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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号鸟”的别称“城旦”及相关问题释义

 許學仁 2022-05-25 发布于中国台湾
 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寒号鸟》,我小时候也学过。印象很深。尤其是里面的那首歌谣:“多罗罗多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当时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蠢的鸟。前段时间读《南村辍耕录》,才知道原来课本里故事,就出自这本书,于是拓展阅读了一下,才发现这种鸟的得名很有意思,“寒号”在起初,可能不是“寒风中怒号”的意思,而是后来的附会。还知道寒号鸟可能不是一种真正的鸟,而是鼯鼠。它在西汉杨雄的《方言》中,有很多别名,这些别名虽然看上去五花八门,但以声类求之,其实都是一个名字的分化。下面就是我的考证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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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杨雄的《方言》卷八里,记载了一种叫作“䳚鴠”鸟,它有好几个称呼:
 
䳚鴠,周魏齐宋楚之间谓之定甲,或谓之独舂。自关而东谓之城旦,或谓之倒县,或谓之䳚鴠。自关而西、秦陇之内谓之鹖鴠。”郭璞注:“鸟似鸡五色,冬无毛。赤倮,昼夜鸣。独舂,好自低仰也。城旦,言其辛苦,有似于罪谪者。倒县,好自县于树也。”
 
关于这种鸟的得名原因,目前还没有一本有关《方言》的笺注作过解释,我觉得很值得探讨,这里就尝试疏证一下。
 
要解决这种鸟的得名来由,郭璞对它的外形描写不可忽视。在郭璞笔下,这种长得像鸡一样,有五种颜色,冬天就会掉毛,全身赤裸,喜欢白天黑夜不停鸣叫。此外,郭璞还解释了它的几个别名的词源,比如叫“独舂”,是因为它喜欢一升一降;叫“城旦”,是因为它过得很辛苦,就像罪犯一样;叫倒县(悬),是因为它喜欢悬挂在树上。
 
在《广雅·释鸟》里,也抄录了《方言》关于这种鸟的记载:“城旦、倒县、鹖鴠、定甲、独舂,䳚鴠也。”王念孙疏证说:
        
《月令》:“仲冬之月,鹖旦不鸣。”郑注云:“鹖旦,夜鸣求旦之鸟也。”……《盐铁论·利议》篇云:“鹖鴠夜鸣,无益于明。”亦谓其求旦也。鹖,或作“渴”。《说文》:“鴠,渴鴠也。或作盍。”《坊记》引《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郑注云:“盍旦,夜鸣求旦之鸟也。求不可得也,人犹恶其欲反昼夜而乱晦明。”䳚,或作“鳱”。《七发》云:“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或作“侃”。《御览》引《广志》云:“侃旦冬毛希,夏毛盛,后世则谓之寒号虫。”《嘉佑本草》云:“寒号虫四足,有肉翅,不能远飞。
 
这段话,目前最新的《方言》研究著作都对其没有更多阐述,基本都是抄古注。从王念孙的疏证,我们知道这种鸟也叫“渴鴠”“盍旦”“侃旦”,世俗之人还称它为“寒号虫”,所引的《广志》是晋代的郭义恭所作,《嘉佑本草》是宋代的书,两者都指出这种鸟的特点是冬天没有毛,只有肉翅,飞不远。此外,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十五还记载:“五台山有鸟,名寒号虫,四足,有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索然如鷇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所以称为“寒号”。
 
关于其得名由来,东汉末年的郑玄注“鹖旦,夜鸣求旦之鸟也”,及《盐铁论》的记载“鹖鴠夜鸣,无益于明”,因此王念孙认为,“鹖旦”就是“求旦”,又说“鹖”也作“渴”(《说文·鸟部》:“鴠,渴鴠也。”即作“渴”)言下之意,是把“渴”理解为“渴求”,但是“渴”在古书上本身并没有“求”的意思。因此,这属于望文生义,还应该寻求别的解释。
 
古代以“曷”为声符的字,往往和“光秃”“裸袒”的意思相关。比如《广雅·释诂二》:“鬜、𩮁𩮝𩑔,秃也。”王念孙疏证说:
 
《明堂位》“夏后氏以楬豆”,郑注云:“楬,无异物之饰也。齐人谓无髪为秃楬。”《释文》:“楬,苦瞎反。”《士礼》“毼豆两”,郑注云:“毼,白也。”《释文》:“毼,苦瞎反。”案:秃者头白,故亦谓之毼。《释名》云“秃或曰毼”是也。鬜、顅、楬、毼并通。……𩑔者,《说文》:“𩑔,秃也。”《众经音义》卷六引《三仓》云:“𩑔(从乞从页),头秃无毛也。”又引《通俗文》云:“白秃曰𩑔。”《淮南子·齐俗训》云:“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扢与𩑔通。《玉篇》:“𩑔,音口本、口二切。”《说文》:“𩒱(从困从页),无髪也。”《玉篇》:“音苦昆、苦钝二切。”又《说文》:“髡,剔髪也。”髡、𩒱𩑔一声之转,义并相近也。
 
王念孙提到的“楬”“毼”,显然可以和“鹖”“渴”对应。秃发和器物没有文饰,光板一片,意思是相通的。信阳楚墓出土的四件无盖的豆都有髹漆花纹,有盖豆都素面,简文遣策里写作“合豆”,李家浩先生怀疑,这个“合”应该就是礼书中写的“楬豆”和“毼豆”,一方面是无盖,一方面指无文饰,光秃[1]。现代汉语的“秃”一般仅指没有头发,但古汉语中“秃”的意思比较广泛,不戴帽子,不穿鞋子,鸟尾巴没有毛,以及山上没有草木,树上没有枝叶,都可以称为“秃”。因此,“鹖鴠”的“鹖”,应该理解为“楬”或者“毼”,指这种鸟的身上光秃。
 
至于“鴠”,可以读为“袒”。《说文·衣部》:“袒,衣缝解也。”段注:“许书无绽字,此即绽字也。许书但裼字作但,不作袒。今人以袒为袒裼字,而但袒二篆本义俱废矣。”《说文·人部》:“但,裼也。”段玉裁说,表示“袒裸”意思的字,在《说文》作“但”,但其实“袒”在《说文》中训为“衣缝解”,也和“袒裸”的意思相关,解开就会导致袒露,所以两者意思相因,比如《广雅·释诂一》:“呈、蜕、毻、劙、袒,解也。”《左传·隐公九年》:“乃可以逞。”杜预注:“逞,解也。”“袒”也训“解”,又《广雅·释诂四》:“臝、裎、徒、裼,袒也。”总之,把“鹖鴠”理解为“毼袒”,是符合郭璞对这种鸟的特征描绘的。
 
 
再看这种鸟的其它名称:倒县、鹖鴠、定甲、独舂,䳚鴠、盍旦、可旦、侃旦、城旦,分析起来也有相似的特点。清代的钱绎在《方言笺疏》里已经指出,“䳚”“鹖”“渴”“盍”“可”“侃”皆一声之转,这是很正确的。《太平预览》卷921引《说文》作“可旦”。“楬”“毼”音转为“可”,属于月歌对转,古书上“曷”声与“可”声通假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孟子·梁惠王下》:“吾王不游,吾何以休?”《晏子春秋·内篇·问下》“何”作“曷”。[2]可知“可旦”就是“鹖鴠”。
 
 “䳚”“侃”两字都是元部字,“鹖”“渴”是月部字,“可”是歌部字,这三部都是严格的阴阳入对转的关系。“盍旦”的“盍”是葉部字,主要元音和歌月元相同,从“盍”得声的“盖”也有月部一读,月部和葉部很多字有密切关系,这是研究古汉语的人都耳熟能详的。前面所引《七发》的“鳱鴠”,在与《七发》内容可以对照的汉简《反淫》里写作“盍旦”,可以为证。这些写法里的“旦”字,自然也应该视为“袒”。
 
更具体地来说,“侃旦”的“侃”是溪母元部开口一等字,“鹖”是匣母月部开口一等字,溪、匣都是喉音,韵部开合口等呼都相同,自然是通假。《说文》“愆”的古文从“侃”声,可知“衍”和“侃”音近,古书“衍”可以和“延”通假,《周礼·春官·大祝》:“二曰衍祭。”郑玄注:“衍当为延。”《说文》说“蛋”从“延”声,而古代“蛋”一般只写作“弹”,也就是弹丸,显然是取其光秃圆滑之貌。由此看来,“鹖”“侃”和“袒”本身就是同源词。《说文》对“旦”的解释是“明也”,“明亮”和“光秃”意思相因,所以“旦”“袒”也是同源词。
 
至于“定甲”这个称呼,如果倒过来,就是“甲定”,古代很多动物植物昆虫的名字都是并列式合成词,组成词的两个词素可以互换位置。比如《广雅·释鸟》:“伏翼,飞鼠,仙鼠,𧊖䘃。”其中“伏翼”和“𧊖䘃”正好是倒文。“伏”和“䘃”古音相近,“翼”和“𧊖”古音相近,相当于“伏翼”又叫“翼伏”。其他还有,比如“螽斯”可以写成“斯螽”,“蜥蜴”可以写成“易蜥” ,不一而足。上古音“甲”见母葉部字,“盍”是匣母葉部字,古音极近,可以通假。《周易·谦》:“朋盍簪。”马王堆帛书“盍”作“甲”,可证。“定”和“裎”都是舌头音的耕部字,古音极近,也可以通假。因此,“定甲”其实就是其实就是“旦盍”,也即是“盍旦”,相当于“毼袒”。
 
至于“倒悬”,也是上面这种词素互换位置的现象,可以相应视为“悬倒”。上古音“悬”是匣母元部字,与“盍”“鹖”“毼”音近。“倒”是端母宵部字,韵部似乎和“旦”略有距离。但很多语音学家把宵部的拟音拟为au,主要元音和元部一样,都是a,所以,“倒”和“旦”其实也是一声之转。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鸟的俗称为“寒号”,正好与“悬倒”音近,“寒”也是匣母元部字,和“悬”“䳚”古音都极近。“号”虽然是匣母宵部字,貌似和端母的“倒”不相通,但它有舌头音的读法,比如从“號”声的“饕”是透母宵部字,所以郑张尚芳给“號”拟了复辅音ɦlaaw。战国有一种耸肩平足布“幹刀”,李家浩先生认为就是《水经注·圣水注》里提到的“寒号城”[3]。所以,“倒悬”相当于“悬倒”,也相当于“寒号”,与“鹖鴠”“侃旦”同样是一回事。
 
只有“独舂”这个说法,与“鹖鴠”的读音有距离,我认为可以读为“秃童”。上古音“独”是定母屋部字,“秃”是透母屋部字;“舂”是书母东部字,“童”是定母东部字。两者相互的古音都非常接近,可以通假。《广雅·释诂一》:“呈、屬、蛻、毻、袒,劙,解也。”其中的“属”,王念孙无说解,我认为应该也是“秃”的借字。“舂”和“童”的读音关系,如《庄子·知北游》:“汝瞳焉若新生之犊。”《淮南子·道应》“童”作“憃”,可证。《说文·秃部》:“秃,无发也。从人,上象禾粟之形,取其声。凡秃之属皆从秃。王育说:苍颉出见秃人伏禾中,因以制字。未知其审。”段玉裁注:“《明堂位》注曰:'齐人谓无发为秃楬。’粟当作秀。以避讳改之也……象禾秀之形者,谓禾秀之颖屈曲下,茎屈处圆转光润如折钗股。秃者全无发,首光润似之,故曰象禾秀之形。秀与秃古音皆在三部,故云秃取秀之声为声也。”段说“秃”和“秀”一字分化,不过“秃”从“禾”声,而表“秃”义的“科”也从“禾”声,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值得思考。“童”训为“秃”也是常训,《荀子·王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杨倞注:“山无草木曰童。”郭璞注释中说“獨舂,好自低仰也”,也是望文生义。“独”“童”两字上古分属屋部和东部,是严格的阳入对转现象,说明它们本来就是同源词,这也是古代很多动植物词汇的共同特点。
 
另外一个称呼“城旦”,则是“裎袒”两字的记音。上古音“城”是禅母耕部字,“裎”是透母耕部字,禅、透都是舌音,《说文》说“城”从“成”声,“成”从“丁”声,“丁”是端母字,和透母就更近了。从“丁”声的“汀”“町”也是透母字。“袒”从“旦”声。所以“城旦”读为“裎袒”从音韵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說文·衣部》:“裎,袒也。”可知训为“解”的“呈”,实际上和训为“袒”的“裎”是同源词。了解“解”与“袒”之间的意义关系,对我们理解“城旦”鸟的其他称呼很重要。
 
“裎袒”就是裸体,《孟子·公孙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这和郭璞注说这种鸟的“赤倮(裸)”“冬无毛”的特征完全吻合。《礼记·月令》:“中央土,其虫倮。”郑注:“象物露见不隐藏,虎豹之属恒浅毛。”古人认为“浅毛”也跟裸体相似,故郑玄以“浅毛”注释“倮(裸)”。《周礼·地官·大司徒》:“五曰原隰,其动物宜臝(裸)物。”郑玄注:“臝物,虎豹貔𧴐之属浅毛者。”亦可以为证。
 
又古书上有“俴”字,也有“裸露”的意思。《管子·叁患》:“兵不完利,与无操者同实;甲不坚密,与俴者同实。”日本学者猪饲彦博指出,这句和《汉书·晁错传》一句话相似:“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4]其中“俴”对应“袒”字。黎翔凤《管子校注》:“殷王河亶甲,卜辞作戋甲,舌上读舌头,音同袒。”意思是说,是打仗的时候,如果兵器质量不好,就跟没拿兵器一样;如果甲衣不坚固致密,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诗经·秦风·俴驷》,陆德明《经典释文》引《韩诗》说:“驷马不著甲曰俴。”正是把“俴”训为“袒露”“裸露”。“俴”“浅”“袒”自然也是同源词。
 
另外,荀子《蠺赋》:“有物于此,㒩㒩兮其状。”杨倞注:“㒩,读如其虫倮之倮。㒩㒩,无毛羽之貌。”可知鸟没有毛羽,也可以称为“裎裸”。这一切证据都说明,“城旦”的得名,就是因为“裎裸”。
 
总之,我们上面讨论的寒号这种鸟,它的诸多名字的词源义,都指向一个特征:光秃赤裸。这和郭璞注和其他古书对它的特征描述是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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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我们讨论的寒号鸟的诸多名称中,“城旦”这种称呼很有意思,值得进一步探讨。秦汉时期有一种刑徒,就叫“城旦”。在《方言》郭璞注里,其实已经把这种鸟和作为刑徒的“城旦”联系起来了,他说是“言其辛苦,有似于罪谪者”。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二·寒号虫》:“古刑有城旦舂,谓昼夜舂米也,故亦有城旦、独舂之名。”似乎这种鸟的得名,是因为它很辛苦。但辛苦的囚犯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叫城旦、独舂呢?辛苦的鸟也很多,为什么又不叫城旦、独舂呢?比如昼夜啼血的杜鹃,也没人称之为城旦、独舂。何况舂就舂,何必要加上一个修饰语“独”呢?这都让人不无疑问。
 
前面我们讨论了“城旦”可以读为“裎袒”,正好密切对应了“寒号鸟”的形体特点,也和“寒号鸟”的其他名称的词源可以对应。因此,我认为作为刑徒名的“城旦”,也很可能是因为“光秃”“裸裎”而得名。
 
我们先看古书上关于“城旦”的解释。关于它的较早记载,是《墨子·号令》:“以令为除死罪二人,城旦四人。”不过这篇文献,学者普遍认为是秦代文献。《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17295 号《上郡守冰戈》、17296号《上郡守庆戈》都有“工城旦”,都是秦代器物,“工城旦”应是从事工匠劳役的城旦。又东汉卫宏撰《汉旧仪》:“凡有罪,男髡钳为城旦,城旦者,治城也;女为舂,舂者,治米也,皆作五岁。完四岁,鬼薪三岁。”
 
《史记·秦始皇本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裴骃《集解》引如淳曰:“《律说》:论决为髡钳,输边筑长城,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城旦,四岁刑。”又《汉书·惠帝纪》:“上造以上,及内外公孙耳孙有罪当刑,及当为城旦舂者,皆耐为鬼薪白粲。”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城旦者,旦起行治城。”
 
卫宏、应劭、如淳所处时代差不太多,他们的注释,是有关“城旦”这个词的最早解释。这种刑徒男的叫城旦,女的叫舂,正好可以与寒号鸟的别名“城旦”和“独舂”约略对应,而且筑城和舂米,和郭璞所云这种鸟“好自低昂”的动作也很相似。所以,两千年来,大家也无异议,都觉得很可信。比如陈金生说:“城旦”之“旦”应是借作“筑”。“城旦”就是“城筑”,是因为监工者往往把“筑”这道工序分配给刑徒担任(一起修城的也有非刑徒的),作为对他们的惩罚。……“舂”所使用的工具与“城旦”一样,都是“杵”,动作都是“捣”。《方言·释鸟》“䳚鴠”又称“独舂”、“城旦”,郭璞注:“好自低仰。”这种姿态像“舂米”。“筑”的工具和动作与舂相同,所以“䳚鴠”又别名“城旦”。[5]

但我感觉这些解释都有望文生义的成分,应劭把“城旦”解释为“旦起行治城”,按照汉语的习惯,就应该称为“旦城”,而不是“城旦”。如淳的说法与应劭相比,后出转详,但又有“层累说史”的嫌疑。比如他说“城旦”是白天候望敌人,晚上筑长城,就不大合常理。首先,“旦”的词义是早上,而不是“白天”;其次,在“城旦”这个词里,没包含晚上要干什么的信息,他却说“夜暮筑长城”。另外,为什么白天不可以一边筑城,一边候望敌寇呢?古代生产力不发达,晚上很难施工,所以还往往借助满月,怎么会把筑城的事情专门放在晚上做呢?所以,恐怕如淳的说法比应劭更加不合理。第三,从文献来看,经过学者们归纳,“城旦”的工作并非专门筑城,舂也并非专门舂米,他们往往还从事瓦器铁器制作、车辆和房屋修缮等工作,甚至还可以捕盗,官府役使“城旦舂”时,说交付的任务随意性很大。比如不仅女性舂米,男性也往往舂米。《史记·楚元王世家》:“王戊稍淫暴,二十年,为薄太后服私奸,削东海、薛郡,乃与吴通谋。二人谏,不听,胥靡之,衣之赭衣,使杵臼雅舂于市。”劝谏楚王戊的两位儒生都是男性,却被罚舂米。同样,筑城墙这样的事,并不仅仅是城旦才干的,其他刑徒也往往参与其中。睡虎地秦简《仓律》:“城旦舂、舂司寇、白粲操土攻(功),参食之;不操土攻(功),以律食之。”可知把城旦理解为早上起来筑城,是说不通的。第四,根据现在的研究,寒号鸟并不是鸟,而是一种啮齿类动物,学名叫“复齿鼯鼠”。白天呆在巢内,黄昏或夜间外出活动,可由高处向低处滑翔。因其生性怕寒冷,日夜不停号叫,而俗称“寒号鸟”。[6]似乎没有“好自低仰”的特点,尤其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特色,更和“城旦”的“旦”不沾边。这些情况都告诉我们,“城旦”的本义可能和筑城并不相干,只是因为这种重刑犯往往被征发去筑城和舂米,后人就根据“城旦”这个名称望文生义,认为是白天筑城,所以叫城旦。“舂”的情况也是如此。
 
从传世和出土文献来看,“城旦舂”这种刑徒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们往往会被附加“髡”刑。所以史书上提到城旦,往往会附加“髡钳”的字样。比如《汉书·王子侯表》:“坐使人杀人,髡为城旦。”《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孝文前五年,侯意嗣,十三年,坐行赇,髡为城旦。”《汉书·贾捐传》:“兴减死罪一等,髡钳为城旦。”《居延汉简》227·8:2“髡钳城旦孙□,坐贼伤人,初元五年七月庚寅论,初元五年八月戊申,以诏书施刑。”另《汉书·贾山传》:“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父子兄弟相见也,而赐之衣。”这种无发的刑徒,无疑就是城旦。
 
不但男性要被髡发,女性也不例外。《汉书·外戚传》:“高祖崩,惠帝立,吕后为皇太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而且古书上提到请罪,首先必定是自我髡钳,《史记·田叔列传》:“唯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钳,称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
 
从词义上来说,《说文·髟部》:“髡,剔髪也。”我们前面引王念孙的话,“髡”和训为秃头的“𩒱”“𩑔”都是同源词,这和“寒号鸟”全身无毛的特点是一致的,很难说是完全的巧合。

无论我们对作为刑徒“城旦”的理解对不对,但作为寒号鸟的那些众多称呼的词源和光秃、裸裎有关,应该是靠得住的。



[1]李家浩:《包山二六六号简所记木器研究》,《国学研究》第二卷,1994年。
[2]古书上有一个“科”字,和“可”一样,也是歌部字,也有光秃的意思。《史记·张仪列传》:“虎贲之士,跿跔科頭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裴骃《集解》:“科頭,謂不著兜鍪入敵。”《淮南子·說山》:“髡屯犁牛,旣科以橢。”王念孙《读书杂志》:“科与椭,皆秃貌也。”不过“科”是合口字,“可”是开口字,两者一般不直接发生关系,但词源要求没有通假那么严格,仍旧是同源词。
[3]李家浩:《战国货币考(七篇)》,《中国钱币学会成立十周年纪念文集》,金融出版社,1992年。
[4]转引自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
[5]陳金生::《“城旦”解》,《文史》第六輯,中華書局,1979 年6 月,第240-242页。
[6]《寒号鸟》教学目标和教学资源,人民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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