。在工业的水泥地面和钢筋之间,那些仓促的被物欲滞压的灵魂连思索生存的意义的机会都是相当渺茫的,甚至在一种极端的及时行乐的物欲欣快症中,思索本身就被看作是荒谬可笑的。当人们普遍陷于工业化和科技理性的官能欣快症,当一些貌似真诚的批判者在浅尝辄止中喷出各种哈气时,真正能够穿透生存的迷雾发现“黑暗中”的疼痛的诗人肯定是弥足珍贵的。而刘福君的可贵正在于他把母亲的抒写和叙事放置在时代背景和生存现场中的时候,一种强大的对城市文明的怀疑精神和知识分子的良知就深刻而尖锐地凸现出来。正是在这种深度考量中,工业和城市夹缝中的乡村母亲就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这个母亲形象就获得了空前的意义和深度,而其中浸润的批判与良知更像是黑暗中的光亮。这个无限加速度前行的工业时代,母亲则成了一种缓慢的存在,这种缓慢无疑凝聚着诗人刘福君的一种持续而难以释怀的忧伤和乡愁,对农耕情怀的挽歌式书写与吟唱就成了诗人的选择,城市的阴影遮住了母亲眯缝起来的眼睛,“我把一辈子没进过城的母亲/领进了城/面对滚滚的人流车流/母亲说胸闷//母亲靠在墙角/把城市的喧闹拧进烟锅/嗞啦啦的旱烟燃着她的感叹/城里的太阳不新鲜/城里的鸟叫不脆也不甜/就连那花花草草/远不如咱山村的水灵和好看/而最让母亲心颤的是/那庄稼一样生长的高楼/撑痛母亲的双眼//我暗暗地看着母亲/她把豆芽一样膨胀的城市/紧紧地/纵在了眉头之间”(《城市 纵在母亲的眉头》)。当城市和乡村的物理距离越来越在工业化的高速快车中拉近的时候,这无疑也呈现出巨大的悖论和反讽。乡村与工业的距离在灰色建筑和高速公路中看似在消弥,但是浓烈的乡愁和乡村的贫乏甚至黑暗并未因此而减淡,“承德至唐山的高速公路/从我们老家山沟里穿过/'老辈子人说过啥啥/今天就有了啥啥/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起初/母亲每天拄着拐棍站在门口/望着白云远上的路喃喃自语//'车在上面比兔子还快/小命儿多不保险’/箭一样的车流让母亲不安/而今/母亲白天把手捂在胸口上/看见车就把眼闭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还睁着眼睛”(《高速路边的母亲》)。 对于中国诗人而言,母亲、土地、山村、庄稼、自然意象恰恰能够彰显出诗人的复杂经验和想象力,但是,真正的从乡土本身生发的诗作却无疑在一种伪民间书写中被遮蔽。而刘福君的系列关于母亲的诗作却让工业时代的读者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母亲的伟大,乡土的力量,一种不可或缺的伟大诗歌元素的苏醒。而更为重要的是,在刘福君这里,母亲和乡土重新获得了有力观照和再次命名。 应该说,刘福君系列关于母亲的诗歌无不是以北方山村作为叙事和抒情的典型性背景,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并非简单的当下官方和民间流行的新乡土诗作或什么新农村诗歌,刘福君只是相当出色的运用乡野事物来渲染和铺垫母爱的平凡与伟大,诗人在语言的魅力和优异的想象力中呈现出强烈的带有个人性、普遍的生存性和更为重要的记忆力量和历史想象力的空间。在近几年我的诗歌阅读体验中,我可能为一首诗所感动或者惊叹于某一个诗人娴熟的技艺,但是我更乐于承认在刘福君的诗歌中我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发自灵魂的声音,这与伟大的母爱、乡村记忆有关,更与诗人所用语言和想象力所构筑的特殊诗意空间有关。 简 介: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诗人、博士、诗评家,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河北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特聘教授。著有《尴尬的一代》,发表论文200余篇,发表诗作400余首。 地 址: 北京西城区德外什坊街2号 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 10012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