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摇篮曲 -*-    寒风是一群没家的孩子，冻疯了就满村庄乱跑，挤进门缝翻过院墙，又是敲窗又是踢门，吹着口哨要来我们家热炕上过夜。爷爷奶奶挂了门帘糊了窗纸，紧紧闭上木门木窗，把他们统统挡在屋外。 我是有家的孩子，爸爸妈妈和小弟弟睡在西房炕上。我和大弟弟随爷爷奶奶一起睡在客房炕上。那正是吃饱了睡，睡醒了玩的年龄，那正是躺在摇篮里做梦的年龄。梦在奶奶的臂弯里；身子在奶奶的怀抱里；盖的是奶奶的半边灰布衣襟。这个摇篮白天干活，晚上不用一钉一铆，一分钟时间就套好了。摇篮曲伴着摇篮的摇晃，春风一样吹进我的耳朵： 嗷嗷睡觉觉，睡得醒来了要馍馍。 馍馍呢？猫叼了。 猫不叼馍馍，它夜间出去逮了只大老鼠，吃饱了睡在奶奶脚下打呼噜，呼——噜，呼——噜。“老黑，吵死了。”爷爷从被窝里伸出大脚板拨了一下，老黑舔一舔嘴唇，喉咙呼哈噜哈嚷嚷着，极不情愿地挪了挪他肥大的身子，又呼噜呼噜念起经文来。 风孩子报复性地吹光苹果树的叶子，吹光梨树的叶子，又翻出院墙吹光大杏树的叶子。他们的恶作剧，月亮姐姐看在眼里，星星弟弟记在心里。怎么办呢？也只能由他们去了，没有家没有摇篮，冻疯了也许是为了热身呗。我的摇篮里暖暖烘烘的，上面还挂着两个月亮，每个月亮上点了两个红色的星星。弟弟的摇篮没有月亮和星星，但他的摇篮会冒烟圈，烟圈飘过来，由圆而扁，由扁而破，最后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房间。弟弟的摇篮是开放式的，像老毛笔写的个拉长了的“大”字，弟弟有时也趴在那个“大”字中间做做梦，但一看到摇篮不冒烟，他就要溜下来抓着爷爷的胳膊使劲摇，直到摇出烟圈才肯罢休。我不要烟圈，我捧着月亮含着星星，听曲子吹拂耳朵—— 猫儿呢？狗咬了。 老黑真的追过大黄，但当大黄把老黑堵到死角，老黑反而厉害了起来，它立起尾巴，竖起浑身的黑毛，背像山脊一样躬起来，起起伏伏发着力，胡子抖动，嘴巴张开，从喉咙深处呼——呼——喷出怒气。这下大黄怂下去了，尾巴一垂，脑袋偏过来偏过去，眼睛里说着“玩玩啊，玩玩啊，看把你吓的。”大黄转身的当儿，老黑一纵身跳上房檐，踩着瓦片大摇大摆走了。 大黄现在也睡在他的摇篮里，因为有大黄看家护院，我们一家七口才可以安心做梦啊。 小燕姐弟三个的摇篮挂在屋檐上，里面空空的，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春天的时候，看见他们的黄嘴巴伸出摇篮，张得好大好圆，吵吵嚷嚷抢夺燕妈妈啄来的虫子。有一天，小燕趁妈妈不在爬出摇篮，一脚踩空掉到台阶上，燕妈妈回来看见小燕吃力地撑着翅膀蹒蹒跚跚，着急地站在电线上，一连一声地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虫子掉下来都不知道。燕妈妈这是在数她的孩子吗？哪有那么多啊？我双手捧起小燕，看见她在我的掌心喘着气，小小的身子左右摇摆，站都站不稳，还想飞？爷爷站在板凳上，把小燕放进梁间摇篮，说，再吃几天虫子吧，翅膀还没硬呢。过了几天，小燕能飞上电线杆，再过几天，她的两个弟弟也爬出摇篮，从院落里飞上了电线杆。 离开摇篮的小燕他们一家子，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怎么那么快就长大了，我怎么还要睡在摇篮里呢。这样胡乱想着，就丢开月亮星星，我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小乖乖睡着了。”奶奶敞着灰布襟子，把我的月亮和星星装里内衣，小心翼翼把我放在枕头上，盖上棉被，刚刚捶打着胳膊和腿准备睡觉。我又忽一下爬起来，奶奶故作惊讶地瞪大双眼，爷爷笑了，奶奶笑了，我和弟弟也笑了。 摇篮又盘起来，烟圈又冒起来，反正夜足够长，足够把摇篮曲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唱—— 嗷嗷，睡觉觉……狗儿呢？打屲了。屲儿呢？消水了。水儿呢？和泥了。泥儿呢？泥墙了。墙儿呢？猪拱了。猪儿呢？杀了吃上肉肉了。尿泡呢？在爷爷胡子上吊着嘞！ 猪猪没拱墙，但不晓得为什么，照样要绑了去杀。堂叔叔们都来了，邻居也来了，几个大人把猪猪按在破门板上，我分明听见他哭着喊，我没拱墙，没拱墙。但白刀子还是进去了，红刀子出来时，他脑袋一偏，不再辩白了。他曾带着我在巷道里来来回回走过几趟，还带我到河滩摘过蒲公英，他拱过河滩，但绝对没有拱过墙。我知道他是头好猪猪，虱子趴满身也不喊痒痒的。我躲在大门背后哭着，就看见叔叔端着半脸盆鲜红的血进来了。过了些时候，看见堂哥弟弟几个脚尖踩在土里使劲揉着个什么，又拿了个长竹管使劲吹，吹出个肉色的大尿泡，抛在空中几个人抢。 黄昏时分，厨房里飘出半年不见的肉香。大人们在客房吃肉，堂兄弟堂姐妹挤在西房檐下，拿着扫帚上抽下来的竹子切成的筷子吃肉。肉肉太诱人了，我还是擦干眼泪，挤了进去…… 猪儿呢？杀着吃上肉肉了。尿泡呢？爷爷胡子上吊着嘞。 爷爷还年轻，还不曾留胡子。寒风依旧来踢门敲窗户，摇篮照旧摇，摇篮曲里的猪还在拱墙，永远在拱墙…… 村庄睡在大地上，玉兔趴在月牙上，地球和月亮睡在宇宙里。太空里飘来—— 嗷嗷，睡觉觉…… 2019.1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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