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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地|芃羽:花 奶

 岚山诗话 2022-05-25 发布于江西


花  奶
芃羽

婆婆是个爱讲故事的人,闲暇时经常给我们讲讲“家史”。虽然那些先辈的精彩段子我们已经熟烂在心,可每次听总会有不同的感觉,花奶就是其中一个让后人念念不忘的先辈!

引子

第一次听说花奶是在我怀孕时,身体本来瘦弱的我,在怀孕六个月后竟像发面团一样一下膨胀起来,婆婆心里一定是高兴的,经常说:要是双胞胎就好了!生双胞胎那得有家族史,反正我们家没有。我们家花奶就生过双胞胎,婆婆很有些骄傲的说。大姐快人快语:花奶又不是给你们家生的双胞胎,妈你就别在这瞎联系了。

话题很快就岔开了,我不得而知花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隐约感到花奶一定是个不平常的人。快乐的日子过得飞快,烦恼的生活接踵而来,我的小宝宝降生了!很遗憾,没有象婆婆期待的那样是双胞胎,只是一个胖乎乎、大脸盘、单眼皮、小眼睛的小姑娘。我也象所有初为人母的姐妹一样,一头扎进奶瓶、尿布和孩子哇哇的哭闹声中,花奶早就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了。

再提起花奶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孩子已经五六岁该上小学了。婆婆带着她四个业已长大成人的孩子和媳妇孙子荣归故里,做为长媳、长孙女的我和女儿也光荣在列。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大家人把老家留下的窑洞占了大半,在老公和小叔一个高白胖一个宽厚黑的身材映衬下,老家的几个亲戚愈发显得瘦小。深邃陈旧的窑洞里只燃着一盏40瓦的灯泡,多年不见的亲人们在亲热的聊着家长里短,在昏黄的光晕和混杂的烟味和汗味里,坐在角落的我昏昏欲睡,兴奋的女儿颤巍巍端着满满一葫芦瓢的水到我面前,一个喷嚏,瓢里的水洒出大半,本来已经湿了褂子,这下连裤子和鞋都泼了个精湿,我的困意顿无,赶忙翻出衣裤给她去换。大姑说:别换了,脱了就让她她睡吧!折腾了一天的小人果真是累了,前一分钟还坚持说自己不困,后一秒已进入了梦乡。这时突然听到“花奶”两个字不仅竖起了耳朵。可能该说的都说过了,亲人们还意犹未尽,大家的话题由自己转到了过去的老人们,不知是谁提起了“花奶”。我在人们絮絮叨叨的谈论中大概串联起花奶一生平凡而又不平静的故事!

一 童养媳

花奶是婆婆爷爷的小老婆,按辈分我们要叫太奶了,可后辈人都叫她花奶,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叫了。婆婆娘家姓高,花奶并不是一开始就嫁到高家的,据说,花奶是苦出身,家里的日子快接不开锅了,就把她卖给一家殷实户做童养媳,那年花奶刚八岁。我的孩子过两年也到八岁了,看着她在外面快乐的疯跑,无所顾忌的大笑,当她的要求没达到满足时还要耍赖不讲理的尖叫时,我经常会想:当时八岁的花奶她有快乐吗?八岁的花奶敢这样撒泼耍赖吗?那家殷实户按现在的标准当然达不到“小康”,只不过有二十来亩地,有几匹骡马,但是人丁不旺,农忙时就得雇些短工。平时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主要还是自家人干。八岁的花奶已经会做许多活了:烧水、做饭、喂猪、带小孩等等,从早上一睁眼到晚上睡觉前都得手脚不停的忙。婆婆看她能干倒也对她不错。花奶的准丈夫至少比她大七八岁,人瘦瘦的,整日里不是无精打采的歪在床上,就是有气无力的蹲靠在墙根处晒晒太阳、喂喂鸡。乡亲们都说他有软骨病,家里给看过几次大夫抓些药吃也不见好也不见坏,虽然殷实家也得精打细算,看他也能吃下东西,家人就不再上心瞧病了,花奶的准丈夫就这样任其自然的过着日子。

花奶的到来并没引起他的特别关注,八岁的花奶又瘦又小一脸的菜色,可她能干活,婆婆已经把她当大人来使了。放牛算是花奶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候,把牛牵到有草的坡上,那头老牛带着牛犊安静的吃着草,小小的花奶也躺在坡上小睡一会。婆婆的老家是丘陵地区,山并不高都是土山,上面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杂草和灌木,山顶往往被人为平出一块土地,因为缺少水源,地里种的玉米或黄豆也都稀稀拉拉。山脚错落着许多窑洞,但是现在大多都荒废了,人们大多都到坡上的大路边上起了新庄子,三层的楼房高大而敞亮,外墙贴的瓷砖闪闪发光,或红或绿的漆漆的大铁门好不气派,我想就是当年的高老爷活转过来也会自叹不如!小小的花奶应该没什么朋友,因为她太忙了。每次小睡后她总会爬到山顶上眺望一下娘家的方向,顺手揪点野花编个花环戴在头上,她的妈妈也给她编过这样的花环。家只是想想而已,除了妈妈她不知道还该想些什么。她不知道家里对她的离去并不感到难过,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并不缺她一个,她还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他们也可以过得比以前好一些了,至少他父亲是这样想的。

时光过的很快,转眼花奶已经到了16岁的花季,从家人的描述中花奶长的算不上漂亮,因为能吃饱饭,常年的劳动让她的身材发育的很匀称,胸脯已经鼓了起来,被太阳嗮的红彤彤的脸颊上泛着一种诱人的光彩,那是青春的光彩!花季女孩无论漂亮与否都无关紧要,她们不需要任何修饰,都会散发着美丽的气息。她们的眼睛是闪亮的,她们的头发是闪亮的,她们的笑声是闪亮的!那时生机勃勃的花奶就像大地里的野花,毛茸茸、细嫩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水,在氤氲的晨雾里绽放着淳朴的笑脸!当太阳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春天却悄悄的一点点流逝了!

16岁的花奶已被众人瞩目了,无论身子扭到哪儿屁股后边都会盯上一串串眼睛。那准丈夫也开始成天地粘着她,眼睛里放着饥饿的光芒。婆婆看在眼里心里异常的欢喜:那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成人了。于是就张罗着给他俩圆了房,在这家呆了整整八年,花奶早已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成亲后更是全心全力的操持这个家,丈夫身体孱弱,下面又有几个没成人的小叔和小姑,这家里家外花奶可没少操心。第二年春天花奶就给夫家添了一对龙凤胎,全家上下欢喜的不得了。可没想到好景不长,孩子不到周岁就得了怪病相继死了,花奶哭得是肝肠寸断,花奶不知道这只是灾难的开始。孩子的死给丈夫很大的打击,旧疾发作没过多久也死了。相继失去了孙子和儿子,婆婆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在儿子出殡那天突然一头栽倒在棺材前,几个老女人掐了半天人中才睁开眼睛,但半边身子却不能动了,连话也说不出了,大家都说她是急火攻心、痰迷了心窍了,多喝些绿豆水、睡睡就好了,可婆婆却再没有好起来。花奶更是欲哭无泪,好端端的一个家死的死亡的亡,婆婆又得了瘫病,撇下她一个人如何能承担这个家啊!

毕竟在这个家摸爬滚打了近十年,花奶对病秧子丈夫也是有感情的。面对摊在床上的婆婆、木纳的公公、哭啼的小叔、小姑,年轻的花奶只能擦干眼泪努力支撑起这个家!就这样辛辛苦苦的又过了三年,小叔子也相继成了家,俗话说:树大分叉,子大分家。“分家”成了这个农村家庭最顺理成章又迫在眉睫的事情,这时的花奶突然成了多余的人,几乎所有的族人和家人都认为:一个既没了丈夫又没有儿子的年轻女人,家产当然没她的份儿!花奶想不通,她为之付出十多年心血的家怎么跟她没有关系,怎么说分就让人给分了呢?她还想不通,那些她从小抱大的小叔怎么对她这般嫌弃?她想不通,她跑到婆婆的床前,一边痛苦着诉说着,一边泪流满面。可是现在躺在床上已经枯槁的婆婆又能帮她什么呢?只能用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攥着媳妇的衣襟,不停的流着眼泪,嘴里发出乌鲁乌鲁的悲鸣声。人单势孤的花奶无论如何也无法同整个家族抗衡,婆家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花奶只好带着简单的行李和满腹的幽怨回到了娘家。临行时几个小叔和弟媳在旁边冷冷的看着,生怕她把家里的细软裹挟走,公公的表情有些凄然,因为他和婆婆被分给了不同的儿子,以后他也要看媳妇的脸色过活了。

公公陪她去同婆婆告别,偷偷塞给她十个银元后就蹲在角落默默的抽着旱烟,花奶走出门好远,还听得见婆婆的嚎叫声。分家——这个约定俗成的习俗在中华文明的大地上沿袭了千年,在以农耕为主的小农社会中,这种规则无疑是人类个体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同时也促进了当时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经济的进步。但在中国这个最讲人情世故的文明古国中,分家却是最不讲人情的事情,现在电视、报刊的法制节目中还经常看见因分家骨肉反目,为家产、为赡养而打的不可开交的事情。分家、分家,分的主要是财产,至于老人,能干活的还好,还有人要,那些岁数大的或者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最后只能向物品一样被主持公道的娘舅硬性摊派出去,可想而知他们的命运会如何!

二、再嫁

回到娘家的花奶远离了那些恼人的纷争,心情也平静了许多,苍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刚开始,家人因她的不幸而同情她,为她夫家的无情无义而打抱不平,可时间长了同情也渐渐淡漠了,取而代之是父兄的叹息和嫂子的白眼。是啊!原本贫苦的家庭又添了一张嘴,这能不让人愁吗?家人开始四处为她物色人家,可不知为什么说和了几家都没了下文。

也许冥冥中真有人操纵着命运的轮盘,就在花奶在娘家处于尴尬境况时,我婆婆的爷爷,也就是在当地算是大财主的高老爷粉墨登场了。他就像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不仅救了花奶还救了花奶的娘家。她娘家人又一次因为她而享受上富裕的滋味,与高老爷攀了亲,当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地位的提升,花奶的父兄走到街上也能肆无忌惮的大声“喷了”。“喷”是个象声词,在老家的土语中,这个字却惟妙惟肖的描绘出当地人侃大山的状态。据说高老爷娶花奶时花了两袋银元,一直弄不清那两个袋子到底有多大?可每次婆婆说起这事总是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不由得让我们这些后人浮想联翩。可是也就是自打娶了花奶,高家就开始慢慢败落了,当然这是后话。

高老爷的父亲曾当过前清的秀才,高老爷虽然没前辈的造化,但他头脑灵活经营有道,三十多岁时已拥有了村里60%以上的土地。娶花奶那年高老爷整五十岁,已有五个子女,全家人都反对这门亲事,因为花奶比他最小的姑娘还小几岁。可是任凭老婆哭天抢地的恶骂,还是子女们的哀哀请求,都没有挡住高老爷追求幸福的脚步。他明白他只有一个儿子,他怎么能只有一个儿子呢?他就要老了,可他有偌大的家业,可他只有一个儿子,一个不怎么着调的儿子,他不能只有一个儿子啊!

看上花奶不仅因她年轻的身体象一只诱人的红苹果,而是看到花奶的第一眼就认定她能生儿子。高老爷与花奶真是有缘的,高老爷的一个亲戚和花奶是本家。那日晌午高老爷无事去亲戚家走动,初夏的天气太阳已有些毒了,亲戚家住在山顶,高老爷边走边抹着汗水,远远看见两个妇人在田边说话,就过去讨口水喝,高老爷是大家都认识的,那年长的妇人忙去给高老爷倒水,喝水的工夫高老爷觉得年轻的有些眼生不免多看了两眼,年轻女人又同老妇人搭讪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高老爷忙问那是谁啊?那妇人也是个长舌妇啰啰嗦嗦前因后果的,把花奶的事抖擞得一干二净,临了有加上评论:我看是没人敢娶她了,造孽呀好好一个妮儿算是给毁了,真可惜啊!听说他家正四处托媒呢,我们村算命的李半仙说她命太硬,这又克夫又克子的,谁敢要她啊!除非命比他还硬的……那妇人自顾自的说着,高老爷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了,他嘴里含糊应着妇人的话,眼睛却一直望着花奶离去的山路,现在满脑子都晃动着花奶丰满的身影。花奶的事高老爷也有所耳闻,可今天却是头回碰面,真是应了那句话,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好容易到了亲戚家,茶还没沏上来,竟又看见花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迈进来:那宽宽的臀部一扭一扭的,蓝布褂子有些肥大,可隐约也能看见一对奶子在里面随着步子来回颤动。高老爷简直看呆了、看傻了,这时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花奶娶回家。

高老爷在家永远是说一不二的,终于在付出两袋子银元的代价后,把花奶娶进了门,从此花奶也就成了高家后人念念不忘的老太爷的小老婆,成了婆婆家史中的经典人物之一。高老爷成亲那是轰动十里八乡的大事,乡里人象赶庙会似的都来看个热闹。五十岁的高老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兴高采烈的接受着乡党们的祝贺,心里竟涌现出一种英雄救美似的豪情。这种感觉在他肥胖的身体里慢慢膨胀着,他是如此的自信:他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他的财富、他的地位征服了花奶,征服了那些闲言碎语,征服了命运,他相信他的命是最硬的,他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到骄傲。

此时的花奶在娘家又成为宠儿,家人都夸她八字好,总是能嫁到富户去,上下三代也没出过这么好命的人,真是福气的让人嫉妒!穿着喜服的花奶不知该是悲还是喜,刚刚得到消息:她以前的婆婆两天前的夜里咽了气。没有人来报丧,因为她已经不是那家的人了。娘家人也不允许她去奔丧,因为她就要成为高老爷的新娘!她没有哭泣的权利,她没有悲哀的道理,有的只能是和父兄一样的激动和喜悦。她只是父兄手里的一块有些分量的筹码,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的压出去。在他们看来:这亲事是双赢的,不,是三赢。高老爷娶到了娇妻,女儿更是风光无限,娘家得到了两袋子银元的实惠,和高老爷结了亲,以后也短不了好处,难道这不是三全其美吗?据说自从到了高家,花奶就再也没回过娘家!

高家比花奶的前夫家要富裕很多,花奶不用象以前那样帮忙做家务,这些自有下人做。只要每天把自己打扮齐整哄老爷开心,另外注意不要同大老婆把关系搞僵就行了。花奶本是不愿过来做小的,可事儿遇多了,人也学得乖巧温顺了,能忍不能忍的都忍了,在这再受气也还是名正言顺的二太太,比在娘家遭人白眼强多了!高老爷对花奶更是百般疼爱,咸咸淡淡老夫少妻的日子到也过的其乐融融。高老爷没看走眼,花奶的身子真的很争气,前后给高老爷生了八个子女。听婆婆说,花奶的孩子里只有五姑、六姑比她大,其余的都比她小。

那时六姑是让奶妈带着的,日子长了就有了感情,长到十六岁那年奶妈家要迁到陕西去,六姑死活要跟去,奶妈家也许诺要好好待她,闹得没法儿就依了她。没想到奶妈家坏了良心,到了陕西没两年就把六姑给卖了,高老爷花了不少钱托人寻找也没有下落。一直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才来信告诉她的落脚地,这时高老爷早已不在了。婆婆的父亲去看了看她,毕竟是亲兄妹,毕竟这妹子是老爷子最后的念想。六姑现在在山西,嫁的人现在当了村里的支书,给人家生了三个娃,日子过得去,也没啥不让人放心的,临走还给了一袋玉米和几十斤全国粮票,这在当时可都是稀罕物,这些钱和粮食救了婆婆一家子。这也是解放后花奶的后人和高家唯一一次交集。

时间不会等待,它有时象一阵风,仿佛一夜间就刮走了你年轻的所有痕迹,时间有时又像一把钝刀,不经意时把时光的磨砺一点点留在你曾经不羁的心里,还有脸上深深地纹路里。高老爷老了,自打六姑走后,高老爷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他收获了儿子,可他的家业却如同他的身体一样一点点的衰弱了。长子不争气,因不满父亲娶小早早离家出去教书了,其余的儿子年龄尚小,时局动荡风烛残年的他如何维持家产,如何重新振兴家业是高老爷天天都在发愁的问题。

三、三嫁

1951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早,四九刚过,田边的迎春花就零零星星的开了,嫩黄的花朵在料峭的寒风中顽强的绽放着,给这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坡上增添了无限生机。就在这一年的春天,高老爷所在的山村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贫苦大众翻身做了主人。爱凑热闹的农民们都在忙着“打土豪、分田地”,高老爷责无旁贷的第一个被确立了地主的地位,要分的自然是他家的田,高老爷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烦恼与即将来临的痛苦来说真是不值一提。这种痛苦对他来说是天崩地裂,是他的世界末日。他不用再担心他大儿子的无能看管不了自己的家业,也不用惦记怎样多给小老婆留一些体己,因为在这新旧社会交替的大潮中,他对他的土地和财产已无能为力了。他本已老朽的身体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变化,象一棵虫蛀的老树一样轰然倒下了!

高老爷的离去在山村中并没引起太大的震动,他不过是一页过期的帐页,被历史无情的翻了过去。家人们伤心是正常的,同时也庆幸老爷子没有同他们再遭受更大的痛苦和屈辱。农民们不仅分了他们的土地,还分了他们的财物和房子。没人觉得理亏,大家都认为拿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儿。高老爷的大老婆连同花奶和孩子们都被赶到了原先的马棚里住。花奶作为老地主的小老婆在村里更是抬不起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耻笑,最让她不可容忍的是她的孩子们丢失了姓名,一律被统称为:地主的狗崽子。花奶经常暗自垂泪,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她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怎么变了!是啊,在当时那个翻天覆地的岁月里,每个人从里到外都在变,大家都像中了大奖一样兴奋,人人都在谋划着自己的新生活,因为他们现在翻身做了主人了,他们有了选择的自由!

村村都在斗地主,高老爷虽然死了,可他的老婆家人还在,批斗会依旧可以开的热热闹闹。先是下乡的土改干部上台讲政策讲形势,然后是村干部带头呼喊口号,紧接着民兵们把地富分子押到台上来,又是口号连天响,山村的农民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伸头踮脚脸红脖粗的跟着呼喊,看见台上站着的有熟面孔,更是招三喝四指指点点的,好像正月十五的庙会上赶上场有角儿的大戏一样热闹。口号喊够了,下面的环节是忆苦思甜,干部们热情的招呼台下看热闹的老乡们上台去诉诉苦,刚才还一个劲往前拥挤的人们顿时没了热忱,推三阻四的谁也不肯上去,没办法,村干部只好点名,村长在台上看了半天手指着其中穿着蓝色绸缎袄的,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土,你上来上来,你在老高家当长工时间最长,受压迫也最深,你上来讲讲,那老地主是怎么剥削你的。叫土的那个人怎么也不肯上台,最后是叫台下的人把他架到了台上,绑在台上的花奶认识这人,他是家里的长工,干活倒是肯下力气,就是干啥活都粗粗拉拉的,他身上穿的蓝袄是去年过年她给老爷做的。村长过去把土拉到台中间,下乡干部们也上前同他一一握手,弄的他受宠若惊话更说不成句了。还是村长了解他,在他耳边悄悄说:好好说,土,首长们听你说的好,没准就给你批个媳妇。真的。那还有假,你瞅瞅你身上的袄哪来的?你的房和地哪来的?好好喷,你在地主家都是怎么过的!听了村长的话,土心里似乎有了底,腿肚子也不再转筋了,舌头也利索了不少。

 说话前土先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绑成一串的地、富、坏们,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曾经红光满面,现今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土也是头一次见,陡然间胸中畅快了许多。他挺了挺胸又用袄袖使劲揉揉眼,走到那一串人前,一个个仔细端详着。被他看的地富分子们都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眼光,只有花奶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土的脸,在土把眼光移向花奶这边时,花奶竟对着他微微一笑。花奶相信她那一瞬即逝的微笑一定击中了土,因为她看到土的头低了一下,眼光中似乎有些慌乱。正在土还要振作精神继续“巡视”时,村干部走过来拉着他胳膊把他拽到戏台中间:土,你还看个啥?哪个你不认识!哪个没有欺负过你!让你忆苦不是让你相亲,你还说不说,不说你就下去!说,说,我这就说。土用两儿胳膊肘往上提了提裤子,忍不住又回头向花奶站着那块瞅了瞅,在台下的一片哄笑中这才开腔说开了:从他爹赌博没钱还赌帐,借了高老爷家的高利贷,到他娘得了痨病,又是借的高老爷的钱,那一年大旱,爹娘双双离世没钱置办棺椁,也是高老爷出钱办的事,他在地主家从十三岁就开始扛活了,到现在快四十了也没说个媳妇,他老财主许给他年底把邻村的一个寡妇说给他的,没想到这刚过清明他就死了。说着说着,不知是因为他家受的苦,还是说媳妇已无法兑现,土的眼泪抑制不住的爬过他沧桑的面孔,砸到落满尘埃的戏台上,滚成一个个细小的泥蛋蛋,没来得及跳动几下就淹没在一片尘土中,最后他竟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台下刚才还在唏嘘的人群一片寂静,大家看着一个汉子就这样哭的稀里哗啦的都有点愣神,还是村干部机灵,赶紧冲到台前举起胳膊带领大家呼喊口号:打到地主剥削阶级!打到反动派……

土出名了,不是他在忆苦会上用苦难的眼泪唤醒了劳苦大众的觉悟,而是他翻身后最大的福报是娶上了老婆,那老婆即不瘸也不瞎,竟然是高老爷当年漂亮的小老婆,这桩婚姻又是轰动了十里八乡!花奶改嫁了,带着她的七个孩子(当时六姑已离家)义无反顾的嫁给了村里的老光棍——土;嫁给了一个根正苗红、100%的贫下中农——土。她毫不犹豫的改了孩子们的姓,于是村里又多出一景,土扛着锹或锄头在前面走,后面高高低低跟着一串孩子,土经常在人多的场院上让这些孩子一个个的叫他爹,然后再齐刷刷的合叫一声,每到这时大家都围拢过去听,听一声笑一阵,但凡有哪个不愿叫,土也毫不客气上去就是几脚,踹倒后又补上几巴掌,听到孩子的嚎哭声大人们就更笑得欢实了,不叫的后果还有回家后娘的笤帚疙瘩和眼泪,还有饿肚子,眼巴巴的看着兄妹们狼吞虎咽的喝着稀汤,那滋味真不好受。渐渐地孩子们都学乖了,无论在哪让叫就叫,那声齐的象一个人似的。没有花样的游戏没多久人们就腻烦了,再响再齐的叫声也引不来观众,最后连游戏中的人也腻烦了。

老人们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枕头抱着走!自从花奶嫁给了贫农土,自然她也就是贫农,又有人恢复了记忆:花奶本身就是出身贫农,她也是被逼嫁给老地主的,她的孩子都认土是他们的爹了,他们当然也就是100%的贫下中农子女了!花奶嫁过去的生活应该是平凡而安详的,听婆婆说:她就常看见花奶跟村里一群女人坐在墙根下,边纳着鞋底边晒着太阳,东家长西家短的扯着闲篇。那时的花奶脸上一定挂着幸福的微笑,她不再是地主的小老婆,不再富有,不再被人瞩目,她象一颗漂浮在半空中蒲公英的种子,终于落到土里,哪怕是墙缝还是屋檐,只要一点点土她就能安身,她要紧紧地抓住这生命的温床,哪怕自己枯萎哪怕自己腐烂也要为她的孩子们提供全部的养分!

四、尾声

我曾追问过婆婆:后来呢?花奶后来怎么样了?她的孩子们呢?婆婆苦笑着摇摇头:虽说在同村,可花奶家的孩子跟我们家早就没了来往,根本不认我们的门了。我跟你公公结婚就离开了山村,再也没有见过花奶,只是听说花奶活到九十多,也奇了花奶头天没的,第二天土也跟去了,是寿终正寝。

花奶的故事讲完了,高家的故事并没因花奶的离去而结束。五十年代初,高老爷的独孙也就是婆婆同父异母的哥哥因参加反革命武装暴乱被判刑关押了近二十年,出狱时已过不惑之年,老婆早就改嫁了,也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高家从此断了烟火!

2015年2月10日(农历腊月二十二)
2022年2月5日整理

作者简介:芃羽,系企业一名普通员工,爱好文学尤其是诗歌,十余年间坚持这个爱好,喜欢用诗歌记录生活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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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恍若流年  顾   问:王声春、林泽祥

编   审:秋雨芬、邢小锋、郑香丽  主播团长:小薇

执行编辑:天涯一支剑  推   广:蔷薇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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