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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针2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02

遗物·顶针

嫁给我爷爷,她缝缝补补拉扯大我爸和我姑,过了几年,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被掩藏多年的洞又横亘在面前了。奶奶护着那个黑洞,很少提及;爷爷无比恐惧,时不时要提到桌面上说一说,好像那样就能减轻一丝他的担忧。

“你若死到前头,我定看着把你埋了;我若死到前头,老的个你可不好活了啊。”

奶奶手一颤,顶在陷阱里的针尾滑出去顶到肉上,她毫无觉察继续一顶,用指头把针推过去,那被岁月磨砺过的针尾深深刺进她的细肉里。奶奶咂着血,悠悠说道:“所以呀,你就活上个一百岁,活成老不死,我过了六十随便死得了。”

她的惶恐从失去管理我妈的针线权开始,加重了一层。我妈结婚时,虚岁十八,是个疯疯傻傻,只知道砍柴扫树叶,走路奔奔跳跳的小媳妇。针头线脑都由奶奶管着,我妈“新妈妈”长“新妈妈”短喊着,或在锄胡麻掰包谷,或在做饭洗锅时提出要做一双鞋子。奶奶问给谁做?妈妈心想给外公外婆做,口里却说是给我爸做。婆媳们继续干手头的活,等地里庄稼上场了,场里的庄稼入仓了,奶奶会选一个清闲时间,端出象征权威的针线笸箩,给妈妈发放顶针,不多不少的条绒布、滚鞋帮子的白棉布条,不长不短的麻绳和腈纶线。发放完毕,收拾笸箩放在炕柜上,像一个极有尊严的太后。

妈妈若是给外公外婆做了鞋子,奶奶会心有不快,会在爷爷面前抱怨。但要是给奶奶的弟弟侄儿做了,奶奶会多赏一些布料。妈妈纳得快,鞋子做了高高一摞,奶奶的娘家人是市上人,开着汽车风风光光进村了,带来大米、旧衣服。爷爷是家里的大掌柜,以最高的礼仪迎接款待,

舅爷逗留几天,带着布鞋、鸡蛋和鸡走了,旧衣服由奶奶收起来,留着给孙儿们穿。

有年夏天,我妈壮着胆子拿奖赏的材料给外公外婆做了两双布鞋,奶奶就在爷爷面前念叨,被爷爷怼了回去。但翻年秋收婆媳闹矛盾,爷爷还是把这事儿提了出来。这时候,妈妈已经生下了一女两男三个孩子,并且在生小弟家乐时,母子差点送了命,生死关头是六奶奶一双血手掏出孩子的。妈妈为报答恩情,提出给六奶奶做三双布鞋,奶奶以为做两双就够了。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妈妈的腰杆子也跟着硬起来,在婆家十年有余,她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冻土里挖了一个月冬花,卖钱买了针线笸箩,备了布料顶针,自立为王。一家岂能有两个主妇,主权分立的导火索一拉响,婆媳之间为针头线脑的事,隔些时日爆发一场战争, 战火一点燃,波及面不断扩大。爷爷作为大掌柜,首先出来干涉,于是召开炕桌会议。爷爷盘腿坐在炕桌左边,奶奶卧腿坐在右边,家乐爬在炕桌上玩。爸爸坐八仙桌左边椅子,妈妈坐右边,我和家兴坐窗户下手工沙发上。大家表情严肃,屋里气氛紧张。炕桌虽然矮,但发言权在炕上。爷爷点起油灯,装上烟丝,咕噜噜长吸一口,烟雾缭绕起来,等烟雾缓缓散去,爷爷的面目清晰起来,长杆子的水烟瓶挂在墙上,爷爷这才开口说话:“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和家兴深有体会地表示赞同。本来嘛,我妈伺候小猪小鸡的时间远比陪伴我们的时间多,她把折了腿的小鸡捧在掌心心疼得连连叫,却很少把我们抱在怀里爱抚。至于吃奶那些事儿,我们根本就想不起来。反正从记事起,我们就和爷爷奶奶在客房这个大炕上一起睡觉,一起听故事,一起成长。我们两个是爷爷奶奶一手栽培起来的两棵小白杨树,挺直身子坚决站在爷爷一边。我妈那些鸡儿狗儿猪儿在自己的棚里,睡觉的睡觉,打呼的打呼。爸爸也沉下脸来数落妈妈。奶奶和妈妈都羞于追根溯源,提分针线笸箩分庭抗礼的事。婆媳两个一样地沉默着,垂着眼不说话。

于是,出现了短暂的和谐局面,大家戴上草帽拿起连枷,面对面排成两行,在大日头下打起小麦来。完了奶奶抱个筛子筛,妈妈端着簸箕簸,婆媳两个又说又笑,把爷爷和爸爸借着东风扬好的小麦籽装了两尿素袋子。

农闲时节,婆媳两个坐厨房炕上,奶奶拧麻绳,我妈纳鞋底,两个人心里各有鞋样。妈妈的顶针很忙,奶奶的顶针暂且闲置。到分配鞋子时,矛盾又出现了——婆媳两个都想给自己的娘家多分几双,最后还是奶奶占了上风,妈妈便把不满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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