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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 : 在生存与想象的森林中飞翔与追问 | 诗歌评论专栏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2-05-24 发布于浙江
在生存与想象的森林中飞翔与追问
         ——尘子诗集《一只飞翔的鱼》
霍俊明

应该说,尘子是一个不被广泛注意的一位诗人。全面的阅读女诗人尘子的诗感触很多,而说到女性诗人和女性诗歌在很多时候都会带来误解,而在我看来,女性写作不应该是雅罗米尔式的“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的精神疾病气味的青春期的偏执性写作(而一个事实是,中国的女性写作在不短的时间里携带着这种带有偏激色彩的整体氛围),而更应具有一种包容的、省察的姿态。回首和返观来路,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女性诗歌”重新打开了崭新的审美视阈和情感空间,更新了一代人的阅读体验。其中不乏精深锐利之作,在经验和技艺的双重维度上扩展了诗人和诗歌的视阈,但是,我们也会发现女性诗歌写作的缺失和偏执之处。
在尘子的诗集《一只飞翔的鱼》中,我看到了一个女性诗人宽远的写作视阈,尽管其中的一些诗作单纯从“美学”和“技艺”上看可能还有不同程度的欠缺,但是这并不妨害尘子的开放和容留的诗歌写作方式所产生的重要性。就阅读观感而言,尘子的写作是广阔的,舒展的,其视域与题材都呈现了一般女性诗人所欠缺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它们在葆有新的女性独有体验的同时,又向着更为广阔的精神维度伸展。在尘子的诗歌文本中,诗人开始关注和打量生存的细部与纹理,体验着更为广大的弱势群体的艰辛,同时也表达了新一代知识女性灵魂和生命体验的扎实可靠。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诗集中有一部分诗作是可以归入当下一些批评者所说的“底层写作”,如《流浪的乞丐》、《工地的孩子》、《一位开混凝土搅拌机的民工》、《拾荒者》、《洗脚女工》、《矿难》、《红丘陵的农夫》等。而实际上,不管是从诗歌伦理的角度承认或批判“底层写作”现象,都涉及到诗人如何有效地在尊重诗歌自身美学依据的同时,以诗歌方式承担时代和生存的责任,换言之,就是诗人如何能够深入当代。然而诗歌伦理,概言之,即是要求诗人和诗歌的承担责任并使诗歌发挥出应有的效应,这既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又是诗歌自身美学层面上的。而如果只侧重于其中的一个指向,诗歌写作和诗歌批评肯定会出现不小的问题。随着社会转型和诗歌写作的变化,90年代诗歌被认为是个人化的写作,注重诗歌的自身的美学,如技巧、语言、修辞和想象方式,但是一些新诗批评者无形中形成了这样一种认识:认为个人化写作就是拒绝任何诗人的“代言人”特征,也就是诗歌写作是不及物的,诗歌伦理或诗人伦理就是对诗歌美学和技艺的尊重与效忠。那么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打工诗歌、底层写作这些处理当下底层题材的诗作就与诗歌自身的美学伦理并非是冲突的,也就是说就现代汉诗整体写作而言,不单是题材问题,也不单是美学问题,深入当代或曰诗歌伦理不是主流的宏大叙述或题材的道德优势,也非耽溺于自慰式的精神空虚,也非玩弄形式主义的技巧而空无一物的极端。应该说,“打工诗歌”已经成为当下诗歌写作的一个热潮,但是真正写出一首重要的“打工诗歌”也不能不成为问题,尘子的一些相关诗作还是有自己的思考和认知的,“搅拌机如怪兽般嚼碎他喂进去的石料/连同沙子水泥熔化成岩浆一样的糊状物/然后吐在输线带上拉上高高的楼/看见他时他已经没有坚硬的脊梁骨/停机的间隔他的骨架像松散的水泥一样瘫软/真害怕他把自己当成水泥喂进怪兽巨大的胃里”(《一位开混凝土搅拌机的民工》)。
街心花园的乞丐、流浪者,每天周旋于垃圾箱的拾荒者,被工业的巨大阴影所遮盖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廉价、卑微的洗脚女工,来自郊县的卖菜的小贩,都呈现了一个华美帷幕背后的粗糙与黑暗,更有阵痛中难以言说的尴尬和愤怒。
值得强调的是,尘子将诗歌视野延伸到日常生存的粗砺场景之中,但是诗人并非是简单的对“水深火热”的“底层”的同情而是保持了诗人的敏识和个性化的立场,这是相当可贵的,“我尽可以大袋大袋地把农民的季节提回家/大袋大袋地提回农家的日出日落苍茫岁月/可是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农药气味/我退掉袋中的葱绿/与卖蔬菜的人闹得面红耳紫唾沫溅射“(《下班的一件事》)。
尘子的一部分诗作在高大建筑、低矮民居,光亮的厅堂和黑暗死沉的矿区、城市与乡村、现场与记忆的广阔空间展开反思、辩难、诘问。这些诗作也许并非完美,但在这个时代无疑具有重要性。这种本原性质的诗歌存在证明诗歌决非简单的修辞练习,而是对良知和道德的考验的一场烈火。在非诗的时代艰难地展开诗歌,面对生存和内心,在边缘地带坚持挖掘,这本身就是对诗人姿态最好的评价。在无限加速的时代,尘子的诗歌却有着一种“慢”,这种“慢”足以使匆促的生活暂时返折回溯,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理想化”氛围以及由此产生的“质疑”立场和自省精神,同时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的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这种关于历史的个人想象和叙事有效地规避了宏大的历史叙事和集体仿写的危险,如《寻找回忆》等诗,“清明  去寻找/遗漏在深山里的回忆/森林里埋藏着岁月的回味/苦涩  于是我对天呐喊/天应我而纷纷落泪//少年时的共和国/一道深深的烙印/在这里打上一个骇人的惊叹号/您也幼稚地被历史欺骗/用鲜血换得一身轻松/留下一身负荷给幼稚的我”(《寻找回忆》)。
90年代以降,工业化直立奔突的阴影在浮躁的实用性景观镜像中狂飙般覆盖、扩张、膨胀,这种时代影响的焦虑啃啮着诗人的现实经验和想象视阈。正是在这个科技理性、物欲霸权无限加速度的时代,诗人们处在巨大的漩涡中而丧失了个性化的声音和良知、自省的写作立场。在工业的水泥地面和钢筋之间,那些仓促的被物欲滞压的灵魂连思索生存的意义的机会都是相当渺茫的,甚至在一种极端的及时行乐的物欲欣快症中,思索本身就被看作是荒谬可笑的。当人们普遍陷于工业化和科技理性的官能欣快症,当一些貌似真诚的批判者在浅尝辄止中喷出各种哈气时,真正能够穿透生存的迷雾发现“黑暗中”的疼痛的诗人肯定是弥足珍贵的。而尘子尽管一些诗作从技艺到话语方式上还有进一步提升的可能,但是尘子对工业现代化的眩晕场景的冷静思考和工业背景下生存个体的观照显然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在超深越界开采矿产资源专项整治工作中,看到大面积的植被毁于一旦,冶炼厂狼烟肆虐,污水横流。而往往参与开采与冶炼的主谋是当地的百姓,引进外地的矿主也是当地的百姓带来的。在与他们闲聊时,才知他们几辈的贫穷,只希望大山能够带给他们富裕,谁知换回的是动荡不安的生活现状”(《大山深处的呼唤》)。
尘子的诗有对生存和生命的双重省察和知性的反思,在此意义上,人不得不在自然万有生命面前返观和确认自己,“凝视地上/灯光中一只蚂蚁向门外匆匆爬去/人生也如此漫长么/短暂的路/足足让你爬它一生/残砖断瓦  荒凉了岁月/蝈蝈欢呼声一片  你只能把残阳吞咽/门前的那棵劲松倔强地挺拔”。而诗人,正是在幽暗的时光背景中重新发现时间的奥义,或曰人自身的不可避免的宿命感。在时光的斑驳点影和回视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不可避免遗失了什么……风中的芦苇是否是灵魂和思想的现身?人生来不想死,可是时时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而个体的宿命是什么,个体在世界上最终都会消融进万顷尘埃,而“认识你自己”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勇气或墓志铭。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现了生命个体的对宿命的抗争,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诗歌来发言。
在尘子的诗歌世界中,记忆、经验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成为强大的载体,其上负载着建筑工地的挣扎、简陋温暖的故乡、黑色卑微的生存场阈以及阵痛中扭曲的时代病,“还有什么没有想起 菠菜 萝卜 白菜/涨了价钱 涨了距离 涨了飞腾的方式/从北方飞向南方的燕子忙碌于哺育/从南方飞向北方的人儿口袋是否充实/涨了飞腾的方式 亲情  友情  爱情/一切要涨的可以从昨天中模仿/男人 女人 老人 是否也涨了价钱……还想在意什么 资水 长江 黄河/多了年龄 多了见识 多了冥想的方式/从博客走向论坛的诗歌忙碌于挑衅/从真实走向虚拟的诗人是否做好准备/多了冥想的方式 国事  民生  天下/割舍不掉的疯言疯语可以从昨天中模仿 /文化 风尚  门派 是否也疯狂了语录”(《2006年的最后一首诗》)。现实的生存场景的细节和纹理被诗人的语言和良知的灵魂擦亮,对生存和生命的双重关注以及对更为宽广的社会景观的发现和发问无疑成为吸附诗人灵魂和良知的巨大能量的磁盘,这一切,成为诗人生存的必要呼吸。
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和生命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十一,我走访亲戚/远房的舅妈死了/她把七十岁鲜活的生命献给我童年的河畔/飘浮在河面上的尸体/居然没有一个亲人近前/丧葬却很热闹  灵柩前满堂的儿孙哭声震天/回荡在灵堂的哭声  总像是联欢宴会/让我没有惜别的悲伤”(《灰色的假期》)。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命名和探询的人,生命最终都会被时间所遗弃,“不想/遗弃你/但命运终会使你陨落/葬身荒野/无人/知道你的模样//或许/你会化身/一蓬蒿草/一坯泥土/忧郁成追魂的幽谷”(《一朵放逐的云彩》)。
时间和记忆,诗歌和自我,在同一的向度上使诗人在河流和暗夜的隐匿中寻找和溯源精神的往事圣火。“回家  无须更多的话语/童年的摇篮曲荡漾出你熟悉的旋律/回家的路上  可有/你鬓发斑白的身影”(《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诗人“回忆”的“还乡”的力量,它更关涉一种生存的基本指向和诗歌的旨趣。透过这种记忆的膂力和内心在时间轮回中的轻轻探问,我在这些诗歌文本中读到了与记忆有关的语言道德和良知,“我站在岸边/看时间的湖水涨潮/行渡的人们在水中挣扎/小舟也箭步如飞/赶在时间的前面撒下一张大网”(《我站在岸边看时间的湖水涨潮》)。
尘子,这谦卑的命名,但我看到的却是在诗歌和想象与现实相交织的世界中,在一片等待继续发现和探寻的森林上空不倦飞翔的灵魂,正如诗人自己所吟唱的——

我是一个尘子
不逃避死亡  不逃避生存
更不逃避世俗一切的混乱
手术刀对我绝对的多余
孤零零地存在就是我的俗魂
我的生命漂浮在诗歌的海洋里
游动是一尾飞翔的鱼
搁浅是一片肥沃的滩

——《我是一个尘子》


霍俊明:诗人,诗评家,文学博士,河北丰润人,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河北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新诗界》副主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双年奖”评委,已发表评论、随笔200万字,诗作400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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