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的十大名画，有十之六七藏在故宫博物院里，这十之六七因而也最为人熟知，其中就有阎立本所绘的《步辇图》。 《步辇图》所绘何事何人，卷末有一篇长长的跋，交待得很清楚，可惜这个跋是用比较难懂的玉箸篆写的，大家好象都懒得去看它，就只记住了“这是一幅吐蕃使者向大唐求婚的图”。 但其实，唐太宗早在三个月前就答应了嫁个公主给吐蕃，这次使者来，是来迎亲的，三天后，文成公主就离开了大唐长安前往吐蕃逻些。 不是求婚。 跋文里说，这是大唐贞观十五年（公元1041年）的正月十二，这天唐太宗召吐蕃使者禄东赞来，封他做右卫大将军，又要将琅琊长公主外孙女嫁给禄东赞——而禄东赞，拒绝了。 聪明人对上聪明人，都知道对方的弦外之意是什么。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外交会见。   唐 阎立本 步辇图局部 一个敢说“臣不愿娶”…… 一个就敢说“朕偏要嫁”…… 所以这篇和画连成一体、占了小半幅卷面的跋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没这个跋，还真不知道这两人在玩儿什么。   唐 阎立本 步辇图局部 这篇跋，是宋人章友直（字伯益）所写，《宣和画谱》上提过章友直，说他“工玉箸字学”，也就是说他擅长写玉箸篆。章友直的族人章得象曾为当朝宰执，因此章家也是当时名门世家，但章友直此人是奇葩一枚，对做官毫无兴趣，就爱交朋友、玩古物，推测可能是在北宋皇祐至嘉祐年间，他和杨南仲合写《石经》时，于太常寺中看到过《步辇图》原图，或者是他自己收藏过《步辇图》，因此在如此重要的画卷本图位置上，留下这么一大段的跋文。 章友直所写的这一大段跋文内容，原先大概是李德裕于大和七年题在卷首或者卷末的，后来漫漶损坏，章友直看过以后，认为此跋极其重要，遂依样画葫芦地，将其重新篆写在画卷中央，以使得后来的观画者，一目了然。 顺着这篇跋，我们再把《步辇图》的前因后果重新捋一下——小心！其中有些事实，或会颠覆你的认知。 隐藏在《步辇图》之外、人所共知的另一个主角松赞干布，是个真正的少年英雄，他的父亲囊日松赞在统一吐蕃各部不久后死于权力角逐，因此他十二岁便接过了父亲打下来的江山，当上了吐蕃的领袖赞普，十七岁时，这个少年英雄在逻些正式立国，国号“大蕃”——这是吐蕃王朝的开端。 贞观八年，十八岁的时候，听说北边的邻居突厥、吐谷浑都从唐朝娶到了公主，于是松赞干布也向唐朝提亲，据说，或许是唐太宗觉得“我跟你不熟”，或许是吐谷浑王诺曷钵从中捣乱，这一次的提亲没有成。 少年英雄勃然大怒。 王之怒，流血千里…… 几年后，松赞干布奋起砍杀吐谷浑，将吐谷浑赶到青海以北，于贞观十二年再次向大唐求婚。大唐再次拒绝了他做女婿的要求，松赞干布带着西藏兄弟们向大唐进发，扬言“灭你个大唐，抢你的公主！” 结果呢？ 结果大唐派出侯君集、执失思力、牛进达、刘兰领五万步骑兵士袭击吐蕃军营，战神侯君集未到，吐蕃已大败。 败了之后又过两年，贞观十四年，对“娶大唐公主”上了头的松赞干布，竟然又一次发出了求婚的呐喊！ 而这次，大唐同意了。 也许是李世民预见到了松赞干布将成为西藏最伟大、最有名的王，他答应了把大唐公主嫁与松赞干布。被选中的大唐公主，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出嫁前受封文成公主），这年她大约十六岁，松赞干布二十四岁。① 历史总是不停地重复——想起七百多年前，汉武帝刘彻曾经也将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刘细君封为公主，嫁与乌孙王——但历史又总有大大小小的不同。 贞观十五年的春天，松赞干布派大论（吐蕃宰相）禄东赞前往长安接新娘子，禄东赞正月初五走进长安，正月十二，李世民召见了禄东赞——在相关的史料中似乎这是惟一一次有记载的召见，《步辇图》本图和章友直的跋文都是从这里打开的。 据说没有修复前的《步辇图》上，李世民左手按着一个木盒子，右手攥着一个白布袋，木盒子里大抵是册文，布袋子里大抵是印章（后来不知是古画脱落还是什么缘故，修补的时候把李世民的右手和布袋子都一并抹去，抹成了宫女的一只衣袖）。②  唐 阎立本 步辇图局部 现在不看跋文，可能已经不知道李世民按着这个木盒子做什么了——脑洞大一点的人可能还会猜，这里面是不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合婚用的生辰八字——不过跋文里说得清楚，这次召见，是要给禄东赞封个大唐右卫大将军的官。 封了官以后，李世民似乎是临时起意，突然说，要把琅琊长公主外孙女嫁给禄东赞！ 禄东赞，这个被称为西藏高原上最聪明的人，应声答道： “我家里是有老婆的，少小便在一处，我不能弃了我的糟糠妻。而且赞普未婚，我不敢先娶。” 李世民笑了笑，说：“不弃旧妇，这很好。但该娶的，你还是得娶。” 这些都记在了跋文里。跋文里还说，唐相阎立本受命绘了这次的召见过程。那么，这一切，阎立本定是都看在了眼里。 关于阎立本，有个暗绰绰的笑话，道是“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当时的左相姜怡战功卓绝，右相阎立本最出名的却只是画画儿——这也太刺激人了。 不过阎立本的丹青功夫真的强。 唐朝以前，为后人所熟知的中国山水还未起程，著名的画师们几乎都因善画人物出名，阎立本尤其善于捕捉人物瞬间的表情，像人肉相机一样咔嚓一下，这表情就在千年的时光里定住了。   （传）唐 阎立本 萧翼赚兰亭图局部 看他所绘的《萧翼赚兰亭图》里，辩才和尚一脸的苦相，萧翼一脸的小心机……再来看《步辇图》里，禄东赞满脸都要拧成麻花的为难、和李世民“一切尽在我掌握”的强大气场——这世上除了当时曾目击一切的阎立本，怕是再也没人能画得出来。    唐 阎立本 步辇图局部 这一次召见后第三天，正月十五，文成公主在江夏王李道宗的护送下前往吐蕃的逻些，而禄东赞的使命，到此便暂告一段落。只是他没能立刻回吐蕃——大唐才嫁了个公主呢，急什么，吐蕃也得留个大人物扣押在长安过日子才行，这，大概方是“朕偏要嫁”的原因，而禄东赞，显然也窥破了唐太宗的后着。 不过以禄东赞的聪明，他后来还是逃离了长安。且，他的家族和长安的关系后来似乎不错。 离开长安的时候，不知琅琊长公主外孙女是否是跟随他一起走的，《资治通鉴》里说这个“琅琊长公主外孙女”，姓段。 贞观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上嘉禄东赞善应对。以琅琊长公主外孙女段氏妻之。 ——《资治通鉴》 松赞干布死后，禄东赞父子曾把持吐蕃军政大权五十年，武则天时代，在权力斗争中落败的禄东赞之子赞婆带着几千部众跋山涉水投归唐朝，他的后裔后来姓“论”，世代都在唐朝做官，与大唐渊源深远，可知李世民当时眼光一扫，心里便晓得禄东赞并凡寻常人是有原因的——李世民自己也不是寻常人，松赞干布也不是，文成公主也不是，阎立本也不是。 如此，再来回味一过章友直抄录的这篇跋吧——循着这卷《步辇图》一点点回想那些人事，真让人掩卷叹息——不知是不寻常的时代造就了不寻常的人，还是不寻常的人造就了不寻常的时代。 太子冼马武都公李道志。中书侍郎平章事李德裕。大和七年十一月十四日重装背。贞观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使者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 。禄东赞是吐蕃之相也。太宗既许降文成公主于吐蕃，其赞普遣禄东赞来逆，召见顾问进对皆合。旨诏以琅琊长公主外孙女妻之。禄东赞辞曰: “臣本国有妇，少小夫妻，虽至尊殊思，奴不愿弃旧妇。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取？”太宗嘉之，欲抚以厚恩，虽奇其答，而不遂其请。唐相阎立本笔。 唐 阎立本 步辇图局部 说明： ①文成公主生年无定论，一般认为她是江夏王李道宗之女，生于公元625年。 ②1959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步辇图》专辑，只发行了500份。书中包括与原图等大(约38.5cm×129.6cm)的《步辇图》复制本。这正是“修复”前的版本。画面上唐太宗的右手部位既没有剥落的斑点，也不见被改动的痕迹，白布袋在图中约6.5cm长，4cm多高，面积虽小，但清晰可见。1972年，《步辇图》原图在故宫的“修复计划”中被改动。 参考资料： 包铭新、崔圭顺（韩）：唐代礼官服色考——兼论《步辇图》的服色问题 丁羲元：再论《步辇图》为阎立本真迹 韩国榛：《步辇图》浅析 宁恩宝：《步辇图》的妄改 徐邦达：传世阎立本《步辇图》和《肖翼赚兰亭图》的时代 王冠：从《步辇图》看中国礼仪文化的内在追求 傅璇琮、周建国：《步辇图》题跋为李德裕作考述 孙文韬：图史共参——章友直跋阎立本《步辇图》 王建南：步辇图上的家国大事（原载北京青年报20180313，B4版） 谢继胜 朱姝纯：关于《步辇图》研究的几个问题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唐 阎立本 步辇图 故宫博物院藏 绢本 38.5x129.6厘米 全卷38.5x610厘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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