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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潘维《立春》细读

 置身于宁静 2022-05-30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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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

     “我对诗歌所知甚少”,这是一个多么自谦的称呼。作为一个诗歌批评家,沈健所阅读的作品,不能说汗牛充栋,那也是相当可观了,但是他依然说:所知甚少。

    “我对诗歌所知甚少”,这也是一种非常诗意的说法。从有限的阅读,照射进无限的诗歌空间,就好像我们站在地球某个天文台,通过哈勃望远镜,能够见到广阔的星空。

      诗歌与自由公众号近期将陆续推出湖州职业技术学院教授、诗歌批评家沈健的诗歌评论文章。我们将从他的新书《我对诗歌所知甚少》中,摘取内容奉献给广大读者。此后,沈健三十余年诗歌批评的文章,以及沈健的一些批评界的朋友的文章,也将一并推出。我们想以我们微薄的力量,推动中国诗歌批评的发展。

       今天是第三期,我们为大家摘选的是沈健新书《我对诗歌所知甚少》中“'迷宫来访’:细读名家”一辑中的文章。

沈 健

Clarinet Concerto In a Major K 622 (De 'Out Of Af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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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潘维《立春》细读

 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就“为无限的少数人”写作已成现代诗表达常态作过论述,意在分析并找出现代汉诗先锋探索中的推 广与接受路径与方法。然而实在地说,先锋诗歌本身就是人类语言触角的精英代表——诗人的一种殚精竭虑的探求产物,其被 受众接受必然有一个过程,甚至大多探索必然是无效的,这正如 数学家皓首穷经的探索,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前进一小步,而数学毕竟在教育中不断普及、推广,转化为大众的生命智慧与思维利 器。现代诗歌也是如此,一方面,先锋诗人为“无限的少数人”的 写作,促进了诗歌理念与技术的不断进步;另一方面,在大多数 成熟诗人写作进程中,读者审美趣味得到培育,大众的诗学情趣 得以涵养,接受面不断扩大,大众化日渐推进。这后一方面的诗 人,也许可以类比成从事数学普及教育一类的数学专家。当代青 年汉诗写作群体中,兼融先锋性与大众化身份的,在我看来并不 多,当年海子可视为翘楚,眼下的潘维也许可算一个。

 说潘维是青年诗人,其实1964年出生的他也并不年轻了, 只是他的诗思探索与艺术实践一以贯之地处于一种朝气之中, 令人有虎虎生威之感。这个“生于浙江安吉孝丰镇一个人丁兴旺 的大家庭”,从小在女性、水、乡村风物中成长起来的诗人,曾经 梦想成为一个莱布尼茨式的数学家,初中未毕业就痴心于诗歌练习与语言创造。著有诗集《不设防的孤寂》(1993)、 《诗 50 首》 (2002)、 《潘维诗选》(2008)、 《隋朝石棺内的女孩》(2008)。他早期诗歌的主题是乡村、水、少女,“哀歌一样明亮”。以大型组诗 《太湖龙镜》为代表的中期作品,枝叶深芜、繁复斑斓,将汉语中的江南主题衍化得极其神秘、玄奥,充满了巫术式的繁秘、颤动、 昏眩,是当代汉诗中典型的先锋诗歌探索产物,具有广泛的影响与持久的魅力。

 写于 2002 年正月的《立春》,则是诗人从先锋写作回归大众 耕耘的一个转折点,仿佛一个数学先知在极端个人化纸质星空 内穷尽心智的运算、推演之后,重新回到一个中学数学教师的角 色,要为周边的孩子们讲上几堂数学传播课一样,他先后写出 《除夕》、《冬至》、 《初春》、《同里时光》等一批诗歌,他要用先锋诗 歌的话语方式来处理传统题材,用蒙克、米罗、达利式的线条来 图绘中国传统国画,用简约明了而又充满现代意味的意象来完 成诗歌普及的使命。《立春》便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一首。

 如果说,《立春》是一首可以列入中学诗歌教材式的诗,我想并无夸张之处。这首诗几乎一反此前诗人斑斓莫测的风格,并未设置过多的阅读障碍,而是像跟中学生讲课那样明白切入,直接明了: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寒气贴在门楣上/是纸剪的喜字。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 声带布满褶皱。

 诗,徐徐展开的是一幅江南风俗画:春节到了,乍寒还暖,小镇在洒扫,喜气贴上门楣,到处弥漫着的是“在欣欣向荣的柳风 里”“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这种心情植根于“立春”沃土之中, 而立春,作为24个节气之首,是一个转折点,它承冬天之凛冽,启阳春之温煦,在自然为循环节点,在个人为人生节点,在国家与社会则为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各类节点之隐喻。诗人用“邮 差”喻之,既承接了古典诗歌中的“驿站”、“驿使”之意味,又富有现代气息,而“门环”则也是一个转折节点譬喻,如同一个形象道具进一步填实了“邮差”的隐喻意义。春天的到来是必然的,解冻的来临是预知的,漫长等待、忍耐的逻辑结果,就是除旧布新、生 机盎然时刻的到来。因之,“又绿”一词,仿佛一个话语召唤链条 按钮,将抒情主体的“熟练得像做家务”的自信与喝到“刚开封的 黄酒”的欣喜心境尽情地拖曳而来,奠定了全诗万物欣荣、大地春归的喜气洋洋基调。这是贯穿全诗、遍布画面的一个主色调: 欢快、温暖、明亮,而又纯洁得近乎天真。诗,起句不凡,却又明了简洁,写得节制冷静。

接下来的句子全是对这一欢快主色调的强化与补充。“壁 虎”与“灯笼”是一对充满了文化冲突的意象,前者是具有现代感 的审丑意象,经常在艾略特、乔伊斯、沃尔库特等人的文本中进进出出,而后者则是一个十分传统的中国符号,张挂在节日深 处,渲染着喜庆与祥瑞。在江南的“血管”内,相克相生的“壁虎”与“灯笼”被榫接一体,新的文化基因给生命带来新活力。“声带 上布满褶皱”的“祖母”与“邻家女孩的一颗蛀牙”,再一次用生命的循环呼应了自然生生不息的轮回,强化了诗歌欢快、鲜活、凡 俗、庸常的活底色。

至此,我们看到,诗第一节除了“壁虎”与“灯笼”一句有些刺 眼与突兀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扭断逻辑脖子”的句式。一般先锋 诗歌中“极端超逻辑反常规”表层现象,已经被悄悄替换为深层 的文化紧张,于是诗的张力如水而至,将读者理解之舟浮在了文化的海面上,生成了一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审美风景。

如果说,诗仅仅描述这一场景,抒写此一意境,那么其独特 之处,也许并未超出前辈诗人如曹松、汪藻之辈,其价值与意味 也一定会大打折扣。要知道, 《立春》 几乎是一个被写滥了的题 材,其旨趣似乎早已指定: “木梢寒未觉,地脉暖先知”,唐诗宋词 以来的话语积累,仿佛百川东归大海的水系。若要跳出此一命 定,那就一定要有新的阐释视角,新的话语方式。诗的第二节笔锋一转,“书法、墨、宣纸、走神”等一系列古典雅文化元素,将抒 情的走向框定在了中国传统页面上,展开了一幅江南水乡小镇深厚文化底蕴所滋养的俗世图:

我的书法没有什么长进/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化开,犹如一支运粮船队 /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诗,仿佛张艺谋电影一样,从一滴墨,化出了一支水墨“运粮 船队”,极其巧妙地将江南与京城、南方与北方、水乡府院与金碧 皇宫连接起来,拓展了诗的空间,伸延了诗的意蕴。但是,这样的 抒写不要说在古体诗词中,即使在陈东东、张枣的笔下也已有涉 略。潘维的独特性何在?

诗,在这里突然地跳出了一个第二人称“你”: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只、丝绸半匹和年糕几框 / 还有家书一 封。

   “你”,语法上只是个人称,但在情感上,它是一个相濡以沫 的依偎对象;在心理上,它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倾听符号;在精神 上,它是一个互为对象的主体依赖。正是通过虚拟的“你”的出场,诗找到了一个焦点与线索,仿佛一架古老的纺车,将林林总 总的风俗画元素织在了一起,形成了所指多元、丰繁的画面。“纸 剪的喜字”、 “火腿”、 “年糕”、 “丝绸”、 “做家务主妇”、 “管家”、 “缎 鞋”、 “刚开封黄酒”,这些日常性江南市民生活,被诗人用“细碎 小巧的笔法” (钱钟书语),组织成一幅江南立春长轴,仿佛一块蓝印花布,叙述了诗人对江南岁月的无尽热爱、无穷的依赖与些 许烦恼、些许伤感。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这是“你”在诗中第二次出现,它在结构上穿针引线,同时, 也在诗的基调上添加了亲昵、温馨甚至闺蜜之感,使诗获取了温 润无比的人性力量。诗人好像一个万事万物的情人,以恋爱的眼 光与口吻,向人们絮絮叨叨他所见所闻的一切,而世界上的一 切,又在他眼中获得重生。在诗人眼中,“庭院里的那株腊梅”,完 全演绎了李易安笔下那个“却把青梅嗅”的少女转身的一幕: “喧 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那一颦一笑,那青涩唐突,那对于 春天与生命的渴望与尝试,若与汪藻“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 开最有情”比读,我以为毫不逊色。

如果“立春”所带来的仅仅是无所不在的欢欣,那么,春天也 一定是缺乏丰富与深度的。诗在第二节重点转向沉重、苦难的一 面,转向“地窖阴暗的湿度”、 “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 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这既是对时间转折复杂性的清醒自觉,也是对生命感悟曲 折性的理性认知,从而增强了全诗欢乐基调的厚度与信度,让人 们对新生与快乐倍加珍惜,对现世生活倍加热爱。同时,这里出 现的古画、古筝意象,回应了前述“书法”、 “小诗”的雅文化铺垫, 将江南小镇置于高雅与世俗、文化与生活、士族与土著融合一体 的基础上,抒写了诗人对整个汉语“时间中的江南”的美学眷恋。

潘维的诗作,有着丝绸织锦般的奢华明丽,对惊心动容之美 的迷恋、追寻,而那潮湿得令灵魂发芽的语境,创造出了优雅多 汁的美与梦的泛滥之地。

这是著名诗人韩作荣对潘维诗歌的一段评语,也是一个优 秀诗人对另一个优秀诗人极其精准独到的把握。迄今为止,它是 我所看到的对潘维诗歌微观传达风格上最为贴切的评价,道出 潘维诗歌细节与语言的腾挪多姿、仪态万方的真谛所在。但是, 在《太湖龙镜》中那种密不透风的意象转接之间,令人头眩头晕 的华丽与繁复,也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显露才华式写作的得意与 骄傲,在一定程度上毕竟存在着影响读者接受的负面作用,正如 过于华贵的“丝绸与织锦”,多了一份宫廷府院的光鲜张扬,少了 一份贩夫走卒的亲近朴实。但到了《立春》一诗中, “丝绸与织锦” 已被改换为“蓝印花布”,在素材、底料相似的基础上,针法、色 彩、纹理有了新选择,既保留了苏绣式的绵密,又汲取了桃花坞 年画的大俗大艳元素,焕发出了一种新的面貌。

首先是口语了无痕迹的运用。诗人这样写江南河水的曲折 流动,“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与语境水乳交融让人生出些 “散文化”的疑问来;对生命的低落与哀伤,他写出了这样结实而 多悲的生活细节: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在这哀歌一样的句子里,“炭”的“一生”、 “火盆”、 “灰”,将生 命的存在过程与存在场景,通过微妙的“停留”一词融汇在一起, 形成了一道典型的油焖东坡肉式的佳肴,肉在汤中,汤在肉里,味 在香气间,香在油光中。既注满了灰烬的忧伤,也充溢着火焰的欢乐。这样的生活化、口语化句子,视之为佳作,也许并不夸张。

其次是纯真质地的光大延伸。早期潘维在他的创作中,以一 个“玻璃孩子”形象呈现在汉语诗坛,但他的“谦卑”建立在他的 “骄傲”之上,往往会因为保有童心而自设障碍,甚至会极端化到 不怕伤害世界而一意孤行。但是到了《立春》的现阶段,这种纯真 质地,却有了本质的新生。毕竟人生苦短,岁月漫长,不老的潘维也“年过四十,放下责任”,“岁暮的影子,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 丽”,红尘之后,显露的纯真已经是无功利的纯真。“一块未出嫁 的蓝印花布”,成了这一纯真的承载物。“出嫁”是潘维用滥了的 意象,但他毅然返回到“未嫁”状态,以“冒昧”、 “羞愧”的形象展 示在世人面前,成就了一种璞玉如初的混沌无知形态。因为诗人懂得,“小家碧玉比进步的辛亥革命 / 更能革掉岁月的命”。纯真, 是一个诗人永葆活力的奥秘所在,也是一种历尽沧桑者的可持 续生命力所在。

正如数学界存在着两种数学一样,现代诗歌领域也存在着 两种诗歌。据科学史学者洁若德何顿研究,爱因斯坦在写相对 论方程式时,经常宣称他总是问自己有关时空的问题,“只有小 孩子才会好奇地想知道此类问题的答案,也只有小孩子才会回 答”。数学与诗歌在世界的最深处是相通的,既原始幼稚,又丰富 精彩,充满了人的蓬勃感性活力。做孤单的数学家是光荣的,做 大众的数学教师也是神圣的。诗人也应如此,如果居寂寞先锋诗 人之高,则应忧诗之对下里巴人的普渡众生;如果处喧闹俗世诗 人之位,则须忧诗之对阳春白雪的普及提升。

愿我们的青年先锋诗人,在为“无限的少数人”写作的同时, 也多写一些适合中学生阅读的诗歌!

附《立春》

立春

1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

寒气贴在门楣上,

是纸剪的喜字。

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声带布满了褶皱。

我的书法没什么长进,

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

化开,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支、丝绸半匹和年糕几筐,

还有家书一封。那首小诗

是我在一个傍晚写成的:门前的河流

让镇上的主妇们变得安静,

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

不远处,就要过年了。

节日的气氛整天在我身边忙碌。

似乎橱里的碗也亮了许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腊梅,

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

每当夜风吹过,就会有一阵土腥弥散。

水乡经过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

2

解冻之时,木犁

或者虫蚁疏松着泥土。

当然,还需检查地窖阴暗的湿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扫房和沐浴。

女童的缎鞋则像刚开封的黄酒,

匆匆穿过精巧的游廊,

在空气两旁刺绣出瑞香与迎春。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着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岁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

    题目诗句选自潘维诗作《立春》;本文原载《名作欣赏》20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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