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褶皱里讨生活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褶皱里讨生活

1971年的中秋夜,一个婴儿降生在西北一户普通人家的滴水窝里。中年妈妈一看是个男婴,叹息一声:“娃娃这么多,粮食那么少,又多一张嘴。”她心一狠,牙一咬,屈起肘子说:“捣死算了。”婴儿蠕动着缩了下四肢,小指尖大一个鸡鸡在月光下探了一探,那么白,那么可爱。妈妈心一软,喊二女儿驴圈里找来个破搭裢,边包边说:“要是个女娃,还能给老三换个媳妇么,唉……”

二女儿跑去大队饲养院叫醒爸爸,回来喊起三妹一起厨房烧汤去了,爸爸踏着月色回来,逗逗搭裢里的婴儿说,就叫明明吧。

任明明喝着面汤长大了,宽额头大眼睛跟了妈妈,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笔直,后影儿活像爸爸。度过困难期,生活好转,粮食足够了,父母亲也是加倍地疼爱,长到七岁就送他去上学。

任明明跟着三年级的侄女上学去,学校里见到二年级的外甥。三个孩子一起玩着学着,学着玩着,转眼侄女外甥先后毕业,隔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初一。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没一个初中生,任明明给自己起了个学名——任辉,决定学三叔家大哥考师范学校。他思维敏捷,成绩一直保持在前列。然而上到初二,外出打工的三哥受了工伤回家修养,这时候,大哥二哥已经分家,四个姐姐也已出嫁,年迈的父母既要干农活,还要照顾三哥的饮食起居。他不得不回家务农了。

因为大哥二哥二十岁前后忽然得了精神分裂症,大哥成家早,儿女都有了。二哥快三十岁还找不到媳妇,父母硬是让四姐给二哥换来了二嫂,他知道四姐不爱姐夫,但她还是哭着鼻子去了。二嫂自然也是为她大龄的哥哥嫁了过来,她也认命了,不到五年生了两个儿子。二哥的家就分在老屋门前的坎下,他的病时轻时重,犯病了上来耍一会拳脚弄一会棍棒,念叨的永远是:“人的命,天生定,胡思乱想没啥用。”二哥这么一耍不要紧,三哥再也找不到媳妇了,无奈之下,经亲戚介绍,三哥到外地做了上门女婿。

家里没一点经济来源,不到十八岁,任辉就卖了羊到酒泉砖瓦场拉板车。砖场有个叫吴粉粉的姑娘,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像倒核桃。她给任辉装车,每次铁锨背拍着高起来的土打趣:“小孩,叫个姐姐,给你挖一锨土出来。”任辉咬着嘴唇不吭声。“小孩,长耳朵着么呀?”他身子向前一扑,麻绳勒进肩膀,梗着脖子往前猛一拉,吴粉粉哎哟哟叫着,待要挖时,板车已经走远了。吴粉粉气哼哼嗔道:“小屁孩,还犟得很。”任辉越是要充男子汉,吴粉粉越爱喊他小孩。

“小孩,快擦把脸。”“小孩,姐给你打饭去。”“小孩,女大三,抱金砖,知道不?”任辉一生气就闷头使劲拉车,一天拉十个小时人快累瘫了,还没歇三分钟,吴粉粉又来喊小孩了。冰雪早已消融,工地上的蓬蒿冲破砂土探出脑袋,它们要生存,他也要生存。可是铮铮铁骨一男儿,哪容得下毛丫头过来过去喊小孩,挨到夏初,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卷上铺盖回了家。

新品推荐

回来后家里的麦子还没黄,任辉干了几天活,又下陕西当麦客,到年底去靖远煤矿干了两年。奔波下来也没挣多少钱。最后跟了包工头到新疆给人盖房子,一天能挣6元。当时有个工友,家在和田县,独生女,身材娇小,声音很甜但很少说话,偶尔喊一声任哥,脸就红透了。后来知道她名叫尤瑗瑗,父亲早已过世,妈妈心脏病。再后来发现她经常用毛茸茸的黑眼睛说话。任辉的衣服糊了泥,撒了白粉,她的眼睛里满是怜悯,偷偷给他洗了。远离故乡,得到这么一个姑娘的关爱,任辉的心空变得和戈壁的天空一样蓝。他穿着长筒雨鞋站在稀泥里踩踏着,尤瑗瑗一会儿提一桶水倒在他雨鞋上,一会儿倒一背篼麦壳。每次过来,她都会拿那对毛眼睛问:冰不冰?累了吧?任辉笑一笑,更加卖力地踩踏两脚,不料泥巴溅了她一身,他急忙出去替她擦,一点变一坨。两个人笑了。

年前回家,尤瑗瑗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观音吊坠说:“这是我爸留下的,你的情况给我妈说了,她说只要你肯来我家……”她不再往下说,两只眼睛盯着他。玉观音安静地躺在她的手掌中,她的掌心粗糙,结着老茧,而吊坠那么温润细腻,只有上好的羊脂玉才有那样的品质。他握住她的手,把玉观音包在中间,良久才说:“我家里情况复杂,还由不得我……”

任辉回到老家时,二嫂抱着两岁的小侄子离开已经半年了,大侄子瘦成干柴棒子。年后四姐也带着三个孩子不知奔哪里去了。亲换亲换来的两个家庭,终因二哥间歇性的发作打闹,破碎了。爸爸一袋一袋抽旱烟,妈妈整夜整夜不睡觉。妈妈的头发像一堆白雪压着的蓬草担在肩膀上,寒风都吹不起来。任辉给妈妈洗头,把打结的头发慢慢梳开,编好盘起来,戴上帽子。

安慰妈妈说:“妈,他们都去大城市享福去了。咱不管了,啊。”

妈妈忽然抱住任辉,捶打着他的背说:“明明,你说世上还在不在啊!娃还那么小!”

二哥清醒时睡被窝里不出来,犯病了提起棍子,今天说找二嫂去,明天说要把小儿子抱回来。

除夕夜,小姐夫忽然撞开门进来,带着三个堂兄弟,屋子驴圈洋芋窖找了个遍,逼着爸爸问:“人藏哪儿了?说……”

任辉看见爸爸吞咽着唾液,喉结上下滚动,跑过去把爸爸挡在身后说:“人是从你家走的,来我们家撒什么野?”

“娘家人不帮忙,三个娃她能带走吗?”任辉认得,那是姐夫的堂哥,腿像两根麻秆,说话倒像狼吼。

妈妈已经抖得站立不稳,他过去扶妈妈坐到炕头上,求道:“别吼了,我妈快支撑不住了。她要是知道,就不会整夜整夜跪灶台前祷告了……”

姐夫带着人走了,侄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哇一声,对着房顶哭起来了。

任辉又去哄侄子,安顿妈妈和侄子睡在厨房。客房炕上,他看见爸爸疲累地倒下去,翻来翻去,终于睡着了。他靠着墙抱住头,狠不得马上离开这破家,丢下,全丢下,去见我的瑗瑗。他从背包里取出照片,那对会说话的毛眼睛也正望着他。她送他到火车站,他说:“回去给你写信。”她低看着脚尖,好久才说:“别写了,我不识字……过完年快点来。”火车开动时,她又喊了声“任哥”。那一声“任哥”在戈壁滩上,盖过了火车的轰鸣声,像春雷滚进他的心里,敲开了他关闭着的爱情大门。他抚过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似乎能扎着他的手,他闭上眼睛凑近那对毛眼睛,轻轻吻了一下,说:“瑗瑗,救救我吧。”

桌子上的蜂蜡噼啵响着,照着祖父祖母的遗像,他们并排坐在板凳上,双手规矩地平放在膝盖上,眼神一样安详慈善。听爸爸说,他们都是善良之人,为什么后代成这样子了?大伯三叔他们家那么兴旺,他们难道唯独不喜欢四儿子吗?大哥初发病时,爸爸找阴阳看了,说是祖坟有问题。爸爸妈妈也是善良人,翻祖坟的事想都不敢想。一家人成这样子了,怪谁呢?

过完春节,任辉忍了又忍,终于把和尤瑗瑗的事告诉了父母,父母亲都支持他去新疆安家。“快去过你的日子,两把老骨头你就别管了。”妈妈褪下一对银镯子,拿块红丝布包好交给儿子,“好好待瑗瑗,待她们娘儿俩。”

正月十八凌晨四点,任辉起来时,厨房里的灯已经亮着,他洗了把脸过去,看见妈妈跪在地上烧火,锅里窝着两个荷包蛋,他扶起妈妈蹲下来烧火,妈妈嘱咐道:“不管到哪儿,记得给家里来信。你二嫂,你四姐,她们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这个世上还在不在?真把人急死了。”

五点钟,任辉背起行囊出了门,回头看时,老妈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无力地挥手,两缕白发挤出黑色帽沿,蓬乱地飘着。爸爸站在门前的柳树下咬着旱烟锅子,身子单薄瘦小,像个无助的孩子。任辉的心被扯住,两条腿似跋涉了千万里路,沉重得抬不起来。他背对着父母站了一会,回过头看时,大门关上了,门环还在晃动。眼泪一下子从心底涌上来,他想回去,然而回过头,瑗瑗两只眼睛穿过黑夜,穿过千里路途召唤着他,他咽下眼泪,他快走几步拐过弯道,向山梁走去。

班车还没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站在路边,脚下放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女人不断地抹着眼泪,抽噎着叮嘱着什么。

东方山头上亮起鱼肚白,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任辉站在路边远眺,连绵的大山像一个个苍老的妈妈趴伏在大地上,层层梯田像褶褶的皱纹,不只是额头,脸颊,躯体,从头到脚,从指尖到脚底,都是苍黑枯黄又绝望的皱纹。是的,妈妈已经被生活压趴在大地上了,她的脏腑都长了褶皱,这一会,她大概趴在他的炕上,呜呜噎噎哭着呢,那起伏连绵的,黄土高原一样的身躯,那生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的弱小身躯,终于被儿女掏空了。

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趴伏着的黄土高原,离开黄土坡的褶皱里讨食吃的妈妈,戈壁滩上有他的雪莲花。那双黑眼睛是他洪荒世界里的指路明灯,为什么不向着明亮的地方奔跑。留在这里,一辈子肯定就完了。

班车还没有音信,中年女人止住了哭泣,也焦急地望着东边的山梁。背面山下又上来一对小青年,哈着白气,行李丢在路边上,相互握着手暖着。任辉想起了瑗瑗,相处半年,他就握了那么小会她的手,这次回去,他就可以久久地,久久地握着那双手,永远不放开了。

“瑗瑗,等着,我来了。”任辉沿着公路向西望去,他将要走出这趴伏着的苍老山野,穿过西部去见她。忽然一声棒喝,他被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二哥扛着个柳木长棍子,做了 个孙猴子瞭望远方的造型,呵呵对着他笑。“人的命,天生定,胡思乱想没啥用。”他高声唱着,像个预言家,执着棍子指点着山头说:“你去看一看,妈还在大门上站着呢。”

任辉只感觉心被针扎了一下,背起行囊就往家跑。一口气跑下山,拐过弯道,妈妈像雕塑一样靠着门框站着,爸爸蹲在门槛上抽着烟。

他丢下行李抱住妈妈,好久才说:“妈,儿再不出去了。”一手扶起爸爸,“爸,快回屋吧。”

梳在发辫里的岁月

摇篮曲

地椒儿


封面图片:杨十三

秀米公众号

微信号 : cunchi-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