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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 : 邱振中诗歌印象 | 诗歌评论专栏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2-05-24 发布于浙江
记忆与语词之间的精神肖像或对话
——邱振中诗歌印象
霍俊明

撕毁记忆那简洁的折痕 打开又合上一部分词感到折叠的痛苦 残损的花萼从峡谷底部默默升起 充满每一页不可触及的茫茫岁月
——《诗》

北京的夏天,让我感到了少有的炎热,也许,这个曾经的文化古城,正在楼宇和车流的工业和物欲的裹胁中,渐渐失去那古老而温润的农耕情怀。从昨天一直延伸到今天的雨,使人感觉少有的清爽。而这份清爽使我得以安静和沉潜下来,读读诗歌。也许,在一个喧嚣的时代,谈论诗歌需要的不只是一种勇气。而正源于此,我对写诗的人一直心存敬畏。他们如一群不和时宜的遗落在干枯河床上的白鞋子,这份整洁在时间和记忆中扩散、弥漫。
是诗,最终保持了生存个体的想象和记忆方式。邱振中先生的诗已经在我的电脑中存留多日,我不敢轻易去读它。因为,我仍需要一份宁静和自足去对待这个与现实相对或相称的特殊世界。是一场雨,使我想起了诗,感谢雨、诗和心情的共鸣与谐和。
邱振中的诗歌世界让我感到了什么呢?我想其中一个强烈印象就是,诗人在现实与想象和黑暗的通道上,他的想象和记忆以相当扩张和蔓延的姿态在修正着这个世界和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夕阳延续着黑夜,也栖息着一份最后的诗意。在时间的河流中,诗人检视着词语和记忆的卵石。而这些卵石不是沉默和坚硬,它们恰恰以一种飞翔的姿态和疼痛在划过往日和未来的星空。
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记忆,想象,词语,这些构成了诗人邱振中的诗歌写作的基本元素。

撕毁记忆那简洁的折痕 打开又合上一部分词感到折叠的痛苦 残损的花萼从峡谷底部默默升起 充满每一页不可触及的茫茫岁月
——《诗》

这首名为《诗》的文本,正是解读邱振中诗歌世界的一个起点。在“撕毁”与“打开”,遗忘与挽留的张力冲突之间,一种上升的力量——花朵,记忆——在词语中渐渐展开,哪怕它是寂寞的、痛苦的、缓慢的。而这种类似于分娩的阵痛正在化为词语与想象的墨迹与血痕。正是在这一点上,诗歌和记忆是同一的延续过程。如《关于一首诗的解读》——

如一枚绿色的坚果
在齿缝中滑落
小山另一侧蔓青丛中
重新拾起于一道纹理一块色斑
停下为了找到
进出的门
  
确然,这种“停下”的寻找过程,正是对记忆与词语之“门”的挖掘的过程。而“词语”作为灵魂和经验的飞翔之物,其膂力是出乎意料的。

词语像成熟的乔木
突然被地壳的起伏牵动
指向天空不同位置
一旦出发再也无法
从穹隆深处
采回所有目标
  
其实,这种对诗歌、记忆、词语的敬畏与尊重,维持了个体无限向上的精神维度,而这种仰望的姿态是穿越大地向天空之仰望。这种立足大地和根部又昂扬的对神秘和本源之物的仰望与渴盼,无疑,是人类最为恰切和最为艰难的一种理性姿态。而星空,无疑成了这种姿态的一个合理隐喻和表征。请看《星夜》——

唯一真实是前方的星夜/逐渐松弛的宽阔的器皿/被一丝严酷的相似惊醒/困死的记忆突然/从一个小小的坡道涌出/如夜空断裂飓风/把你从街心拔出/如从土中拔起一棵树/剥去枝叶抽打你的苍白你的颤栗//

个体的生活是极其相似和平淡的,而是什么作为客观对应物使“一丝严酷的相似惊醒?”这就是伟大的星空。她,恰恰如一阵风将记忆的黑洞洞穿,将你那干枯苍白的灵魂枝干所细细吹打。而这种洞穿和吹打的过程,使个体在迷梦与混沌中被可贵的光,记忆之光、神秘之光、本体之光所打磨和照亮。而这个解惑与去魅(disenchant)的过程,正是人类试图时时揭开司芬克斯之谜的过程。哪怕这个过程如西绪弗斯推石上山一样艰难。

岁月曾经老去下游/洪水浸润的苇花/是一束晒不干的冷漠/一个漏泄的海/如隔夜杯盏的岑寂/但回忆却永不苍老永不凄凉/不是为了人为了水草/为了两端开杈的树木/交错的云石始终照亮/事物背面的胎记如一册/反复标上页码的书//
    
这种在历史与记忆之间展开的力量是可贵而艰砺的。思想的苇花被反复浸润,不仅没有腐烂反而益愈鲜润。而记忆这面对时光的流水不只是一杯存留往事的无力而脆弱的杯盏。她是一束光,照亮来路,照亮人的灵魂和事物“背面的胎迹”。
我在诗人的文本世界中,越来越感到这种记忆的力量。
诗歌作为古老的手艺,持有了对语言和世界的最为直接也最为本源的记忆。正是在这一点上,“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布罗茨基语)邱振中试图在反观和回顾的时光模糊而强大的影像中,温婉而执着的挽留过往的行迹匆匆,在共时态的形态中抵达人类整体性的共鸣与感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越是个人的经验越具有传遍公众的持久膂力。
斯蒂芬·欧文在《追忆》中说,“在诗中,回忆具有根据个人的追忆动机来建构过去的力量,它能够摆脱我们所继承经验世界的强制干扰。在'创造’诗的世界的诗的艺术里,回忆成了最优秀的模式。”“回忆的链锁,把此时的过去同彼时的、更遥远的过去连接在一起。有时链条也向幻想的将来伸展,那时将有回忆者记起我们此时正在回忆过去。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为后人记起的对象。”这种立足于现场、反观过往、遥视未来的记忆的能力体现在诗人的一系列诗作中。如《记忆》、《诗》、《山村——1970》、《迫降》等诗作。
而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对往事和感怀的记忆决非是想象的漫无目的的扩张和无节制的膨胀。这在诗人那里,体现为一种优越的语言对记忆的控制和表现能力。在此,语言和记忆是同一展开和相互照亮的过程。诗歌的语言应该是马拉美所说的“纯洁的部落的语言”。诗人,是从外乡跋涉而来,在黑暗冰冷的雨夜擦亮语言灯盏的人,他重新发现了语言背后阔大场阈中被遮蔽的意义和声音的指向。诗人,是在板结梗硬的寒冬,撬开冰层和土壤,在不懈的挖掘中提早与语言在鲜活的春天照面和打量的挥汗者。在这个长久而可贵的语言向度和弯身劳作的姿势上,诗人才维持了诗之为诗的本体依据和可能,才持有了一个手艺人的道德良知和基本责任感。
让我们感受一下《记忆》这首诗。

也许被江水冲刷得太久
山影也像江水一样流着
没有明显的起伏在蓝与深青之间
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有时
空缺一会儿丛林出现
稀疏的枝叶间
永远是浅灰的天空
几百里无心的排列
一条窄长的风景一条
曾经随着我流动的河
  
记忆,确实就像一条时断时续的河流,两岸的景物都投影在其中,灰暗或者鲜亮。面对记忆是需要一种勇气的。这记忆的河流,其实就是一面镜子,它不断地确证和观照自己的存在和过往。

在那空出的一段河床上
人们将无所措手足无法
处置一个突如其来的背叛
然而如果我不曾离去
又怎么会有重逢的慌乱
怎么能把单调的河岸变为记忆
  
文字,作为最初的功能和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记忆,“结绳记事”。文字,在记忆的河流和河岸上,成为一个灯盏和灯塔。是它寻觅和照亮了汹涌澎湃或者寂寞无声的河流中的记忆的碎片和零星的遗落。

一种脆弱的非物质的个体
记忆光线记忆文字
记忆很多不该记住的
东西例如你

是的,记忆是驳杂的甚至是不可靠的。可是,人的生存的宿命之一就是不断回顾过去,因为生命的行程过于匆促和短暂。而这种匆促和短暂使生存个体不断回过头去检视自己的过去,其中的苦难与欢欣,忧愁与浪漫。记忆,在这一点上甚或可以说就是生存的全部。

你腋下有一匹想象的马。它在往事密布的沼泽前停了下来。巨大的混凝土柱,一根接一根。很小的空隙。——你不分日夜地追问自己:是让马先过去还是让自己先过去?——《肖像》

而《山村—1970》这首诗,则在较为具体的往事悲辛而痛苦的生存场景中,抒写出对往事和那个时代的回忆和整体性的反思。这种反思体现出一种个体和知识分子的良知在痛苦岁月的时代闪光。当然这种闪光的提前恰恰是黑暗的时代过往。

被夺走的话语在山脊另一面闪光
唤醒童年以来的所有忧愁会相思的
白杨最后记起风暴切入的位置
          乌雀潭日复一日开出死亡订单

屋檐下走来怯生生的野花给我
一朵两朵三朵直到整个衣襟无法掀动
直到始终远离这些花朵的城无法掀动
          那烟尘累累的横梁能负承一切吗

巨掌高悬掌缝漏出注定被时光播散的
咒语据说愚昧是留给所有日子的饰物
但给我一条回到清水河的道路
田野崩陷处正唱出不宽恕春天的歌
  
“梦中的河穿过你的双眸/渐渐冲去激情的痕迹/修正回忆”(《玛利亚的女人》)也许,个体无不处于与记忆的纠缠和互相流动与“修正”过程当中。“往事无法合抱的手突然停住/等最近一场洪水结束/取回那段预言/在所有河流中洗涤过的/词语从另一端/绕过你纤巧的身躯”(《迫降》)。的确,记忆的过程就像是一场迫降的过程。曾经的飞翔,曾经的宽阔都只有在迫降之后的无奈与尴尬中不时回味。这有时就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缺憾与残缺。

无数光斑突然从黑色羽翅的缝隙中迸出
燃起花朵那是我们曾经存在的位置
如今青草已恢复往日的姿态
疑问脆裂从而成为流年的第二个子宫
——《断章》
时间的光斑如黑色的大鸟的翅羽试图将往事覆盖。“青草”也无疑是无情的时间的一个象喻,在这种情境下试图回忆是有难度的。

深蓝色的日子
在你指尖飘动一条
广阔的弧人们仅仅在边缘舞蹈
关于船的回忆
远去只剩下擦拭杯盏
在门的左侧
伸出
细小的巢

空山如鸟
撇开你今夜的归程
——《断片》

往事的流水已然干枯,空留下搁浅而后船和望眼欲穿的眼睛的期盼。而往事的“门”是否已经打开?永久地打开?“空山如鸟/撇开你今夜的归程”正说明了时间的对人的另一种折磨和无情地阻拒。
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成为一个不曾间断的巨大的关于时间和生命流程的隐喻之后,记忆就与流水直接联系。追忆逝水年华成了人们的一个无时不在的冲动。在邱振中的诗歌文本中,时间和记忆很大程度上都与河流、流水有关。这些意象大量呈现在这些与记忆有关的文字谱系中。
往事的记忆作为一种闪光的“话语”曾经被时间所夺走,而记忆本身的重量恰恰是个体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或生命之轻。而记忆的这些“花朵”何曾枯萎?她们以一种重检验着时间之轻。而试图返回记忆原初,也无异于用指缝来挽留细沙或者流水。也许,重要的就是回忆本身和反思本身。如果个体的存在是一个原野,那么在四季的风霜雪雨的轮回中,记忆就是春天。她美好而又经历了黑色冬天的挑战和玷污,但她永远是一种新鲜的荆棘,让苦难的人们带着她高唱。幸福或者伤悲……
而这种生存个体在时间中的隐忧成了一个基本的存在状态。
从背面去接近一块 例如说石头 由于词的朽坏 你们就那样 方向暧昧而终于沉默 一种感觉你从未得到过 真正长久的 例如说一只鸟 从高处侧过身化作 一条线一片刀锋 默无声息地 勒进我们的躯体
——《状态-Ⅵ》

这首诗试图在词语与时间之间寻求一种对称甚或平衡。个体在阔大而迷梦般的生存背景中,有时候是处于失语的尴尬状态的。而词语,作为想象和经验、记忆的一种承载方式使个体得以提升和飞翔,使得个体免于像石块一样冷淡而沉默。
而这种必然的状态,在词语的反复观照中有时候也成了一种风景。          从背景任一点引申出
一副面具开始运作
你端坐着远离一切姿态
磨损后被季风剥出新的岩层
越过河流人们带走河水
在词语和河床分野处你端坐着
像一面空旷的扉页
你掀开那扇唯一的
窗让山脉涌入让我们
包容夕照的又一次翻卷
所有的河将又一次启动
你端坐着重复的时间
        拒绝降临
——《风景》

“夕阳”、“季风”、“河床”、“河水”、“时间”在这些密度极高的时间向度中,词语和“你”无疑是一种同构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对时间的重复,而是每一次的出发、抛弃和“启动”。
邱振中的这些关于时间、记忆、语词的诗歌文本,在时间的一次性的河流中,尝试着以挽歌或挽留的姿态在重说过往和记忆。在他这里,诗歌就是记忆,记忆就是词语。这些人类生存的基本元素开始以一种充满活力和巨大繁殖力的姿态在时间中更生和复活。这就是诗歌的力量,记忆的力量,词语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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