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这一刺杀最高领导人的事件也就此落幕。 随之落幕的,还有一个已渐行渐远的时代,贯高,以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倔强,为这个时代发出了最强音,也陪葬了这个时代。 01 贯高,其实是个小人物,能留名史册,全因他做了一件事—— 护主心切,一怒之下要刺杀汉高祖刘邦,未获成功,为刘邦所拿,后虽获释,但依旧选择自裁而死。 这起事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有详细记载。 对贯高,历史评价普遍不高,大多以罪臣贼子视之。 如东汉思想家荀悦评价——“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可也。” 贯高是这起刺杀最高领导人事件的首谋,虽然他是为了赵王而做这件事,但依然是谋逆之罪,罪无可赦。 司马光在记叙这起事件后评价——“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刘邦太骄横了,以致失了臣心,而贯高则太过狠毒,竟然起了杀君之念。激起贯高杀君之心的,是刘邦;而最终使张敖失去赵王封号,则是贯高的罪过了。” 司马光所言,基于事实分析,很有点实事求是的意思;而荀悦所说,则是直接将乱臣贼子的帽子给贯高扣上了。 但他们的评价,都是基于一个理论或者说是逻辑—— 皇权至上,皇帝统御四海,人们忠于的对象,只有一个,就是皇帝。 也难怪,荀悦是东汉时代的人,司马光则更是晚至宋,中央集权制的大一统观念早已成为现实并深入人心。 图谋刺杀最高领导人,你是无论如何翻不了案的。 即至今天,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毕竟,“百代都行秦政制”嘛。 更有甚者,有人把贯高和荆轲放在了一起,作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一个论据,更是可笑至极。 荆轲是代表燕国去刺杀敌国首领秦王,而贯高谋刺的,可是一个大一统帝国的最高领导人啊,这从性质上根本是两码事。 如果硬要类比,贯高也应与刺杀赵襄子的豫让这类的人物比肩才对。 抛除这种可笑的说法,如果我们把贯高谋刺事件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条件下来看待,其实它能够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与认识,而不仅仅是一个大胆臣子行刺皇上的故事—— 贯高事件发生在汉高祖八年,公元前198年,也就是刘邦在赢得了楚汉争霸赛、建立大汉王朝八年之后。 八年,一个并不太长的时间,特别是在旧时代崩塌、新时代草创的过渡时期。 楚汉争霸的五年,是在刘项合力颠覆秦帝国之后发生的,而秦帝国,立国仅仅14年,二世而亡。 秦帝国则是在春秋战国时代的灰烬之上建立的,春秋战国,也就是东周时代。 说起来很复杂,其实没多长时间,也就是说,秦王赢政、汉王刘邦、霸王项羽这些人,其实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而贯高,和他们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政治可以随时发生剧烈的变化,但思想、文化、理念则非朝夕能改。 东周时期,特别是战国时代,虽早已礼崩乐坏,周天子早就失去了对天下的控制权,但从名义上,当时的政治体制还是封建制——周天子为天下共主,分封建国。 简单说就是三级治理方式——天子为领袖,诸侯建国为王,士大夫治理诸侯国。 在这种治理体制之下,其实是没有广泛的“忠君”的思想的,它依赖的是层级治理——诸侯王忠于天子,士大夫忠于诸侯王。 在这里,我们切不可以逻辑来推论——既然诸侯王忠于天子,而士大夫忠于诸侯王,那士大夫自然也要忠于天子了。 这一推论大错特错,这是典型的中央集权制下的逻辑与观念。 当时的政治思想是这样的——诸侯王忠于天子,也就是诸侯王对天子有着各项法定的责任与义务;而忠于诸侯王的士大夫,则并不必然地忠于天子,他只对诸侯王负责。 这种政治思想,其实在封建制中是自然而然的,中西方都经历过封建时期,中西方也都持有这种政治思想——你的附庸的附庸并非一定是你的附庸,你的组织的组织并非一定是你的组织。 这两句话可以细细体会体会。 这种政治思想、观念,在周八百年,甚至远在商时期就流传了。 到了秦王朝统一华夏,赢政建立大秦帝国,帝国,就意味着放弃了封建制,而实行中央集权制了,但赢政步子迈得太大,终是把蛋扯下来了,二世而亡。 到了大汉王朝,刘邦学精明了,一半封建一半集权,封了八位异姓王,剩下的国土就是中央直接控制了。 刘邦这么做,当然是权宜之计,统治渐稳后,又开始清剿这些异姓王。 贯高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由半封建半集权的时代向着中央集权制时代的转换时期。 而贯高,是旧时代的人,他没有也不屑于追上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新时代,他停留在自己的时代,发出了一个行将结束的时代的最强音,也以自己最后的倔强,为旧时代画上了一个不那么圆满的句号。 贯高,是一个体面人! 02 复盘贯高事件,可以体会一下上古时代、还未被中央集权制束缚的士大夫阶层的风采。 事件牵涉人员—— 刘邦:汉高祖,皇帝,被谋刺的对象。 张敖:刘邦分封的赵王张耳的儿子,张耳死继赵王位,刘邦的女婿,鲁元公主的丈夫。 贯高:赵王之相,谋刺事件的主谋者。 赵午:赵王之相,谋刺事件的同谋者。 下面就是整个事件的过程—— 汉高祖七年,十二月,刘邦回长安途中,经过赵国。 刘邦这次御驾亲征去打匈奴,没想到却吃了大瘪,被冒顿单于来了个“白登之围”,差点就把命搁那了,还是倚仗着陈平的诡计,才逃出了一线生天。 带着滔滔怒气,刘邦到了赵国。 赵王不是外人,刘邦建国后,封的第一任赵王是张耳。 张耳在秦末大动乱中是大哥大级别的人物,刘邦啥都不是的时候,还跟着人家混过呢(可见本号的进击秦帝国系列);刘邦赢了楚汉争霸赛,为了拉拢张耳,把自己的大女儿、鲁元公主嫁给了张耳的儿子张敖。 三年前张耳死,张敖继位成了赵王。 张敖在刘邦眼里,就没那么重要了。 再加上这次是吃了大亏回来的,刘邦心里自然不痛快。 于是就闹出了很尴尬的局面—— “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上箕倨慢骂之。” 张敖很知道自己的角色,毕恭毕敬地招待刘邦,甚至都有点低声下气,自己不拿自己当人了。 但是刘邦怎么样呢? 一点面子也不给,端着个老丈人的架子,不,就是拿着皇帝的威风,对张敖是想打就打,相骂就骂。 这个样子,张敖倒是没什么,你是皇帝,又是老丈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反正就是受着。 刘邦这样做,固然一方面是因为此次出征不利,丢了大脸,心里很窝火,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早已有了灭诸候王而施行真正的中央集权制的想法。 迫不得已分封的八个异姓诸侯王,哪个都是国中之国,我这皇帝当得很窝囊啊! 对权力的渴望,永远只有更大,没有最大。 刘邦装疯卖傻一通胡抡,张敖倒是没什么。 张敖是个聪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比不了老爹,有跟刘邦叫板的资本,自己不过就是托了老爹的福,继承了这个赵王而已,莫说自己是刘邦的女婿,帝王之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所以张敖毕恭毕敬,任你刘邦挑三拣四,我只要陪好笑脸就行了。 你说啥就是啥,还能挑出我的毛病? 张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有人看不惯了。 赵相贯高、赵午。 这俩人都是老人了,六十来岁的年纪,在他们的思想中,自己这个相,相的是赵王张敖,你刘邦虽是皇帝,但你这么欺负我们的赵王,作为赵王的相,我们是看不下去的! 这就是周朝代封建制的政治思想——张敖忠于你刘邦,我们效忠的,只是张敖而已,现在你欺负张敖,我们就有义务、有责任说“不”! 于是,这俩相就很愤怒—— “今王事帝甚恭,而帝无礼,请为王杀之。” 你看你看这么恭敬地招待皇帝,他却依然这么无礼,太受不了了,我们为你去杀了他吧! 就这么直白!如果放在春秋时代,这就是很正常的做法、观念。 你可以去忠于你的皇帝,但我们作为你的属下却只忠于你,没有忠于皇帝的义务;你可以刃受皇帝的欺负,我们作为你的属下却不能让你蒙受这种苦难。 让我们去杀了他吧! 贯高、赵午所遵循的,还是上古时代的社会运行法则,而他们不知道,这个时代已经变了。 张敖身为赵王,自然知道时代剧变就在自己身边发生,自己这个王,虽有皇帝女婿的身份加持,但在时代的洪流之下,也不值一提,不定哪天自己就不知所终了呢。 张敖很清楚这一点,听了贯高、赵午的话,却也没耐心给他们讲解这里面的道理,就比如现在,你给奶奶讲同性之人也可组建家庭,你期望奶奶能理解吗? 所以张敖只是把手指送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定了定心神,然后说—— “君何之误!先人亡国,赖帝得复,德流子孙”。 唉,你们错了,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依赖皇帝而得来啊,我们都应该感谢刘邦他老人家啊。 其实这是张敖在提醒贯高、赵午,今时不同往日啊,我们都是刘邦手里的玩物而已,不要较劲啦。 但贯高、赵午这种还沉浸在旧时代,思想、作风都是老派的人,是听不得这些的。他们对张敖说—— “……吾等义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杀之,何洿王为!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我们是不受这等侮辱的,皇帝侮辱的是我们的王,所以我们就想杀他,放心,我们不会连累你,这事儿成了,功劳都是你的,到时你说不定还能干个皇帝什么的,要是败了,我们自己受着,跟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们就是受不了这窝囊气,我们也知道您很生气,您不用出面,这事儿我们来做! 话是这么说,但刘邦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很快就走了,回长安去了。 贯高、赵午也徒唤奈何。 但这事儿还没完。 贯高、赵午这种老派风范的人物,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一定要做到底的。 第二年冬,刘邦去东垣(河北省正定古城一带)征剿韩王信的余党,这次经过的是赵国的柏人城,也就是现在的河北省邢台市隆尧县附近,现在这个地方还有个柏人城遗址。 到柏人城,天黑了,刘邦下令,今儿晚上就住这儿吧,于是就要留宿城中。 刘邦一入赵国,贯高就一直注意着刘邦的行踪,一看刘邦要留宿柏人城,贯高觉得机会来了。 史书中记载:“贯高等壁人于厕中,欲以要上。” 也就把人藏在厕所的夹墙中,准备行刺刘邦。 也许是第六感应,刘邦突然心里有些发毛,就问:“县名为何?”有人回答说:“柏人。” 刘邦沉呤:“柏人者,迫于人也。”意思是说,柏人,就是被人制约胁迫,于是“不宿而去”,刺杀计划,再次流产。 贯高、赵午,也只能再找机会了。 但历史从不给人太多的机会,刘邦出手了,他们面临的真正考验就要到来了。 03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是真理。 第二年冬天,贯高的一个仇家偶然得知了贯高谋刺皇帝的事情,如获至宝,赶紧上报。 “于是上逮捕赵王及诸反者。” 刘邦立即下令收捕赵王张敖和谋反的人,注意这里的定性,“反者”,造反叛乱的人,也就是说,在刘邦眼里,这是一起谋反事件。 大家一看这事儿明显是败露了,赵午这些人都争相要承担责任,甚至要自刎,贯高把他们骂了一通:“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你们这帮没脑子的,你们一死倒是痛快了,但咱们的赵王呢?这事儿本来就和赵王没啥关系,但刘邦还是要捉拿赵王,我们都死了,谁能辩白赵王的冤屈呢? 就这样,赵王张敖与贯高,被押解到了长安,投入大狱。 面对各种严刑拷问,贯高只有一句话:“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这事儿就是我自己干的,赵王根本就不知情。 “吏治,搒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体会一下这句话,有没有万剑穿心的感觉? 刘邦得知审问贯高的情形,也不由得说了一声“壮士”啊! 刘邦非党懂得这种老派人士的作事风格,知道再怎么拷打也没用,只能私下聊聊了,“谁知者?以私问之。” 谁了解贯高这个人啊?能和他说得上话,打打感情牌吧! 中大夫泄公站了出来,说我和贯高是老乡,这个人啊,在赵国就是个特别讲义气,守诺言的人,我去和他聊聊吧。 泄公就以私人身份去探望贯高,贯高也以老乡之礼接待泄公,言谈话语就和平时一样。 泄公就问贯高:“张王果有计谋不?” 张敖真的有谋反的计划吗? 贯高答:“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死论,岂爱王过于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贯高很动感情地回答泄公这个问题:人最爱的是自己的父母妻子,这是人之常情,现在我的父母妻子、我的三族都定为死罪了,难道说我宁愿我的父母妻子、三族被夷也要袒护赵王吗?不过是因为赵王确实没有什么谋反的计划,刺杀皇上这件事,也真的和赵王没一点关系,这件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然后贯高详详细细为泄公讲述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等。 泄公把贯高的话原原本本上奏了刘邦。 刘邦很感慨,也知道这件事确实就是如此了。 刘邦先是把张敖释放了,但终归是出了这么件事,而且刘邦也早想除掉这些异姓王了,于是拿了张敖的赵王封号,贬为宣平侯。 这里说句题外话,那这个赵王归谁了呢?当然不会再有异姓封王了,刘邦把赵王这个封号给了自己的儿子刘如意。 刘邦不断巩固自己的皇权统治,他构建的中央集权制正在小步快跑地到来。 泄公又去见了贯高,告诉他张敖已被释放,你贯高呢,也被皇上赦免啦! 贯高听说之后,说了一句话:“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乃仰绝亢,遂死。 之前我之所以不去死,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为了证明赵王没有参与刺杀事件。现在赵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可以死而无憾了。 贯高仰面自刎而死。 这一刺杀最高领导人的事件也就此落幕。 随之落幕的,还有一个已渐行渐远的时代,贯高,以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倔强,为这个时代发出了最强音,也陪葬了这个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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