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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热爱古诗词的方式

 置身于宁静 2022-05-25 发布于浙江

元稹的《遣悲怀》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面前。

哦谢家最小,最受怜爱的小女儿,

不幸嫁给了我这一文不名的书生

今天,他们付了我十万薪酬——

而所有我能带给你的,

只是一次祭奠

而我睁开眼整夜都能看见

你那一生的苦愁锁在双眉间

只数句。一次次读。心中的震撼,难以表达。如此彻骨。逃无可逃。

有如天降,这是美国诗人宾纳的翻译。如此体贴的译诗。仿佛,这是它们原本的样子。仿佛第一次读,元稹这些写给亡妻的诗。一首新的诗,诞生了。是翻译创造了它。可它们如此密不可分,它们是同一首诗。没有因翻译产生隔阂。

这翻译,竟出自一个外国人之手。我心生羞愧。为什么我们的译诗,连影子都算不上?我们何曾强调过古诗翻译的诗性呢?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的诗句在这里。

《遣悲怀》三首,这只是其中很少的部分。仿佛断简。因其残缺,更显珍贵。片言只语,已足够我反复回味。

好的译诗者,“有一种直取事物本质的敏锐眼光。他以这种方式从诗中择取,创造了另一首诗,而又尽显原诗的精华,甚至,使局部胜过了整体。”

这样的古诗译法,消弥了一首诗的时间存在性。在这样的展开和重述中,一首古诗获得了现代诗的意味。我们得以更近地触摸它。在我们的意识中,古人的诗词是富有神性的,而今,我们通过这些译诗,拉近了与古人的距离。感受到了这些文字当中闪现着情同今人的光泽。

我们再来看美国诗人雷克斯洛斯对杜甫的翻译。《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途夜思

沿着江岸,微风沙沙地

吹拂苇草。我的

孤舟的桅杆耸入

夜空。繁星在荒漠的

水上绽开,月光随着

汹涌江水奔流。我的诗

使我成名而已

衰老,多病且疲惫,来回

漂荡;我就像一只鸥鸟,

迷失在天地间。

危樯的巨大孤独,繁星的无穷美意,鸥鸟般的迷茫,尽显无遗。

还有《绝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另一个春天

白色的鸟儿掠过灰色河流。

绯红花朵开在翠绿山坡。

我看着这春天流逝而诧异。

如果我可以回到故乡。

”如果我可以回到故乡。“

可以吗?反问译成陈述后,语义表达并未减弱。独语的憧憬与无望,反而增强了凄凉感。

古诗中的我“避而不现。尽量让读者透过物态去感受,体悟诗人的情感。而在现代的译诗中,始终是有我“之境,”我“在诗中,反复出现,与读者直接对视,交流,获得更多的共鸣。我无法不喜欢这样的译诗。

美国诗人默温说,“到如今,不考虑中国诗的影响,美国诗就难以想象。这种影响已成了美国诗自己传统的一部分。”

当我们远离古诗词的时候。不曾想,美国人,却已把中国古典诗,纳入了自己诗歌的传统。中国古诗词,已溶入了美国诗的血脉。我们,却摒弃传统。这是多么昂贵的荒芜和浪费。

外国人有多迷恋中国诗人和中国诗呢,这是挪威诗人豪格写给中国古代诗人们的诗。

    陶潜

    假如有一天

    陶潜来看我,我要

    给他看看我的樱桃树和苹果树。

    他最好春天来,

    在果树开花的时候。然后

    我们在阴凉处坐下,喝一杯苹果酒。

    我可能给他看一首我的诗

    --假如我找得到他喜欢的诗。

    今日飞龙在天,留下毒物与浓烟

    在他那个时代,龙飞的声音更轻些,

    有更多的鸟儿啾啾叫。

    我这里没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事物。

    他可能想隐居在这样的小果园,

    但不知他是否会避世而问心无愧。

读陆机,写首诗

读陆机,写首诗。

他不说应该怎么写。

早先,许多人画过橡树。

可是蒙克又画了一棵。

致李白

李白,做那个神圣王国的皇帝

无疑吸引了你。

可当你沉醉,你就不曾拥有整个世界,

风和云,还有幸福?

李白,那依然更伟大的

是掌控自己的心。

这些诗,亲切得就像是写给自己的师长,或者朋友。豪格读懂了陶潜,读懂了陆机,也读懂了李白。这些中国诗人,跨越时空,与他同在。时间消失了,国度消失了。

他与陶潜,摆脱了语言的束缚,他们相谈无碍。诗歌与隐居,菊花与果树,是他们共同的话题。他热切地渴望得到陶潜的认可。陶潜,是他苦苦寻找的南山。

陆机,”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执心守时信,岁寒不敢凋。“,他们的树,站在一起。陆机的嘉树,给了他光芒,告诉他诗的坚守。

而李白的自由无羁,让他尝到了风和云的幸福,尝到了诗人的幸福。

可我们仰望古人,就像仰望仙人。他们在天上,我们在人间。

著名诗人西川说 “作为一名中国诗人和诗歌读者,豪格的诗歌让我感到亲切。在读了他一定数量的诗歌以后,我把他看成我们中间的一员。而他自己似乎也这样看。”当然,这是在他读到豪格相当数量的,与中国古诗有血缘关系的诗时,发出的慨叹。我们在外国诗人身上,找到了自己国家古代诗人的影子。 

大多数时候,我们认为,我们的古诗词与现代诗,是截然不同的诗歌言说方式,是泾渭分明的两种诗学分支。我们认为古人的情怀和诗意已远去,今人怎可复制?我们无法相信古诗词会以现代诗的身份出现。活生生的,这千古如一的情感。古人,亦今人。今人,亦古人。

把诗歌译成诗歌是一种饱含同情的行为——以一个人自己来体认另一个人,以自己的言说来传递他的声音。”雷克斯洛斯,在他的《诗人作为译者》的讲演中,如此定义诗歌翻译。如果我们也能如此翻译古诗,把诗翻译成诗。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更爱读古诗。

同豪格一样热爱中国古典诗的美国诗人斯奈德。他翻译了整本的,诗僧寒山的诗。他的一生,他的诗,似乎也与寒山,共坐白云中。

我读到了他翻译的一些唐诗。《春晓》,《江雪》,《枫桥夜泊》。这些诗,如此熟悉,以至我们已忘却了它们是诗。可是,斯奈德唤醒了我,我耳中都是鸟鸣。都是落雪声。都是寒山寺的钟声。

春天的早晨

在春天睡觉,而醒来时就到了早晨

我耳中都是鸟鸣

一个晚上始终有风和雨的声音

谁知道 多少花落了

江上的雪

成千的山峰阻断了鸟的迁徙

在所有小径上,人类的踪迹都消失了

只有一只船——一件蓑衣——一顶斗笠——一位老人

独自 钓着 寒冷 河中 的雪

夜晚停泊在枫树桥边

月亮落下,乌鸦叫着,

天空中都是白霜

河水,枫树,渔人的篝火

与我苦闷的睡眠交叠。

在苏州城墙之外

从寒山寺院里

午夜的钟声一直

传到我的船中

《江雪》中的破折号尤其令人惊叹。

我们竟可以通过现代汉语,再现古诗词的至境。

这样亲近的翻译,赋予了我们一种方向和勇气。待孩子们读过这些译诗。从惊奇到心领神会。到跃跃欲试。

我们从平白如话的古诗译起。三节课,《夜宿山寺》,《遗爱寺》和《阙题》。

某夜住在山寺中

好高啊,这座寺庙

足有上百尺。

一伸手,仿佛

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

我在“空中”,不敢

高声说话。

我担心惊扰到

天上的

仙人。

开始时,老师引路。

“这座寺庙,好高啊”,与“好高啊,这座寺庙”。

选哪个呢?

孩子们不约而同,选第二个。古人经常采用的词句倒置。而外语,与汉语表达语序有差别。可喜的是,在这点上,中外诗歌的语词组合方式,倒不谋而合了。经常接触诗歌的孩子,对语言,有一种敏感和直觉。他们自然明白,这从先入为主,给人印象深刻。

“好高啊”,放在最初,一语,笼罩全诗。

“仿佛……”,段嘉昊脱口而出。“仿佛”出现,又进行了分行,从一个缓冲,到另一个,诗歌的修辞,夸张手法,经“仿佛”的点染,并没有弱化,而是顺利过渡到现代诗的表述方式。精简到极致的古诗,被悄悄拉长了,诗歌的节奏稍慢下来,但诗意未削弱。很明显,这是现代诗的语感。翻译,不是原诗的翻版,这是绝无可能的。翻译,重在译,尤其是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它要描述,一字,变成一词。一词,变成一句。一句,又变成数句。只要我们的表达是遵从原诗,是从诗意到诗意。

“我在'空中’”,是周佳宇的“想象”。

看似额外的发挥,但没有过度。是天赐之笔。不对,是原诗所赐。这一句,是原诗情境的自然生发。可不是吗?诗人在那一刻,觉得伸手即可触到星辰,不是在空中,又是在哪里呢?

好一个“空中”的周佳宇。了得……

遗爱寺

我坐在溪边,把玩着

一粒粒小石子。

绕着寺庙行走,寻找

开放的鲜花。

每时每刻,鸟鸣声

环绕着我。

天地间,是美妙的泉声

而我

沉醉其中。

”玩耍“,”玩赏“,”把玩“,三选一,到底哪一个呢?

玩耍,是孩童行为,诗人当时不是小孩。玩赏,重在赏,对石头,太专业了。把玩,不失雅意,也不失童性。就它了。

小石子,自不必说,巨石怎么把玩呢?

行走,要不要呢?直接寻找可以吗?不行,目的性太强,专为寻花而来。有失诗人本意。作者本是闲步漫行,见花,当然开心,不见,亦无可恼。遗爱寺,遗珠未必要有憾啊。在佛居之地,随缘,是自然的。这,也是人生的功课。

开放,还是盛开呢?孩子们又有了小小的争执。开放,半开,与全开,都在其内。而盛开,太过热烈。还是喜欢”开放“的随性,和平淡。

处处,移用原诗之词的话,也可。可是”天地间“,泉声,仿佛是从流水到空气,从平面到立体,充盈于天地大空间。而我,也化为春天的风景。

下课了,赵浩翔交给我一张小手掌似的纸片,他把刚才我们共同的译诗,又作了修改。

遗爱寺

我坐在溪边,把玩着

一粒粒小石子。

绕着寺庙行走,寻找

开放的鲜花。

每时每刻,鸟鸣声

在我耳朵里徘徊。

天地间,泉水围着我流淌。

而我

沉醉其中。

“鸟鸣声,在我耳朵里徘徊。”

他的鸟鸣声,时起时落,很有节奏感,当然更真实。

“泉水围着我流淌。”他以泉水来表现泉声,用触觉来表现听觉。是创新,但也贴切。

不一样,是他在体味,玩赏。

他与这首《遗爱寺》更近了。也让同学们看到了一首译诗,它的多种可能性。原诗,是唯一的。而翻译,因读者而异,不是误读,个人感受,是独特的。

我们继续。刘眘虚的《阙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慢慢,有了难度。

失落题目的诗

山路,藏身于

白云之中。春色

如此迷人。与青青溪水一道

绵延无尽——

时时,有闲花

落下,连同

它们的芬芳,随流水

飘向远方。院门

虽朝着山路,但门前

却寂静无人。

繁茂的柳树下,是我的

读书堂。

尽管树林茂密

白日里清幽无比

可阳光,还是穿过深林

缕缕光线,照着我的衣裳

我,当然是

清辉满身。

为什么不像李商隐似的,直接用“无题”,而是用“阙题”?周佳宇的问题又来了。

你们说呢?

无题,是作者自己定的。他没找到合适的题目。

阙题,是原本有题目,传到后来,题目丢了。

道路消失在白云之中,一定是在山上,且是很高的山。

孩子们想起,“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想起,“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那“道”,便是“山路”无疑。它没有消失,是藏起来了。如何翻译这个句子,孩子们颇费了一番周折。

“春与青溪长。”更具挑战性。春,是春天吗?但译为春天,显然太阔大虚无了。

“春风又绿江南岸”,春溪两岸,春色迷人。春色随水生,水流春随,绵延无尽。我们一再简化后,用破折号,加强春的绵长无尽感。于

受后文“闲门”启发,我们把随性而落的花,译为“闲花”。孩子们于无意识中,感受到了所谓意译。

“流水香”,是个问题。花与香本不可分,而在这里,“香”意胜过了“花”意。如何凸显呢?“连同”吧,一个连接词,让“香”之效果全出。

“闲门”并非闲置不用之门。孩子们当然不同意这样译它。与前面的“道由白云尽”,和后面的“深柳读书堂”联系。这里,多么清静啊,少有闲人打扰。作者的心境了然于此。

然而是“寂寞无人”还是“寂静无人”呢?孩子们又有了异议。有孩子说,诗人很快乐呢,没有孤独,他读书看山,住在白云生处,像神仙一样。于是,“寂静无人”便定下来。

“幽映每白日”,孩子们想起了《美丽的小兴安岭》里,写阳光的句子。阳光穿过密林,落下点点光斑,幽静却不幽暗。

最美最暖的,还在后面。

“清辉照衣裳”,此时的诗人,美妙如少年。言犹未尽。可是,诗当停在这未尽处,最美处。这清辉,照亮了诗人的衣裳,照亮了这首诗,也照亮了我们的心。

这样的翻译过程。孩子们感到了创作的乐趣。更重要的是,他们,以贴近古诗体温的方式,体会到了古诗的深美。而且,当他们写现代诗时,古诗的营养会源源而来。诗歌与诗歌,血脉相连,水乳交融。

这样的古诗今译,融化了古今诗歌的隔膜。教会了我们的孩子另一种,热爱古诗词,热爱诗歌的方式。

让我们潜入古诗中,它的回声在这儿,让我们再次听到它,以诗歌与诗歌相遇的方式。古诗词,并不遥远。就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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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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