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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娘,不是潘郎。

 菊斋 2022-05-24 发布于江苏

小饮微吟,残灯断雨,静户幽窗。

几度花开,几番花谢,又到昏黄。

潘娘不是潘郎。

料应也、霜黏鬓旁。

鹦鹉阑空,鸳鸯壶破,烟渺云茫。

——蒋捷《柳梢青·有谈旧娼潘氏》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起篇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我小时候读此文章,见公园里桃花夭夭,俏俏纷纷,是少女怀抱心事的娇颜色,便不很懂胡兰成笔下这所谓的静。直到韶华老去,遇到一些人,见过一些事,才终于懂这桃花静难画的意味,也才真读懂了蒋捷这首《柳梢青·有谈旧娼潘氏》。

既说“谈”,那当然不是什么刻意缅怀,非要正襟危坐,洋洋洒洒好一大通的浓墨重彩,没那么郑重。大概只是某天喝酒醺然,乘兴呢喃几句旧词时,眼前闪过的一抹旧影。

因相逢太早,或者真容已然模糊,更不必说她此生来历,何方人士,过往经历,家中境况...别人问起,大多时候依稀仿佛,便你一句我一句,席上碎语,别后消息,才或真或假拼出一个残缺剪影来。

这剪影太静,因此摸不着半分潘氏性情。或者是灿烂热烈的娇娇儿模样,常穿一条翠松长裙,款款走路上,红鞋帮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喝多了酒,便憨憨耍酒疯,扶她要嗔,不扶要闹,到最后,懒懒趴在楼窗上,脸埋在臂弯里,侧回过头冲人笑。

也或者是娴静的性子,一如此时残灯断雨,静户幽窗——灯花已短,安安静静地烧,快到尽头时“啪”地爆出细响,却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仿佛潘氏此生岁月。青楼是将人押在里面精巧的笼,抬头能望见广袤天空,自己却无半分自由,只能空坐此方,等那些往来不歇的恩客,“几度花开,几番花谢”,不见真心。目之所及,两鬓华发添霜色,如此而已。在这之后,要去哪里?做什么行当?以何为生?自己尚且茫茫,更不必说蒋捷这样早已断交的旧客,不知道,也不很想知道,只在忆往昔时见那虚妄剪影无一处不好,所以赞她如潘郎。

潘郎就是潘岳潘安仁,西晋时的美男子。出门时惊艳四方,女郎们手挽手拦住他不让走,都想仔细瞧瞧这举世难得的俏郎君。因为这故事,后世称赞内外兼备的美男子,““才比子建,貌似潘安””,也说潘郎。蒋捷有此称赞,想必潘氏极美;但可惜的是,她毕竟不是潘郎。

潘郎当初,小小年纪就有“奇童”之称,长大后更是不得了,文采闻名天下。元康六年( 296年),加入贾谧组织的“二十四友”文学集团后,潘岳列居首位——某种意义上说,“二十四友”的作品代表了西晋的文学风貌,其中不乏左思、陆机这样的文学精英,而潘岳能够名列第一,可见他才华之高,出类拔萃。

这种评价一直持续到南朝。萧梁昭明太子编《文选》,潘岳的文章,在西晋入选作品里名列第二;范围也广,包括“纪行”、“物色”、“哀伤”、“音乐”等七个类别。《文选》收录的文人作家,堪称历代精英翘楚,不说耳熟能详,或多或少都有一定影响力。所以能不能入选,或者被选多少篇,某种意义上可以作为评判此人作品乃至文学地位的重要标准。潘岳无论在入选数量,还是类别上,明显出类拔萃——《文选》魏晋赋家十三人,赋作二十三篇,潘岳独占八篇。

他文章的确很好。譬如有篇《秋兴赋》,先从历来传统的“悲秋”谈起,说“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春夏多么漂亮!花树繁盛,抬望眼,到处葱葱郁郁,一片生机;相比起来,秋日萧瑟,草木摇落,叫人想起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也似乎即将暮年的惨淡人生...以为他就此郁郁,谁知潘岳在这惨淡至极中分明通透,画风一转,竟到“乐秋”,要“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自在归去了!这意思难得,堪称继往开来的独创,所以谢灵运写《山居赋》、王维作《山居秋暝》,都有潘岳遗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不但结构与之相似,还化用了不少佳句。

诗文更不必说。后世不少人,譬如李白,和他笔下的“大谢”谢灵运、小谢“谢朓”,都模仿潘岳写过诗。谢朓的名句“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便是受潘安《河阳县作》“归雁映兰踌,游鱼动圆波”启发而成。

“潘才如江”,“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这类说法,所言不虚。因此模仿之外,李白、杜甫、韩愈、李商隐、王维...这些盛唐著名诗人,都引用过潘岳的文章。

但潘岳最出名的,还是他的哀诔文和哀诔诗;字字哀戚,笔笔泣血,莫不是面对家人朋友死亡时的痛楚写就而成。观其一生,二十三岁丧父;二十九岁,有知遇之恩的岳父去世;十三年后,妻弟英年早逝;元康元年(291年),至交好友夏侯湛过世;元康二年(292年),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夭折——因为路途不便,甚至只能把孩子草草葬在路边;元康八年(298年),潘岳五十二岁,相伴近四十年的爱妻杨氏去世;不久,女儿金鹿夭折,第二年(299年),侄儿杨绥去世...真可谓是,鳏寡孤独,集于一身。而偏偏,潘岳又是个重情之人,所以到最后,重情者难免伤情。他写怀念妻子的《悼亡诗》——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潘岳《悼亡诗》

恍惚之间,甚至出现幻觉,以为妻子还在室内行走。但仔细一看,哪有什么人影?不过帷屏、翰墨这些妻子生前常用之物罢了。再走近前,帷屏已旧,有些地方甚至磨出毛边;翰墨凝结,块块磊磊,无不昭示此时物在人亡的残酷事实,叫人不敢思量,思量便断肠。这首诗虽然在最后用了庄子的典——庄子的妻子去世,他非但不哭,还鼓盆高歌,因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既然是人人都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既来之,则安之,又有什么值得伤心呢?这是庄子的达观,也是看透生死的真通透。但潘岳不是。他用此典,只是故作达观,因为如果他真的像庄子那样能勘破红尘别离,又怎么会在接下来几年时间里,想到妻子,便有哀恸,因而文辞不断呢?所以明代张溥评价潘岳的悼亡,“伤其闺房辛苦,有古落叶哀蝉之叹。史云'善为哀诔’,诚然哉”。

然而出乎潘岳意料的是,他以情写文,却在无意中开创了中国悼亡诗的先河。在他之前,中国其实早有悼亡词,但从他开始,“悼亡诗”才正式成为纪念亡妻的专门题材诗。后世或者学潘岳见物感怀,或者触景生情的手法,或者化用他的诗意,或者直接引用原文。譬如唐代元稹的《遣悲怀·其二》,也很有名——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

也是借鉴了潘岳手法,怀念亡妻。因为写得太好,所以后世评价,“潘岳为才,善于哀文”,“哀诔之妙,古今莫比,一时所推”,但对潘岳来说,如果家人能够平安,一家团圆美满,没有早逝,没有死别,也许没有这份文采,也是可以的。

但上天偏偏给他开了个玩笑。潘岳不仅只有文采,还很有政治能力。他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不但希望“学而优则仕”,还希望在政坛上立功立事,有所作为。他少年时游历齐鲁,还写过一篇《吊孟尝君文》,觉得大丈夫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与气魄。所以咸宁五年(279年),担任河阳令、怀县令时,因施政惠民,政绩卓越,得到升迁。在朝廷打算修史,要定西晋建国年限时,潘岳建议从晋武帝司马炎泰始年间开始,后来被朝廷采用。唐代房玄龄等人编纂《晋书》时,也沿袭了潘岳的说法。

的确才华横溢,又有处理实务的能力;只可惜,有时候才华太盛,不见得是件好事。

因为锋芒太露,加上和人相交缺乏分寸,潘岳入仕之后,一连十余年,都没有得到任何升迁。这是泰始二年,才及弱冠的他刚入仕时绝对料不到的结果。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对前途抱有极其美好的期许,还写过一篇《藉田赋》,为晋武帝歌功颂德。

咸宁五年(279),潘岳调任河阳令,心中委屈愤懑,但他也都一定没想到,外派河阳,只是坎途坷仕的一个开始。在那个“权戚满朝,威柄不一”,且出仕为官极其看重出身的年代,潘岳别无选择,只能依附权贵。然而依附的结果,不是位卑职轻,无法施展才华,就是府主倒台,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晋惠帝永熙元年(290),潘岳投奔外戚杨骏;不到一年,杨骏被杀,潘岳虽然逃过一死,但被官场除名;直到元康二年(292年),才被调任长安令,去往关中。四年后(296年),五十岁的潘岳重返洛阳,等待朝廷任命,但因母亲生病,只得推拒机会,赋闲在家。

此时的他,已经年过半百,回首二十多年仕途生涯,只有挫败、不得志和朝不保夕的恐惧;同样地,回首二十多年岁月,亲故早夭,旧友零落,情何以堪。在万千感慨中,潘岳写了篇《闲居赋》,表达他对仕途的厌倦,和想隐居的志向——但其实早在20年前,潘岳便在《秋兴赋》里表达过相同的意思。那时的他,才刚三十二岁,却因为仕途打击,早已鬓生白发,而时光荏苒,再到如今,潘岳鬓边,又有几多白呢?他这次,也许是真的倦了,所以才会在这篇赋文里反省自己,说自己“拙于为官”。

他也的确拙于为官。元康九年(29年 )十二月,贾后让潘岳起草《愍怀太子祷神文》,诬蔑愍怀太子司马遹逼宫篡位,将他废为庶人——潘岳因此,留下千古骂名。第二年(300年),赵王司马伦起兵,废贾后,诛其党,潘岳因此被杀,并夷三族,时年五十四。

后世见他如此境遇,便用“潘生拙”指代拙于为官,或者淡漠名利。譬如张九龄写,“既负潘生拙”,表达自己数年不能升迁的无奈;用“潘鬓”表示年华已逝,“欲知潘鬓愁多少,一夜新添白数茎”,“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怎堪临镜”,都是感慨。

而到蒋捷此时,谈起潘氏,说她不是潘郎。这话对,也不对。

如今的潘氏,大概和潘郎一样,青春不再,华发丛生,鬓边早已数添白;但潘郎鬓衰尚有才,即便仕途不畅,鳏寡孤独,但毕竟闻名千古,影响者众。

相较起来,潘氏一生,毫不显名,如细流般静默无声,只多年后于一个微雨天气,被人在席上无意谈起。此前岁月,知之者很少,此后生平,闻之者亦寥寥。回忆之中,便只有“鹦鹉阑空,鸳鸯壶破,烟渺云茫”,无人晓得了。

而曾经的那些热烈,在繁华散却,年岁过后,于人心处,到底茫茫。

作者:谢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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