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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寨(五)

 淮阴语文 2022-06-01 发布于江苏

林家寨(五)

陈福清

清晨的临川书院,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白雾。这座历经数百年开蒙教化的桑梓之地,此时显得斑驳而陈旧。三重院厅的门外,立着一座汉白玉牌坊,康熙手书的金匾“学达性天”,彰显着昔日的辉煌荣耀。

        一张黑漆雕花的书案旁,秦先生正襟危坐,宽大的家织浆布青灰色长袍,遮过膝盖一直垂到黑布厚底的鞋沿。清瘦肃然的脸上,架着副圆框玻璃镜面,浑身透着一种沉稳刻板的书卷之气。

       秦先生是江淮大儒,自幼聪慧好学,三岁便熟背《三字经》《千字文》。这异与常人的赋秉,一时间被讹传成神灵转世,成了乡邻们茶余饭后教子育女的典范。

       秦先生的父亲,是晚清时秀才,身怀饱学,可是屡试不第,后来经人举荐在都梁县衙谋得一师爷差事。从此秦家便喧闹了起来,每日里官讼批文,送礼打点,请客应酬的人踏破门槛。几年的光景,秦家便成了都梁县城里富户。家境的富足殷实,没有让秦父放弃对秦先生的严教。每天黎明时分,秦先生起床,洗漱完毕后便开始早读。晚上夜读到亥时才可入睡。经年累月,酷暑严寒,从没有怠倦荒废。

       秦先生九岁那年,秦父因代讼官司,被人诬告丢了差事。闲赋在家的秦父,每日里沉默寡言,长吁短叹。昔日门庭若市的喧闹嘈杂,此时变得寥落而冷清。往常同僚下属、旧友故交,躲避不及,此时皆无影无踪。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让秦父备受打击,三年后便郁郁而终。此时的秦先生,还沉静在读书求学衣食无忧的孩童生活中。





      秦父的故世,对于秦家是毁灭性的灾难。家境日渐败落,先前的家仆佣人也相继离去。秦母一位妇道人家,也不便于去抛头露面,以典当家中物件糊口度日。坐吃山空,落到家徒四壁,靠着乡邻接济帮衬,秦母帮大户人家浆洗缝补维持生计。

      长大后的秦先生 ,立志学有所成,欲弘扬程朱理学,开宗立派,造福乡里。有此宏愿,他便愈发地勤勉读书,通宵达旦,经年不悔。几年的时间,他便过乡试秋闱,得了科甲第一。两年后春闱会试,他又中天字科一等甲。中举后的秦家,又恢复了秦父在世的荣耀与喧哗。地方官员的宴请道贺,乡邻故里的攀附,秦父昔日同僚旧友,此时又满脸媚笑地说着秦父当年的忠孝仁义。

       对于门庭荣耀的光复,秦母没有丝毫的喜悦。丈夫的官场沉冤,让她不想让儿子涉及阴暗险恶的官场。一天,母子两人买了香烛纸钱,到秦父坟前祭拜一番。秦母让儿子立誓,永不涉官场。秦先生跪在父亲坟前,想到幼时丧父,家道中落,母亲含辛茹苦,浆洗缝补挣钱养家,时常遭人白眼讥笑,而今又富贵荣华,门庭显赫。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叹人性的复杂与凉薄。随后他在父亲的坟前大哭一场,立誓永不踏进官场,潜心学问,开蒙教化,传道授业,答疑解惑。





       经日持久的喧闹和迎来送往,让秦先生日渐厌烦,难有闲暇静下心来读书。一日晌午,秦先生正坐家中和母亲闲谈,忽然乡邻跑来:

      “秦老爷,给你道喜了……”

       秦先生愣一下,说道:

     “喜从何来?”
     “外面有一队官人,抬着大轿,捧着红绸金匾,快到府门口了。”

      秦先生听后,忙搀扶着母亲迎出了院子。

      院外的官道上,一顶蓝尼八台官轿,簇拥在几十人的队伍当中,队伍前面两差役,抬着红绸盖着的金匾。两面硕大铜锣,和着几位乐人唢呐声,一路吹打着走了过来。

      官轿在院前落下,一位面皮白净年过四旬身材修长的官员走出轿子。他戴着一顶冬式官帽,帽顶上一颗玛瑙珠泛着莹莹红光,帽管插一根单眼花翎。胸前的补子上,一只色彩斑斓的云雁,翱翔云间。秦先生忙迎上去躬身施礼道:

      “伯父,何时到了都梁?”

     “贤侄,进屋再说吧。来人,把匾挂起来。”随着一串鞭炮声响起,扯去红绸的金匾上,“会员及第”四个鎏金隶书,金光闪闪。一群孩子戏闹着,争抢未炸完的哑炮。秦先生给差役们拿了赏钱,又抱拳谢了围观看热闹的乡邻,众人便渐渐地散去。



       来的官员姓卢,淮阴城新调任的知府,本是秦父的同窗好友。年轻时两人因志趣相投,时常一起吟诗作赋,天长日久成了莫逆之交。后来卢知府连过乡会殿三试,做了瀚林编撰。而秦父过了院试后,便屡试不中。初时两家时常书信往来,后来卢知府调任异地,秦卢两家便断了音信。

     卢知府进到屋里,向秦母问了好,随后让差役呈上几匹锦缎交给秦母。看了看屋内破旧的陈设,叹了口气说道:

     “ 我与秦兄情同手足,兄长遭此横祸撒手人寰,实是悲痛之极。奈何我身处异乡,忙于政务,乡音久疏,不知兄之变故,痛心疾首………”说完,一行泪水,挂在卢知府的脸颊。

       此时秦母也掩面无声地抽泣着,秦先生弯腰立在母亲的身后,低着头。

     “贤侄,我此次来有两件事;一是到秦兄坟上祭拜,二是请贤侄到淮阴府任职。我刚刚调任到淮阴城,得知贤侄会员及第,如此贤良之才,理应入仕造福民众……”

      “伯父盛情,侄儿实难从命。官场沉案劳牍,我散惰日久,素文白字尚可,仕途之事断不敢想。”

       秦先生的拒辞,让卢知府深感痛惜。

       秦母见卢知府面露难色,说道:

      “大人赏识我儿,亡夫地下有知,含笑九泉。秦家兴衰皆因官场凶险而起,今我儿已立誓不入仕途,只想授业解惑,扬程朱之学,望大人谅解。”

      卢知府见秦先生坚决不授,便也作罢。随即去好友坟上祭奠一番,便回淮阴城去了。

      此后的秦先生关门谢客,辞去无聊的应酬专心读书。一日,朋友邀请外出讲学,秦先生便满口答应。这传道授业,讲学解惑是做学之本。再者久居家中,出去走走开阔眼界以解烦闷。谁知讲学之行,高兴而去,败兴而归。皆因秦先生的古怪刻板的文人严谨,遭到同仁戏谑讥笑。一怒之下说道:吾辈崇圣贤之理,开蒙教化,答疑解惑。今观诸君荒嬉之态,何以为人师表,授人以学?说完拍案拂袖而去。回到家后,满腹烦闷的秦先生,站在都梁山上,看着淮河水川流不息,来往的船只帆影点点,水天一色。吟道:

临淮东南第一门,
半天水色半天城。
碧波淘尽沧桑事,
空留后人评古今。

      圣人是人们创造出来的,秦先生被称为圣人,也是人们对圣贤的崇敬和想往。夏日午后,秦先生端坐树荫下纳凉,忽见一只蚂蜂和蜘蛛在缠斗。蚂蜂毒刺不断扎着蜘蛛身体,秦先生想蜘蛛必死无疑。谁知那蜘蛛被毒刺扎了,便爬到水边阴湿塘泥里翻滚身体,随即又和蜘蛛搏杀起来。往返几次之后,蚂蜂最终落荒而逃。秦先生看着飞走的蚂蜂,若有所思,这陈腐臃臭的塘泥,难不成是清毒消肿的妙药。隔日晌午,秦先生正在书房读书。忽然听到啪啪敲门声,秦先生打开门,几人搀扶着一位头大如斗,面目红肿的乡邻,求救于他。原来他晌午去田间锄草,触碰一团硕大蚂蜂窝。秦先生看了看,面无表情说道:

       “去水塘里挖些泥来。”

      乡邻们听了满脸疑惑,这塘泥又脏又臭,秦先生莫非说笑?迟疑片刻,众人还是去挖了一盆腥臭无比的塘泥。

      秦先生看了看头肿如斗的乡邻,又面无表情的说:“敷上”

       乡邻们难以置信的惊讶,似乎还没明白秦先生的意思。可从秦先生平静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众人把那腥臭无比的塘泥敷在肿痛乡邻的头脸之上。半日的功夫,当乡邻们还在质疑秦先生这近乎儿戏的举动时,那乡人已不痛不肿,恢复如初。

      这件充满神奇而荒诞的医术,在众人眼里成了个怪异的谜团。





       一年春天,林家寨生出一种怪病。患病之人,多腹胀如鼓,不思饮食。县府多方招医救治,病患仍旧不减。正在官家束手无策之时,秦先生让众人刮下屋边道旁寻常的遭人嫌弃苦枣树皮,熬上几锅热气腾腾苦味刺鼻的褐色汤剂,让病人喝下。这汤剂苦涩难咽,有人小声问秦先生:“先生,这药汤奇苦无比,莫不是有毒?倘若喝下闹出人命,我等可要吃官司。”

       秦先生缓缓说道:“你且将汤剂分发下去。”

       众人越发地不解,追问:“这苦枣树皮能干啥?”

       “打虫……”

      打虫?打哪里的虫?秦先生的话,让这些久居山野的农人,愈发地迷惑不解。

       片刻的功夫,喝了汤药的病人,肚中咕咕作响,如同摇动的水车。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提着粗肥的裤子疯跑进茅房。噗的一声,一股刺鼻的腥气恶臭,伴着粘稠赤黄如水样稀屎,喷薄而出。随着腥臭浓烈的持续,一团团状如棉线般蠕动翻爬的白虫,滚动而出。

       这样的场景,对于祖辈土里刨食的农民,不仅仅是震撼,而是闻所未闻。这庄稼生虫,树干生虫,人的肚中生虫,岂不是烂了肚肺。细思极恐,竟有人惊叫失声。

       先前的腐臭塘泥治了蚂蜂蜇伤,苦枣树皮熬制的苦水打下虫子。对于未解的谜团,人们总爱把它归于神,方能明了通透。一时间,秦先生治怪病救人事情,传遍了都梁县城。街头巷尾,茶社酒楼都在纷传秦先生的神奇。有传他梦中遇仙人,得了医书。有传他是华佗转世,救苦救难。后来竟然传成了,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神是人塑造的,而在塑造神的过程中,必须要有让人信服的机缘和借口。而秦先生不想被当神样塑造,已经由不得自己。





       都梁县城有座千年古刹铁山寺,依山而建。因年久失修,神像多已斑驳损毁。寺院住持与秦先生时常一起说经参禅,精研佛理,经久日深两人互生敬佩,成为好友。县府重修铁山寺,大雄宝殿建一尊高二丈余莲花宝座观音大士佛像。佛像开光当日,晨时便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秦先生受邀,会同县府官员以及寺庙众僧、善男信女、香客民众,约千余人齐聚寺院。时至辰巳,开光法会开始,钟磬齐鸣,县府和住持烧乡敬拜完毕。待到秦先生烧香跪拜时,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响后,云开雨住。寺庙半空中,一尊白衣观音菩萨,端坐莲花,浮现云端。众人见观音大士显灵,皆因秦先生救民苦难,结佛善缘,才使得菩萨显圣。





       对于人们奉若神灵般的传颂,秦先生一如往日的平静淡然。闲暇之余,仍闭门读书,少有应酬。

      传林家的祖先,从山东逃荒到了都梁县。夫妻二人用箩筐挑着两个年满周岁的儿童。时值骄阳似火,酷暑难耐,便寻一路旁大树下纳凉。此时一位浙江秀才路过,见筐中两个孩童。随口吟道:“一担两场尿。”

     因浙语晦暗音涩难懂,林家主先误听成:一担两尚书。便拜倒谢先生吉言,秀才莫名一愣,便扬长而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林祖在此开荒破土,安家立户。两个儿子相继考得功名,入仕为官。直至兄弟二人官至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成为一方美谈。后来兄弟二人年老还乡,葬于此地。皇帝表彰兄弟二人,建一庙舍立像,承其功绩。再后来林家后人数次扩建,在此读书授学。定名为“临川书院”。

                                    (未完待续)

林家寨(一)

林家寨(二)

林家寨(三)

林家寨(四)





作者简介:陈福清,祖籍盱眙,现居常州,爱好广泛,尤喜古体诗词,作诗词杂文多篇,性格豪放,不拘小节,追求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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