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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贝:潘后主的爱与哀愁

 置身于宁静 2022-05-31 发布于浙江

潘维:1964年出生于浙江湖州。居住杭州。著有诗集《潘维诗选》《水的事情》等。获17届柔刚诗歌奖、第二届天问诗人奖、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等十余奖项。作品被多种外语翻译。任职海南琼州学院。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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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维的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诗里有汉语中全部的中国江南。 ——时辉

潘维的诗不仅其有古典诗歌的灵气,也富现代汉诗的感性;作为一名江南诗人,他在“化欧化古”两方面,堪称一世之英俊,特别引人入胜。 ——柏桦

潘维的诗,试图通过重建江南之美,重建与一度消失的中国传统之美的联系,安慰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心焦虑,从而重建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李少君

潘维的语言很具穿透力,自如地往返在江南现实与历史的两丽,他的诗作拒斥这个年代的道德绑架。他是当今不多的几位凭写作即可真正存立的诗人。 ——朱朱

没有潘维的当代江南是无法想象的。在洪水般迅猛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是潘维为我们打捞了乡愁文明的记忆。他的诗歌摆脱了西方话语权的控制,捍卫了汉语诗学的尊严。 ——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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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开了

潘维  
  

梅花开了,才知道还有家乡,
才记起还有情事未了。
他只会叫他名字的一半,
或许,她已从繁体简化到优雅,
像清凉寺的雪,
散发出禁欲的青草香。
  
带着歉意,安静的心
微微送别;
送别疤痕里的深浅隐痛。
岁月,热闹而怀孕着,
敲门声有着姓名,
连枝条上的脆弱也呼吸善良。
  
平庸的空气所认同的地方志,
不会记载茶馆的流言。
梅花开了,道德依然贫瘠,
那些粉红的信笺上只写着一个字:爱。
爱,这个小小的非凡的主义,
尘土坚持了很久。
  
无奈的,俗世的圣徒,
穿过鞭刑密集的花雨;
孤独使他的脸很遥远,
人们只能吻到东方星空的味道。
梅花开了,寒冷熟了;
往昔重了,爱情寂静。

今夜,我请你睡觉

潘维

永远以来,光每天擦去镜上的灰尘,
水无数遍洗刷城镇,
但生活依旧很黑,
我依旧要过夜。
茫茫黑夜,必须用睡眠才能穿越。

西湖请了宋词睡觉;
广阔请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睡觉;
月亮,邀请了嫦娥奔月;
死亡,编排了历史安魂曲;
非人道的爱情睡得比猪更香甜。

睡觉,如苦艾酒化平淡为灵感;
如肥料施入日历,抚平紊乱;
使阴阳和谐,让孤独强大;
一种被幸福所代表。

可没有人请我睡觉。
为什么?!为什么
比愚昧无知还弱小多倍的地球上,
居然没有人请我睡觉。
怀孕希望,有智慧体从醒悟的眼光里跃出来,
全部喊道:潘维,汉语的丧家犬,
今夜,我请你睡觉。

2009-9-6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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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酒

潘维

那年,风调雨顺;那天,瑞雪初降。

一位江南小镇上的湘夫人接见了我。

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

也允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

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

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

这些后主们:陈叔定、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她说这番话时,雪花纷飞,

在一首曲子里相互追逐、吻火。

我清楚,夫人,你曾历遍风月,又铅华洗尽;

你死去多年,人间愈加荒芜:梦中没有狐女,

水的记忆里也没有惊鸿的倒影。

根据一只龙嘴里掉落的绣花鞋,

和一根丝绸褪色的线索,

我找到了你,在清凉之晨,在荒郊野外:

你的坟墓简朴得像初恋的羞涩,

周围的青山绿水渗透了一种下凡的孤独,

在我小心翼翼的目光无法触摸之处,

暗香浮动你姐妹们的名字:苏小小、绿珠、柳如是……

夫人,虽然你抱怨了阴间的月亮、气候,

以及一些风俗和律法,

但唯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

从诗经的故乡,夫人,我带来了一瓶梅花酒,

它取自马王维1号汉墓帛画的案几中央,

据说,酿制它的那位画工因此耗尽了魔力,

连姓名也遗失在雪里,融化了。

我问道:是否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礼仪,

在这有白玉和金锁保佑的干净里,

在这凤凰灵犀相触的一瞬间,

让我忏悔、迷醉,动用真气,

动用爱情。唯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下文写于2013年2月,原文标题《我们的潘维》,收于《读潘维》那本书里。现在我把它改名为《潘后主的爱与哀愁》,缘于他最近的那首《梅花酒》。我的意思是,换作今天,我再写不出那样的文章。现在的潘维变了。变在他身上是一个精深微妙的动词,直通他的精神领域,只可意会,很难一语道破。他可以被言说的部分是:他已获得爱情,并闪电结婚。)

潘后主的爱与哀愁

鲍贝

我相信,潘维的诗歌在千万年之后仍然会有更多的人去品读,更多的人去思考。他与他的诗歌,已成为奢靡江南阴郁而独特的符号。

再没有人比潘维更忧伤,也没有人比潘维更孤独。他的忧伤和孤独是暗得发紫的凌晨。深暗无边无际,却已然有一小束光源在并不遥远的前方浮现,引他进入更深处。他朝着那束光而去,热烈而孤独地走着,走在他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王国里。那里的汉语华丽而颓废,充满紫蓝色的阴郁,等待出土、还原成形。偶尔,他也会抽身而走,走到他身处的现实世界,带着张望和探索的意味。他很努力地去靠近陈规旧俗,坦然面对并去尝试理解,却又迅速遁形,躲回到他的王国里去。他在他一个人的王国里,率领着他的汉语,犹如指江点山的将军率领着他的千军万马。每一场厮杀和呐喊之后,忧伤更深,孤独更重。

他是一个“诗人”,是被“诗”选中的“人”。诗人在人间的非凡使命,注定他与常人有诸多不同,注定他要在热闹沸腾的人间承担终身孤寂。

这么说有点诅咒的意味。然而事实如此。他的朋友们,包括我,对他的孤独都有深刻领会。在某一年的年终联欢会上,朋友们曾为他隆重颁发“终身孤独奖”。颁奖的夜晚,带着跨年的热烈气氛。墙上挂满五彩气球,一串连着一串,密集而饱满,我总担心听到气球会在我耳边突然爆破的声音。潘维那晚是获奖者,也是主持和颁奖者,因此他显得更为活跃和热烈。我也获得他宣读并颁发的“年度撕夜奖”。我们在意外获得如此奖项的同时,并不觉得意外,而是接过一份沉甸甸恶狠狠的补偿那样,欣然接受。奖项是朋友们根据获奖人量身定制的,带着戏谑的祝福和善意的提醒。大家都希望,孤独的人不再孤独,熬夜的人不再熬夜。虽然,直到今天,潘维仍在继续深入他的孤独,而我仍喜欢醒着守夜。

潘维在获得孤独奖之后,很快认识了一位新女友,开始他的新一轮恋情。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朋友们宣布。在朋友们面前,他不保留他的任何秘密。简单纯粹透明到一滴水的程度。

对于潘维来说,恋爱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快乐的事情,不拿出来分享,简直就是犯罪。然而,他的恋爱与失恋,我们听得太多了,早已不觉得新奇了。但碍于他的认真劲儿,我们只得再一次祝福。他不断向我们强调:这一次真的是爱了,我爱她,她也是深爱我的,我们真的是不会分开了。要是他女友正好在他身边,他会拉着她的手向我们秀甜蜜秀恩爱。要是女友不在他身边,他会拨通电话,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跟他女友说一番祝福的话,分享他的幸福。他的幸福、甜蜜和快乐如满溢的水,直接能够感染到每一位。他比任何一个孩童更纯粹、更直接、更通透。

我曾一度怀疑,潘维的自我陶醉能力是否也来自于他的诗性?不管怎样,一个人拥有不断恋爱的能力总是一件美好的事,值得为他祝福。

然而,潘维的恋爱,就像一个患有习惯性流产、却又拥有超强受孕能力的孕妇那样,他的每一次膨胀,都令人欢喜,更令人忧心忡忡。他每一次倾尽全力使劲去爱的女人,最后都一个个离开了他。没有一个女人能够陪他爱到底。至少到今天为止是这样。这是否也是神赋予一个诗人的使命?命令他在这个人间领略无穷无尽的爱欲与痛失、幸福与孤寂。

因此,潘维的失恋与他对待失恋的姿态也如此与众不同。他从不抱怨这些女人们的恶毒与善变,哪怕稍稍怀疑一下这些女人们是否或多或少地利用了他?然而,他从来都否认恶的一面。他只强调善与美。

在潘维眼里,这些女人,个个如天使。背叛他、离开他、甚至跟随别的男人远走天涯之后,她们仍然是天使。他仍然爱她们,问候她们,与她们做朋友。

最近几年,与潘维恋爱的女人们年龄越来越小。小到80后,甚至90后。有几个是刚从学校里出来,或仍在学校里就读的学生,再过一年半载就要毕业。潘维利用自己在社会上的人脉关系,为他的女友们联系工作、落实单位,无偿提供住处,俨然是一位父亲对待女儿的给予和无私奉献。

跟潘维恋爱过的小女人们,在潘维的帮助和爱恋之下,迅速得以成长,并重新确立自己的社会价值和人生观。我们戏说,潘维就是一所另类的“皇浦军校”,是专门为年轻女子准备的培训基地。玩笑归玩笑,离开潘维的那些小女人们,还真是个个出落得清丽脱俗、妩媚动人。

去年某日,潘维的其中一位前任女友,从法国回到杭州,在我家住了一晚。那一夜,我们一直聊至凌晨四点。我们通过潘维认识,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潘维。事实上,我们几乎都在聊潘维。她说了好多关于潘维的事情,也问了我一些潘维近来的动静。知道他仍走在恋爱与失恋的途中,她表示感慨。离开潘维多年之后,她对潘维仍然充满感念与欣赏。言词间全然没有离弃之后的抱怨和控诉。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曾有无数的争吵和猜忌以及彼此的伤害。她已转身嫁作人妇,但她还是坦然承认,潘维是她在生命中深爱过的最独特的男人。她只是为潘维感到遗憾,像潘维这样的人,只适合恋爱,不适合居家过日子。

人无完人。生活同样没有完美。有些人永远长不大,这是一个人的缺陷,也是一个人的可爱。潘维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的长不大。他对恋爱对女人对美的姿态,仿佛永远停留在一个固定不变的节点上,他奇迹般地保持住了青春期才有的那份激情四溢和青春荡漾,从来都不知道疲惫。他与一个女人恋爱的时间里,就像一个贪玩的孩童,越玩越疯狂,越疯狂越投入,不知道要停下来休息调整。

他把他爱着的女人,命名为爱妃、女奴、性奴、女仆、小宝贝、小心肝等,同时,他也甘愿为女人俯首称臣,为女人做牛做马。他和朋友在喝酒的时候,会突然宣告:我要先回去了,已经到了我小宝贝定的时间了,过了这个时间不回去,我是要受到惩罚的。于是,朋友们更来劲,不让他走,并询问他会是什么样的惩罚?他说:是这样的,她要我回去写检讨书的,写得不好,还要重写的,这个比较麻烦。

他转述他与女友之间的隐秘生活,从不觉得这是露羞。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拉萨参加活动,在机场碰见他的时候,,我见他脸色苍白,两眼空洞,便问他昨晚是否没睡好?他坦然告知,昨夜和女友折腾了一夜,几乎没睡过觉。我说,你这样的状态到了拉萨会高反的。他也很担心自己,但他舍不得他女友,愿意为她爱到死。到拉萨的当晚,他病倒了,挂了一夜点滴才缓过气来。换成别人,这种事情一般不太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就算坦然说出来,听的人也会怪怪的。但从潘维嘴里说出来,却那样自然而然。

遭受失恋,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会觉得这是一件很没有脸面和伤自尊的事情。一般都会在朋友们面前遮掩事实真相,或闪烁其词避开不谈。而潘维不同。当人家问他,你和你女友又分手了吗?他会立即纠正:不是分手,是她不要我了,她抛弃了我。神情自然是万分沮丧的。他好像从来都不要在情感上面去争回个什么脸面或者自尊,当然,他也绝对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一种气度才摆出来的一副姿态。他并不要求自己崇高。他只是顺应自然、从不矫饰与隐瞒。坦白和透明,是他最本真的东西。要是抽离了这部分,潘维就成不了潘维。哪怕她的现任女友逼问他是不是还爱着前任女友的时候,他也会回答:我还是爱她的,只是她不爱我了。

那么现在的你爱她还是爱我?

我都爱的。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听到这样的答案。换成别的男人,自然也不会是这种答案。

本来,潘维就是被冠以“诗人”的人,与众不同是他存在于这个人间的根本。他才情横溢,却不懂哄慰女人。他只懂得消受美与时光,敏感细腻如灵犀。脆弱的部分又堪比芦苇。要怎样的女人才能够真正与他呼应,并完全纳得下他?事实上,这不仅是女人的困惑,也是潘维的困惑,更是这个时代的困惑。

按我们常人理解,失恋之痛,是需要一个人慢慢消化并让时间来帮助他去一点点埋葬的。然而,潘维不,当失恋来临时,他仍然不失去啤酒与欢聚。他天才般地创造了“失恋酒”。去年夏天,他再次被一位天使般的年轻女友抛弃。伤痛欲绝的他,到处打电话宣告,并让朋友之间也相互奔走相告。接到他电话的那天,我恰好结束一场远行回到杭州。他和弱水、志毅、道通等人在一起。正奔赴于一场饭局。他命令我立即扔下行李,赶去安慰他。并命令我在弱水、道通之后,安排饭局,轮流请他醉酒。他命令所有的朋友请他醉酒。他需要大量的安慰。犹如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明知药物已失去起死回生的效果,但还是要靠吞食大量的吗啡来缓解他无法战胜的疼痛。

去年那场“失恋酒”,从开始到结束,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很多请客的朋友同时也被人请,因此连续很多天泡在酒桌上不回家的朋友不计其数。他的一场失恋,把很多朋友搞得人仰马翻,醉酒醉到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在那一个月里,好多朋友的脸,都是惨白惨白的,眼眶深陷无神,双眸布满血丝。他们自己失恋都不曾如此迷茫错乱过。他们聚在一起,终于开始破骂潘维,数落这场“失恋酒”的创造者如此荒唐而不可救药,简直令人发指。他们发誓不再理这个破人,再也不喝酒了,回家睡觉去。骂完之后,他们又开始轮流设局,拎着酒去找潘维。这是男人间的友谊。女人往往不可理解。

更让我不可理解的是潘维的方向感。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以为我已经是一个很没有方向感的人,每到天黑更是分不清东西南北。潘维居然比我更白痴。每次他坐上我的车,就会自告奋勇地为我指路。因为他去过那里。他明明去过那里,我不得不听他指挥,然而每次都是错误的。后来,我再也不听他的。但我自己又找不着路。于是我记住了一点,只要他指左,我就往右,他说东,我就往西,如此反着来,居然都走对了,几乎无一次例外。

或许一个天才,总会有某些部分是迟钝的。说是迟钝,也可以说是不谙世事。有一年春天,某个县城为了宣传旅游事业举办了一个杏花节,请了一些诗人作家们去应景。潘维和弱水等人也应邀去了。在杏花节开幕式上,众人纷纷赞美了杏花之美。潘维被第一个请上台发言,他立即朗诵了一首《梅花开了》。这是他写给北岛的诗歌,是他喜欢的。但他并不关心主办方和杏花是否喜欢。惹得弱水等人拼命在台下向他示意,他却浑然不觉。等他终于朗诵完毕施施然飘下台,弱水他们骂他,你这不是存心跟人家唱对头戏嘛!

潘维除了爱女人之外,还酷爱酒吧和啤酒,酷爱和朋友们亲密无间的欢聚。然而,啤酒不能安神,欢聚亦不能令人驻足。真正能够随他深入肺腑读懂他孤寂部分的,唯有诗歌。他一次次在孤寂的深夜向阴郁靡烂的江南,打捞他被雨水淋湿的受过伤的爱情记忆。一篇又一篇绝美的诗歌,如亡灵般诞生。在不可测的天空中,一定有一双神的手在挥洒某种东西,只有他能够捕捉到,并轻轻接住了。

如果说,女人和啤酒对潘维来说,就如生命。那么,诗歌于他来说,却是高于他生命的一种事物。在他的个性里面,我不知道是否潜伏着一种很彻底的病,一种需要与人分享美的强迫症。很多时候,他完全像个孩子,只要他自己觉得美,就一定以为别人也是如此。因此他不分场合,不分人群,只要有人稍稍怂恿他一下,他便开始朗诵他的诗歌。他肯定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诗更美的事物。他是如此需要人们分享这份无与伦比的美与诗意。然而,他并知道,有些场合的有些人并不能够立即承载起美与诗意。就如坚果好吃,但在深夜里让一个人吃下大量的坚果,他会消化不良会呕吐会感觉不适是一样的。

记得某次饭局,一大桌子人。有一半是潘维的朋友,有一半不是。酒喝至尽兴,潘维主动站起来朗诵一首他自己的诗歌。一阵掌声落地,顿时安静下来。潘维的普通话不那么标准,发音缠绵又阴柔。朋友们在平时听多了,也就习惯与适应了。但对于陌生人来说,实在是很难为他们的。长长的一首诗歌,再抑扬顿挫、再富有感情,要求别人完全听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酒精让人的大脑兴奋和混乱着。潘维的朗诵在继续。人群中却躁动喧哗起来,有的人在碰杯,有的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也有的人干脆站起身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潘维朗诵了一半,忽然刹住,坐了下来。

有人问他:怎么还没朗诵完就坐回去了?

潘维黯然回道:你们离我很遥远。

没几个人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没人愿意去追究。在沸腾的酒桌上,喧闹的人群中,潘维的眼神凝视在空中的某个虚无的点上,孤独到令人窒息。我走过去,敬他酒。他像孩童般看着我,用梦魇般温柔的语气对我说:小雨,你可不许造反,我们是从宋朝开始认识的。

孤独本是默然无声的东西。然而,在潘维那里,我听见孤独会尖叫。他如此热爱交友热爱着人群,他运用热闹和忙碌去对抗孤独这只怪兽。然而,越对抗,越孤独。

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感觉潘维是一个古人。他身上的阴气太重,仿佛吸附着千万年前的旧灵魂。他又是一个极度迷信的人。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中有神灵的存在。

他把家收拾得很干净,除了近万册书籍之外,还摆放着从各地收集回来的蝴蝶标本、亿万年前的化石、某些动物的尸骨与头颅、还有观音菩萨,以及遥远的唐卡。他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着远古时代的旧气息,森森然充满凉意。每次去他家中做客,要不是都有一大群人闹轰轰围在一起,我恐怕不会一个人在那个家中呆很久。

平时他懒于做家务的时候,便叫钟点工上门收拾打扫。那天,他叫来的钟点工是一位中年妇女。那女人在房间里擦地,潘维坐在客厅看书。忽然,那女人拎着抹布从房间里走出来,说:我一个人在你家干活有点害怕。

潘维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坐在这里吗?

那女人说:你坐在那里我更怕。

为什么?

你身上有阴气。

大概人与人之间,是会有某种磁场的,有些人碰在一起会彼此吸引,而有些人注定相互抵触。

去年四月底,受贺中邀请,我们一起去拉萨参加西藏多派唐卡活动。活动结束之后,潘维、贺中、陈东东和我,一起订了5月1日的机票飞抵太原,去参加一个由《名作欣赏》杂志社举办的小说派对。《名作欣赏》杂志的主编赵学文先生和续小强都是第一次和潘维见面。潘维的诗歌他们早在见面之前读到过,都非常喜欢。

见到潘维的那一刻,赵学文先生对潘维说: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认出你是一位诗人,你身上有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那晚的饭局中,续小强和他编辑部的同事们,各自朗诵了潘维的诗歌。赵学文先生和潘维都喝多了,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好久都没有分开。我当时都被这个场面给感动了。这是一个才情横溢的人与另一个才情横溢的人相遇的结局。那个长长的拥抱里,有着两个大男人之间惺惺相惜与相见恨晚的意味。是诗意与侠义的相逢。是南方和北方的彼此吸引。

那次见面之后,赵先生和续小强开始为潘维筹划诗歌品读会。这是一件成人之美又意义深远的事情,它与功名利益毫无关联,只与赏识结缘有关。续小强除了主编杂志之外,同时也是一位颇具才情的诗人。他在百忙中甘愿为潘维的诗会奔波筹划。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情,有时候更有深度,也更超脱。

潘维对女人几乎是博爱的,对男人亦是如此。反过来,女人们喜欢他,男人们也一样喜欢他。按他的说法,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是广阔性和丰富性。仿佛他身上具备了某种魔力。潘维是幸运的,是受神恩宠的人。虽然他一直走在恋爱与失恋的途中,至今孑然一身,仍未获得他理想中的情人与爱。但他获得了无数的朋友与博爱。他是我们的潘维,是所有人的潘维。

2013年2月28日于西溪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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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贝:70后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伤口》《空阁楼》《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观我生》《松开》《去奈斯那》《悦读江南女》《穿着拖鞋去旅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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