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说, 她“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 妻子、情人、朋友”。 朱光潜说, 全中国散文(小说)翻译,“她最好”。 她自己却说, “我是一个零”。 她的一生,高低起伏, 但始终能做到: 因信念而镇静, 因镇静而强大。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能量, 不仅让她自己稳稳地立身于 这个“人生实苦”的世界, 还始终守护、温暖着家人和朋友, 更是以文字, ![]() ▲杨绛(1911.7.17—2016.5.25)。 ![]() 杨绛,原名杨季康, 1911年出生于一个开明知识分子家庭。 家境优渥的她, 在父母的荫庇下, 受到良好的教育, 也养成了独特的个性。 与同龄人相比, 她总是多出一份智慧和镇静。 上小学时, 她凭借出色的表现当上了小鬼里的大王: 有一回, 一个女孩贪玩陷入到池塘的泥地里, 走出来后却弄丢了袜子和鞋子。 女孩怕得哇哇大哭。 有几个孩子, 用竹竿挑出了带泥的鞋子, 但袜子实在是没办法了。 杨绛使劲一想, 脑海里闪过了早上有人穿两双袜子的画面。 于是,杨绛立即发号施令: “谁穿两双袜子的脱一双给她, 皮鞋到汽车房的水龙头下冲洗干净, 大家都拿出手绢来给她擦干。” ——大家照做,还真有穿两双袜子的。 最后,女孩顺利“逃过一劫”, ![]() ▲1927年,杨家全家福,摄于苏州旧居。后排左二为杨绛。 这种聪慧和淡定, 也一直主导着她的升学和人生。 1932年,原本要投考清华研究生的杨绛, 因突然发荨麻疹,很是困扰, 于是,打算这一年先放弃考试, 养好病后再作规划。 那时,杨绛与钱锺书已生情愫, 钱锺书对此不够了解, 不赞成她放弃。 杨绛无暇申辩, 只不再理会钱锺书。 这一消失, 吓得钱锺书以为杨绛再也不理他, 作了很多伤心的诗, 后来又写信讲和, 如此,俩人才又重新联系。 第二年,杨绛按照规划, ![]() ▲1932年,与好友蒋恩钿摄于清华。 1935年,杨绛和钱锺书完婚, 随后一同前往牛津留学深造。 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 面对满架的文学经典, 杨绛十分兴奋。 因为,当年考入清华后, 她就深感自己欠修了许多文学课程, 来不及补习。 如今,她感慨, ![]() ![]() 1937年5月,女儿钱瑗出生, 杨绛在产院住了好几个星期, 钱锺书只能一人在家过日子。 每一天, 钱锺书都会到产院去探望杨绛, 但总是愁眉苦脸。 他总是告诉杨绛:“我做坏事了。” 比如, 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 他砸坏了台灯,灯不好使了; 他弄坏了门轴,门关不上了。 而杨绛总是回复他:“不要紧。” “不要紧,我会洗。” “不要紧,我会修。” 钱锺书对杨绛的话深信不疑。 杨绛回家后, ![]() ▲我们仨。 她总是尽心把爱人照顾得很好。 抗日战争期间, 钱锺书写《围城》时, 为了省俭,她辞掉女佣, 自己做起了“灶下婢”。 此前,她可是宽裕家庭里的大小姐。 后来,有人问她, 作为在开明家庭和教育中长大的“新女性”, 结婚后却需要对公婆行叩拜之礼, 学做“媳妇”, 在家里做“不花钱的老妈子”, 她自己怎么看待这种转换? 杨绛说, 抗战那会儿,生活艰难, 从大小姐到老妈子, 是角色的变化而已, 很自然,并不感觉委屈: “因为爱,出于对丈夫的爱。” “我了解钱锺书的价值, 我愿为他研究著述志业的成功, 为充分发挥他的潜力、创造力而牺牲自己。 这种爱不是盲目的, 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 相互理解,才有自觉的相互支持。” 钱锺书的“示弱”, 并非依赖,而是信任; 杨绛的“包办”, 并非牺牲,也是信任。 两位志同道合的学者的结合, ![]() ▲1950年,摄于清华大学。 杨绛比钱锺书成名要早, 1943年,她的话剧处女作《称心如意》公演, 一举成名。 那些年,在文化圈里, 人们都称钱锺书为“杨绛的丈夫”。 但是,杨绛认为, 自己赖以成名的几出喜剧, 在价值上, 是断不能够与《围城》相比的。 出于对钱锺书才华和志向的了解, 杨绛打从心底支持他做学问。 而杨绛的付出, 钱锺书也看在眼里。 知她爱面子,他会陪着一起去菜市场买菜; 怕她太劳累, 自己学着洗衣服,尽管帮了倒忙; ![]() ▲1983年,杨绛与钱锺书在家中。 华裔文学理论家夏志清 曾评论钱锺书和杨绛的爱情: “整个20世纪, 再没有一对像他俩这样才华高而作品精, 晚年同享盛名的幸福夫妻了。” 他们的感情, 是一种以知心朋友为基础的真挚爱情。 杨绛对“爱”的认识和信念感, 让她始终倍感幸福。 “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 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 ![]() 1939年, 在清华任职还不满一年的钱锺书 某天忽然收到父亲来信, 叫他到蓝田去当英文系主任, 方便侍奉父亲。 钱锺书及其家人,认为都该去; 而杨绛则持反对意见。 为此,她急冲冲地告诉自己的父亲, 指望听父亲的意见。 然而,父亲听完却 一脸淡漠,一言不发。 父亲的沉默忽然让杨绛陷入了思考。 “我想,一个人的出处去就, 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 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 ![]() ▲杨绛和钱锺书。 就这样,杨绛想通了, 决定尊重丈夫的个人选择,不再勉强他。 而后来, 在关于个人选择与命运洪流的问题上, 杨绛还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 国民党政府高官曾许钱锺书 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 钱锺书却一口回绝。 杨绛认为,这是一份理想的差事, 为何拒绝呢? 钱锺书解释道:“那是胡萝卜。” 杨绛理解了, 他不肯受“胡萝卜”的引诱, 也不肯受“大棒”的驱使。 而后,解放战争爆发, 不少人惶惶不安, 劝他们离开祖国, 并为他们铺好路。 而钱锺书夫妇再三思考, 始终认为, ![]() ▲1948年,摄于上海。 1949年8月, 钱锺书一家登上火车, 回到了母校清华, 开始在新中国工作。 “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 粗茶淡饭过日子,做驯顺的良民, 终归是可以的。” 然而,留下后, 他们并没有过上料想中的安稳日子, 而是被各种运动打破平静。 多年以后, 杨绛在散文集中论及“命与天命”, 她很明确: “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不是不得已。” 杨绛对自己人生中的种种选择, 大概是从不后悔的。 因为她明白, 个性决定命运, 在命运的洪流中, 做主的其实总是自己。 “烈士杀身成仁, 忠臣为国捐躯, 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 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 ![]() 1978年6月, 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 邓小平将中译本《堂吉诃德》 作为国礼赠送给他们。 国宴那一天, 邓小平将译者杨绛介绍给他们认识, 杨绛与西班牙国王、王后行握手鞠躬礼。 随后,邓小平问道, 《堂吉诃德》是什么时候翻译的? 杨绛并无细说,只简单答了一句, 今年出版的。 几个字的背后, 其实是将近二十年的坚持。 1958年, 接到西班牙名著《堂吉诃德》翻译任务, 杨绛欣喜不已, 因为这是她很想翻译的书。 原本,她要从已有的英译本或法译本里 选最好的进行转译。 然而,在仔细对比五个不同的译本后, 她认识到, 要忠于原作,只能直接从原作翻译。 于是,47岁的她开始自学西班牙语。 她原本迟疑, 自己读西班牙语不准、也不会说, “我能翻译西班牙文吗?” 钱锺书告诉她, “翻译咱们中国经典的译者,能说中国话吗?” 至此,杨绛安心钻研西班牙语笔译。 面对这样一部重量级作品, 翻译工作是艰辛的。 要做到“信、达、雅”, 必须一字一句,细细斟酌。 百岁之时,当杨绛再谈起这本译作, ![]() ▲阅读中的杨绛。 为翻译好《堂吉诃德》, 她不仅要读西班牙语原文, 还读遍了一切关于塞万提斯的著作, 一切都是为了彻底了解原著的字句和内涵。 除此以外,多年来 她不断进行修正和完善, 钻研如何用读者的语言, 让读者从译文中领略原文。 譬如,原文的“理直义正”, 与中国的常用语“理直气壮”, 有所同却又不完全相同, 为不生硬,也不过分发挥, 最终杨绛改为了“合乎正义公道”。 除开学问上的考验, 一些无妄之灾的降临, 更是对学者极大的烤炼。 1966年,杨绛和钱锺书先后被“揪出”, 成为“牛鬼蛇神”, 被安排在学校里劳动。 一个学者,不能做学问了, 只能扫院子、扫厕所。 随后,杨绛被要求交出《堂吉诃德》的译稿。 那时,她已将第一部译完, 第二部也已完成四分之三。 交出当晚,她还被剃了“阴阳头”。 《堂吉诃德》的翻译工作, 就此中断, 而那些被收缴的译稿, 从此下落不明。 后来,杨绛偶然在打扫一个脏屋子的时候, 看到了一些。 那一刻,杨绛形容为: “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 ![]() ▲1978年版《堂吉诃德》中译本。 一晃四年过去。 1970年,被下放干校前, 译稿才发还到杨绛手上。 几年间,尽管没有译稿, 但搞劳动的杨绛并没有荒疏西班牙语, 仍找机会保持学习。 再到1972年, 当杨绛和钱锺书作为第二批“老弱病残” 从干校被送回北京后, 杨绛才终于有时间重新翻译这部著作。 然而,一切是熟悉的,却更是陌生的: 因翻译工作中断多年, 思维难以续上。 于是,她一股气决定从头再译。 终于,六年后, 《堂吉诃德》中译本顺利出版, 从此成为了名著名译的经典之作。 当年,西班牙访华先遣队到北京时, 正巧路过书店, 看到书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拥挤的人群, ![]() ▲1986年,杨绛在西班牙驻华大使馆接受“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 杨绛长达二十年的坚持, 源于她对这部小说的“特别喜爱”: “堂吉诃德是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她十分敬佩这位瘦弱老头与巨人较量的胆量。 这种胆量, 在她的身上,异曲同工。 而对于那些曾经十分折磨的回忆, 她后来只说: ![]() 1980年后, 杨绛一家的生活逐渐安稳, 在工作和创作上, 都有了成绩。 然而,他们的身体状况却总是欠佳。 杨绛有冠心病; 钱锺书患气喘、肾病; 钱瑗,肺癌转脊椎癌, ![]() ▲1981年,摄于三里河寓所。 1994年夏天,钱锺书住院, 杨绛每天为他送饭送汤。 1995年冬天,钱瑗也住进医院, 但无法每天相见,只是每晚通电话, 每星期去看她。 三人分居三处, ![]() ▲钱瑗写给爸爸的信。 不过,这样的日子, 两年后就结束了。 是让人心碎的结束。 1997年春天,女儿钱瑗病逝。 1998年冬天,爱人钱锺书病逝。 “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 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尽管杨绛向来坚韧, 但至亲的离世, 对她仍然是巨大的打击。 “悲痛是不能对抗的,只能逃避。” 1999年, 她选择了一件需要投入全部心神的工作, 来逃避悲伤。 ——翻译柏拉图《对话录》中的《斐多》。 ![]() ▲世界名画《苏格拉底之死》。 以前从未涉猎哲学的杨绛, 翻译时尽量避免哲学术语, 努力把这篇语言生动如戏剧的对话 翻译成戏剧似的对话。 在一遍遍阅读中, 几千年前苏格拉底从容就义前 对生死话题的侃侃而谈, 仿佛就在眼前。 “他那灵魂不灭的信念, 对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观念的追求, 给我以孤单单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感到女儿和锺书并没有走远。” 杨绛在哲学中找到了答案, 治愈了自己。 “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 但是,我压根儿不能逃走, 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 尽我应尽的责任。” 杨绛开始整理钱锺书留下的 各种手稿和笔记。 个中艰辛,并不比翻译《堂吉诃德》来的少。 此时的杨绛,已年近九十高龄, 手稿不仅数量繁多,前后互引, 里面还掺杂着杨绛并不擅长的 德文、意大利文、拉丁文, ![]() ![]()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 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的。” 杨绛清楚地知道, 人生里充满了苦难。 但纵观其一生, 不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之中, 她似乎从未有过失控的时刻。 在杨绛百岁之年的一次采访中, 记者问她, 身上那无怨无悔、向上之气来自哪里? 杨绛回答,来自于信仰: 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 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说的,有念想。 记者又问, 您看重“自由”, 可是却又总是在“容忍”, 从做钱家媳妇的诸事含忍, 到国难中的忍生活之苦。 这好像是两个气质不同的东西。 杨绛回答, 这也忍,那也忍, ![]() ▲2003年,摄于北京三里河寓所。 她在容忍中得到了什么? “我穿了'隐身衣’,别人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别人。我甘心当个'零’, 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 参考文献:杨绛:《杨绛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董衡巽:《记杨绛先生》,《外国文学评论》,1991年第4期凤凰卫视:《我的中国心:坐在人生边上——杨绛》,纪录片,201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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