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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高护主刺刘邦,一个时代行将结束的最强音,一个老派人士最后的体面与倔强

 奥卡姆剃历史 2022-05-26 发布于北京

摘要

这一刺杀最高领导人的事件也就此落幕。

随之落幕的,还有一个已渐行渐远的时代,贯高,以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倔强,为这个时代发出了最强音,也陪葬了这个时代。

01

贯高,其实是个小人物,能留名史册,全因他做了一件事——

护主心切,一怒之下要刺杀汉高祖刘邦,未获成功,为刘邦所拿,后虽获释,但依旧选择自裁而死。

这起事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有详细记载。

对贯高,历史评价普遍不高,大多以罪臣贼子视之。

如东汉思想家荀悦评价——“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可也。”

贯高是这起刺杀最高领导人事件的首谋,虽然他是为了赵王而做这件事,但依然是谋逆之罪,罪无可赦。

司马光在记叙这起事件后评价——“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刘邦太骄横了,以致失了臣心,而贯高则太过狠毒,竟然起了杀君之念。激起贯高杀君之心的,是刘邦;而最终使张敖失去赵王封号,则是贯高的罪过了。”

司马光所言,基于事实分析,很有点实事求是的意思;而荀悦所说,则是直接将乱臣贼子的帽子给贯高扣上了。

但他们的评价,都是基于一个理论或者说是逻辑——

皇权至上,皇帝统御四海,人们忠于的对象,只有一个,就是皇帝。

也难怪,荀悦是东汉时代的人,司马光则更是晚至宋,中央集权制的大一统观念早已成为现实并深入人心。

图谋刺杀最高领导人,你是无论如何翻不了案的。

即至今天,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毕竟,“百代都行秦政制”嘛。

更有甚者,有人把贯高和荆轲放在了一起,作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一个论据,更是可笑至极。

荆轲是代表燕国去刺杀敌国首领秦王,而贯高谋刺的,可是一个大一统帝国的最高领导人啊,这从性质上根本是两码事。

如果硬要类比,贯高也应与刺杀赵襄子的豫让这类的人物比肩才对。

抛除这种可笑的说法,如果我们把贯高谋刺事件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条件下来看待,其实它能够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与认识,而不仅仅是一个大胆臣子行刺皇上的故事——

贯高事件发生在汉高祖八年,公元前198年,也就是刘邦在赢得了楚汉争霸赛、建立大汉王朝八年之后。

八年,一个并不太长的时间,特别是在旧时代崩塌、新时代草创的过渡时期。

楚汉争霸的五年,是在刘项合力颠覆秦帝国之后发生的,而秦帝国,立国仅仅14年,二世而亡。

秦帝国则是在春秋战国时代的灰烬之上建立的,春秋战国,也就是东周时代。

说起来很复杂,其实没多长时间,也就是说,秦王赢政、汉王刘邦、霸王项羽这些人,其实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而贯高,和他们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政治可以随时发生剧烈的变化,但思想、文化、理念则非朝夕能改。

东周时期,特别是战国时代,虽早已礼崩乐坏,周天子早就失去了对天下的控制权,但从名义上,当时的政治体制还是封建制——周天子为天下共主,分封建国。

简单说就是三级治理方式——天子为领袖,诸侯建国为王,士大夫治理诸侯国。

在这种治理体制之下,其实是没有广泛的“忠君”的思想的,它依赖的是层级治理——诸侯王忠于天子,士大夫忠于诸侯王。

在这里,我们切不可以逻辑来推论——既然诸侯王忠于天子,而士大夫忠于诸侯王,那士大夫自然也要忠于天子了。

这一推论大错特错,这是典型的中央集权制下的逻辑与观念。

当时的政治思想是这样的——诸侯王忠于天子,也就是诸侯王对天子有着各项法定的责任与义务;而忠于诸侯王的士大夫,则并不必然地忠于天子,他只对诸侯王负责。

这种政治思想,其实在封建制中是自然而然的,中西方都经历过封建时期,中西方也都持有这种政治思想——你的附庸的附庸并非一定是你的附庸,你的组织的组织并非一定是你的组织。

这两句话可以细细体会体会。

这种政治思想、观念,在周八百年,甚至远在商时期就流传了。

到了秦王朝统一华夏,赢政建立大秦帝国,帝国,就意味着放弃了封建制,而实行中央集权制了,但赢政步子迈得太大,终是把蛋扯下来了,二世而亡。

到了大汉王朝,刘邦学精明了,一半封建一半集权,封了八位异姓王,剩下的国土就是中央直接控制了。

刘邦这么做,当然是权宜之计,统治渐稳后,又开始清剿这些异姓王。

贯高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由半封建半集权的时代向着中央集权制时代的转换时期。

而贯高,是旧时代的人,他没有也不屑于追上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新时代,他停留在自己的时代,发出了一个行将结束的时代的最强音,也以自己最后的倔强,为旧时代画上了一个不那么圆满的句号。

贯高,是一个体面人!

02

复盘贯高事件,可以体会一下上古时代、还未被中央集权制束缚的士大夫阶层的风采。

事件牵涉人员——

刘邦:汉高祖,皇帝,被谋刺的对象。

张敖:刘邦分封的赵王张耳的儿子,张耳死继赵王位,刘邦的女婿,鲁元公主的丈夫。

贯高:赵王之相,谋刺事件的主谋者。

赵午:赵王之相,谋刺事件的同谋者。

下面就是整个事件的过程——

汉高祖七年,十二月,刘邦回长安途中,经过赵国。

刘邦这次御驾亲征去打匈奴,没想到却吃了大瘪,被冒顿单于来了个“白登之围”,差点就把命搁那了,还是倚仗着陈平的诡计,才逃出了一线生天。

带着滔滔怒气,刘邦到了赵国。

赵王不是外人,刘邦建国后,封的第一任赵王是张耳。

张耳在秦末大动乱中是大哥大级别的人物,刘邦啥都不是的时候,还跟着人家混过呢(可见本号的进击秦帝国系列);刘邦赢了楚汉争霸赛,为了拉拢张耳,把自己的大女儿、鲁元公主嫁给了张耳的儿子张敖。

三年前张耳死,张敖继位成了赵王。

张敖在刘邦眼里,就没那么重要了。

再加上这次是吃了大亏回来的,刘邦心里自然不痛快。

于是就闹出了很尴尬的局面——

“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上箕倨慢骂之。”

张敖很知道自己的角色,毕恭毕敬地招待刘邦,甚至都有点低声下气,自己不拿自己当人了。

但是刘邦怎么样呢?

一点面子也不给,端着个老丈人的架子,不,就是拿着皇帝的威风,对张敖是想打就打,相骂就骂。

这个样子,张敖倒是没什么,你是皇帝,又是老丈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反正就是受着。

刘邦这样做,固然一方面是因为此次出征不利,丢了大脸,心里很窝火,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早已有了灭诸候王而施行真正的中央集权制的想法。

迫不得已分封的八个异姓诸侯王,哪个都是国中之国,我这皇帝当得很窝囊啊!

对权力的渴望,永远只有更大,没有最大。

刘邦装疯卖傻一通胡抡,张敖倒是没什么。

张敖是个聪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比不了老爹,有跟刘邦叫板的资本,自己不过就是托了老爹的福,继承了这个赵王而已,莫说自己是刘邦的女婿,帝王之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所以张敖毕恭毕敬,任你刘邦挑三拣四,我只要陪好笑脸就行了。

你说啥就是啥,还能挑出我的毛病?

张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有人看不惯了。

赵相贯高、赵午。

这俩人都是老人了,六十来岁的年纪,在他们的思想中,自己这个相,相的是赵王张敖,你刘邦虽是皇帝,但你这么欺负我们的赵王,作为赵王的相,我们是看不下去的!

这就是周朝代封建制的政治思想——张敖忠于你刘邦,我们效忠的,只是张敖而已,现在你欺负张敖,我们就有义务、有责任说“不”!

于是,这俩相就很愤怒——

“今王事帝甚恭,而帝无礼,请为王杀之。”

你看你看这么恭敬地招待皇帝,他却依然这么无礼,太受不了了,我们为你去杀了他吧!

就这么直白!如果放在春秋时代,这就是很正常的做法、观念。

你可以去忠于你的皇帝,但我们作为你的属下却只忠于你,没有忠于皇帝的义务;你可以刃受皇帝的欺负,我们作为你的属下却不能让你蒙受这种苦难。

让我们去杀了他吧!

贯高、赵午所遵循的,还是上古时代的社会运行法则,而他们不知道,这个时代已经变了。

张敖身为赵王,自然知道时代剧变就在自己身边发生,自己这个王,虽有皇帝女婿的身份加持,但在时代的洪流之下,也不值一提,不定哪天自己就不知所终了呢。

张敖很清楚这一点,听了贯高、赵午的话,却也没耐心给他们讲解这里面的道理,就比如现在,你给奶奶讲同性之人也可组建家庭,你期望奶奶能理解吗?

所以张敖只是把手指送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定了定心神,然后说——

“君何之误!先人亡国,赖帝得复,德流子孙”。

唉,你们错了,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依赖皇帝而得来啊,我们都应该感谢刘邦他老人家啊。

其实这是张敖在提醒贯高、赵午,今时不同往日啊,我们都是刘邦手里的玩物而已,不要较劲啦。

但贯高、赵午这种还沉浸在旧时代,思想、作风都是老派的人,是听不得这些的。他们对张敖说——

“……吾等义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杀之,何洿王为!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我们是不受这等侮辱的,皇帝侮辱的是我们的王,所以我们就想杀他,放心,我们不会连累你,这事儿成了,功劳都是你的,到时你说不定还能干个皇帝什么的,要是败了,我们自己受着,跟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们就是受不了这窝囊气,我们也知道您很生气,您不用出面,这事儿我们来做!

话是这么说,但刘邦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很快就走了,回长安去了。

贯高、赵午也徒唤奈何。

但这事儿还没完。

贯高、赵午这种老派风范的人物,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一定要做到底的。

第二年冬,刘邦去东垣(河北省正定古城一带)征剿韩王信的余党,这次经过的是赵国的柏人城,也就是现在的河北省邢台市隆尧县附近,现在这个地方还有个柏人城遗址。

到柏人城,天黑了,刘邦下令,今儿晚上就住这儿吧,于是就要留宿城中。

刘邦一入赵国,贯高就一直注意着刘邦的行踪,一看刘邦要留宿柏人城,贯高觉得机会来了。

史书中记载:“贯高等壁人于厕中,欲以要上。”

也就把人藏在厕所的夹墙中,准备行刺刘邦。

也许是第六感应,刘邦突然心里有些发毛,就问:“县名为何?”有人回答说:“柏人。”

刘邦沉呤:“柏人者,迫于人也。”意思是说,柏人,就是被人制约胁迫,于是“不宿而去”,刺杀计划,再次流产。

贯高、赵午,也只能再找机会了。

但历史从不给人太多的机会,刘邦出手了,他们面临的真正考验就要到来了。

03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是真理。

第二年冬天,贯高的一个仇家偶然得知了贯高谋刺皇帝的事情,如获至宝,赶紧上报。

“于是上逮捕赵王及诸反者。”

刘邦立即下令收捕赵王张敖和谋反的人,注意这里的定性,“反者”,造反叛乱的人,也就是说,在刘邦眼里,这是一起谋反事件。

大家一看这事儿明显是败露了,赵午这些人都争相要承担责任,甚至要自刎,贯高把他们骂了一通:“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你们这帮没脑子的,你们一死倒是痛快了,但咱们的赵王呢?这事儿本来就和赵王没啥关系,但刘邦还是要捉拿赵王,我们都死了,谁能辩白赵王的冤屈呢?

就这样,赵王张敖与贯高,被押解到了长安,投入大狱。

面对各种严刑拷问,贯高只有一句话:“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这事儿就是我自己干的,赵王根本就不知情。

“吏治,搒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体会一下这句话,有没有万剑穿心的感觉?

刘邦得知审问贯高的情形,也不由得说了一声“壮士”啊!

刘邦非党懂得这种老派人士的作事风格,知道再怎么拷打也没用,只能私下聊聊了,“谁知者?以私问之。”

谁了解贯高这个人啊?能和他说得上话,打打感情牌吧!

中大夫泄公站了出来,说我和贯高是老乡,这个人啊,在赵国就是个特别讲义气,守诺言的人,我去和他聊聊吧。

泄公就以私人身份去探望贯高,贯高也以老乡之礼接待泄公,言谈话语就和平时一样。

泄公就问贯高:“张王果有计谋不?”

张敖真的有谋反的计划吗?

贯高答:“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死论,岂爱王过于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贯高很动感情地回答泄公这个问题:人最爱的是自己的父母妻子,这是人之常情,现在我的父母妻子、我的三族都定为死罪了,难道说我宁愿我的父母妻子、三族被夷也要袒护赵王吗?不过是因为赵王确实没有什么谋反的计划,刺杀皇上这件事,也真的和赵王没一点关系,这件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然后贯高详详细细为泄公讲述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等。

泄公把贯高的话原原本本上奏了刘邦。

刘邦很感慨,也知道这件事确实就是如此了。

刘邦先是把张敖释放了,但终归是出了这么件事,而且刘邦也早想除掉这些异姓王了,于是拿了张敖的赵王封号,贬为宣平侯。

这里说句题外话,那这个赵王归谁了呢?当然不会再有异姓封王了,刘邦把赵王这个封号给了自己的儿子刘如意。

刘邦不断巩固自己的皇权统治,他构建的中央集权制正在小步快跑地到来。

泄公又去见了贯高,告诉他张敖已被释放,你贯高呢,也被皇上赦免啦!

贯高听说之后,说了一句话:“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乃仰绝亢,遂死。

之前我之所以不去死,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为了证明赵王没有参与刺杀事件。现在赵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可以死而无憾了。

贯高仰面自刎而死。

这一刺杀最高领导人的事件也就此落幕。

随之落幕的,还有一个已渐行渐远的时代,贯高,以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倔强,为这个时代发出了最强音,也陪葬了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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