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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维诗选(8首)

 置身于宁静 2022-05-31 发布于浙江

  倾斜的城镇

  黎明锯断了昨夜的雨。

  草坪清新,让岁月成为一只白兔。

  书本上设计的陷阱一一消失。

  街道在霞光中内衣凌乱。

  像经霜的妇人,憔悴而满足。

  一条河停泊在水里,

  装载石块的货船鸣响汽笛,

  使河水流动。

  城镇在反光里像一根枯枝,

  在蒸气的玻璃上画着初冬。

  透明灰指甲般增厚。

  看不清那人的血管里到底

  汇聚着多少种族,多少记忆,

  但他的野心在天空中狼嚎,

  企图通过改变语言来改变人类的生活。

  在南方,在水乡,在浙北山区,

  如果仍有未上锁的门向着寒风敞开,

  那不是因为民俗纯朴,而是贫穷。

  一位皇帝曾到此巡游,

  他留下的风流韵事仍在庭院里

  开出花朵,小小的姓名,嫩如处女的肉,

  让舌苔忍不住露出猩红的霞光。

  公共汽车停靠在旅店的招牌下,

潮湿的气息可能延续到正午。

  消失

  那夜,月光里流淌的乡镇

  伸展着道路的宁静。十里芦花

  一片反光,笼罩着水色。

  我们的身体语音般虚幻,形同废墟。

  我,好像一只从古窑里溜出的狐狸,

  被血烧制得红旗般灼烫。

  而那芦花,那成千上万朵

  只懂得轻盈和飘的芦花,洁白的芦花,

  迎面将我拉入,拉入

  那无以名状的消失之中。

  也许,我并未到过水乡,

  也许,朋友们并未将我营救到人间。

  但是,光线让人害怕。

  我不得不睁开那朵喑哑的梦,

  它的眼睛钱袋一样装着青春。

  遗言

  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

  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

  不惊醒任何一片枫叶,不惊动厨房里

  油腻的碗碟,更不打扰文字,

  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和一位少女,她倚着门框

  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我一生的经历将结晶成一颗钻石,

  镶嵌到那片广阔的透明上,

  没有憎恨,没有恐惧,

  只有一个悬念植下一棵银杏树,

  因为那汁液,可以滋润乡村的肌肤。

  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在那个潮湿并且闪烁不定的黑夜,

  爆竹响起,蒙尘已久的锣钹也焕然一新的

  黑夜,稻草和像片用来取火的黑夜,

  稀疏的家族根须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夜,

  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

  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我将记起

  一滴水、一片水、一条水和一口深井的孤寂,

  以及沁脾的宁静。但时空为我树立的

  那块无限风光的墓碑,雨水的墓碑,

可能悄悄地点燃你,如岁月点燃黎明的城池。

  我,拥有失眠的身份

  我,拥有失眠的身份。我愿献出

  一个三角形:坚定的金字塔。

  在无尽的旋转中,它跪向一条深蓝的水,

  如仆人,用一条未调教好的狗

  对着广阔,撒下季节的哀伤。

  今夜,武装起来的明亮,匪徒般蜿蜒于

  水乡阴寒密布的千丝万缕中。

  记忆,割开多汁的风,转身留下凌乱的背影。

  噢,酿蜜的脚步盘旋着皮革的沉重,

  如挣扎的窗帘随着剧烈的一扯,便断了气。

  从我的脉搏,切得出汉语的命数,

  仿佛我是藏身于根部的汉奸,随时准备

  向世界公开灵魂的约会暗号。

  在隆隆的接近里,铁轨中弹般卧倒,

  沿渐渐微弱的往事,浓密如羽的睫毛开始松弛。

  星光,滴破屋顶:冬天闯入。

  寄生于花瓣上的,是最优秀的那滴黑夜,

它引领着拥挤的现实,穿过我的生命。

  日子——给C、Y

  那些风光,从每一粒琥珀里渗出来,

  从屋檐下渗出来,从骨骼

  和后宫的轻雷中不带面具的渗出来。

  还有寂静,将银器摆上餐桌,

  用仆人的懒惰凝想远方。

  远方,可能有水,刚刚发芽

  就准备流淌。

  为一个日子微微摇摆它细小的蛇腰。

  不错,树枝是对的——

  让叶片站在高处,托住钟声。

  没有铜从早晨掉下来,

  也没有羚羊奔出乡村的墙壁。

  只有方向,在迷失,在迷失,无限的迷失;

只有邮局,传染着传染着风俗。

  给一位女孩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水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分。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

  香樟树——给王碹

  烟花、萤火虫和山坡

  还有初恋的口红。

  还有我用琥珀保存的邻家女孩:

  一切,都被劣质海报温暖过,

  在老城区,

  在护城河黑浊的注视下:

  一切,都有名字,

  被稚嫩的喉咙喊过。

  我承认,拷打我、逼迫我成长的刑具

  ——是江南少女

  湿润的美貌让孤独丛生。

  我承认,我谈论的仅仅是

  一棵香樟树,

  它闹鬼、冲动,尚未枝叶飘摇,

  但它的清香已把空气抽打成一片片记忆;

  随腹部受孕的悸动,

将背叛蔑视到遗忘里。

  立春

  一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

  寒气贴在门楣上,

  是纸剪的喜字。

  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声带布满了褶皱。

  我的书法没什么长进,

  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

  化开,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支、丝绸半匹和年糕几筐,

  还有家书一封。那首小诗

  是我在一个傍晚写成的:门前的河流

  让镇上的主妇们变得安静,

  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

  不远处,就要过年了。

  节日的气氛整天在我身边忙碌。

  似乎橱里的碗也亮了许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腊梅,

  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

  每当夜风吹过,就会有一阵土腥弥散。

  水乡经过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

  二

  解冻之时,木犁

  或者虫蚁疏松着泥土。

  当然,还需检查地窖阴暗的湿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扫房和沐浴。

  女童的缎鞋则像刚开封的黄酒,

  匆匆穿过精巧的游廊,

  在空气两旁刺绣出瑞香与迎春。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着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岁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

图片


潘维(1964—),浙江湖州人。1964年出生于安吉孝丰镇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1970年末开始写诗,一贯的基本主题为少女、时间里的江南和作为审美化生存的诗歌。为当代汉语诗歌贡献了非凡的才华,在呈现江南水乡之生命体验的诗篇里展现得尤其精彩,是汉语诗坛公认的“江南天王”,被誉为“现代汉语之美硕果仅存的高地”。著有诗集《不设防的孤寂》(1993年)、《潘维诗选》(2008年)《诗五十首》《隋朝石棺内的女孩》《潘维诗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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