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川莲,年龄:38岁,性别:女,籍贯:百色市右江区。文学爱好者,偶尔写一些小散文,分别在《右江日报》、《百色文艺》、《右江潮》,西林那劳《金色田园》上发表,2019年加入西林农民文学社,2020年加入百色市作家协会。 百色作家 桂西作家群作品展 ![]() 阿 郎 ●黄川莲(百色) “韦思明跳楼死了。”隔壁家婶婶对我说。前些年听说韦思明患了癌症,最近听说他食物都无法咽下了,只能吃流食,但是听说他跳楼身亡的消息,我还是颇感意外,可能是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吧!于是跳楼了,“他在患病期间,在南宁工作的小儿子没有得经常回家照看,反而是阿郎,在医院治疗期间都是他一直在照顾,家里有土特产的,经常大包小包的给他老爸带。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婶婶絮絮叨叨的说。 我的记忆一下被拉回了童年:我与表姐在院落里玩跳跳棋。所谓的跳跳棋,是在院子的泥地上画出一个大方框,在大方框里再画出几个小方格,用巴掌大的碎瓦片当棋子,在方框里一级接一级的往上跳,踩到线或是踢出去的棋子恰巧压到线上,就算输了。正玩得乐此不疲,只见阿郎打着赤脚,裤管一深一浅,上面还粘着几粒苍耳,因为冒着一身汗,几缕枯黄的头发顺着汗紧紧贴在脸颊上,只见他急冲冲的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哭喊:舅舅!舅舅!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毛小子,对着他喊:野孩子,没人要的野孩子……他的舅舅不在家,只见他的外婆拄着拐杖从屋里一癫一跛的冲出来骂道:“哪家的小子!没爹还是没娘教啦!阿郎又没吃你们家的大米,下次再欺负阿郎,我找你们父母去!”毛小子们听着被骂,于是悻悻离去,各回各家,作鸟兽散。 舅舅家在上屯,离学校近百米,表哥表姐年纪与我相仿,人多热闹,所以放学不想回家时,我就住在舅舅家。舅舅屋后长着一株上千年的扁桃树,四季常青,繁茂的枝干探到屋后的菜地上来,春天的风吹过一遍,扁桃树就育上了花蕊,没过上一阵,就开了一整树米黄色的花,那时候的半个村庄上空,都溢着扁桃花的气息。舅舅屋前有个坎,坎下就是阿郎的外婆家,壮族人家喜群聚而居,密密集集的一户挨着一户。每一户人家都住着土胚房,墙体用泥巴夯实,中间架着圆柱,上面盖着楼板,屋顶盖着灰黑色的瓦,每家的结构都是三开间,正大门进去就是中堂,两边则是用木板隔开作为卧房,在屋内生火做饭,一缕缕青烟从瓦片的缝隙里向外飘散,炊烟袅娜,屋内烟雾缭绕。 阿郎的母亲有五兄妹,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妹两弟。阿郎母亲是老二,当年是带着几个月大的阿郎嫁到隔壁村朱家。隔壁村也不远,要走上两个小时的山路,翻一座山,穿过一片阴森森的树林,再趟过一条溪,走过一片田野就到了。阿郎没事的时候,就回他外婆家住上一段时日。记忆里的阿郎有些瘦弱,头发因营养不良而枯槁,长长的头发打着结,一缕一缕的紧贴着鬓角。他左眼有眼疾,右眼是正常的,又黑又亮,在开心的时候,泛着亮晶晶的光,左眼是暗淡的,仿佛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他常把头发梳成三七分,打斜的部分盖上左眼,偶尔用手把头发往左边拨一拨。他偶尔跟村里的男孩去掏鸟窝,也跟表哥与我一起去偷人家地里的玉米杆来吃,我们一起去溪边钓鱼,钓鱼杆是自制的,在屋后的扁桃树下砍下一根拇指大小的老竹,削掉枝干,再绑上鱼钩鱼线…… 钓鱼钩在村里的小卖部有卖,那家小卖部的老板姓王,小卖部就开在通往学校的大路边,是老板自住宅的墙体上对外凿开一扇窗大小,里面陈列着食盐味精、牙膏牙刷、毛巾香皂肥皂之类的日用品,也有夹心饼、奶糖、葫芦饼、猫屎糖之类的零食,香皂的牌子叫千里香,每次经过小卖部,那种浓郁的幽香与糖果饼干混合的味儿便扑鼻而来,极诱人。小卖部也有五金类,比如砍柴刀锄头之类的农用工具,再细小一点的,就是针线火柴盒鱼钩之类的了。表哥在闲时,会给我掏出攒了好久的5毛钱买鱼钩,那5毛钱,有可能是去捡八角得来的,也有可能是去山上剥牛甘果杨梅的树皮晒干,再卖给从外面来收购的商贩得来的。那些钱除去一部分拿来买学习用品,剩下的就可以自由支配,鱼钩也不贵,5毛钱可以买10个钩。 鱼钩做好了,表哥提着桶,阿郎扛着锄头,锄头是用来挖蚯蚓做鱼饵,蚯蚓都是藏身在湿润又松软的泥里,轻轻挖开,一条条肥硕的蚯蚓四处逃窜,捉住蚯蚓,用鱼钩往蚯蚓体内穿过,把鱼钩甩到溪里,然后坐在田坎边等鱼上钩。每次钓鱼的时候都收获不少,表哥把鱼分给阿郎带回家。 “这小子的眼睛如果没有问题,长得还是挺不错的,人又机灵,真是太可惜了!”母亲偶尔回娘家的时候看到阿郎,就叹息着说。母亲说:“在阿郎几个月大的时候,眼睛发炎,阿郎的爷爷往发炎的眼里滴上山苍子油……” 我知道那种山苍树,是一种乔木,长在母亲丢荒的地里……母亲在山上开荒,在肥沃的热带雨林里,上千百年的落叶腐蚀,铺满厚厚的一层落叶,把杂树杂草砍掉,晒上一段时日,春天来时选择某个日子焚烧,熊熊大火把落叶与枯枝都化成厚厚的灰烬,在地里种上玉米南瓜、芋头旱藕,无需施肥,待淋上几场春雨,农作物便迎着阳光雨露,茁壮而长。待秋收时,南瓜肥硕,一个个有锅盖大小,一膘一膘的像蒜瓣。玉米也丰收,把金黄色的玉米粒打下来晒干。待不知从哪里来串村打玉米花的老头儿来时,他扛着铁架子与一口长得像炮弹的高压锅,经年累月,那口锅已被烟火熏得乌黑铮亮,走街串巷打米花,老头儿在村口生火架锅时,已被一帮小孩儿围了上来,老头儿往锅里倒上干玉米,打上一勺白糖,放在铁架上摇了一圈又一圈,架下的柴火烧得正旺,红红的火舌映着每张挂着鼻涕的脸蛋,红彤彤的。老头儿摇够了,端锅下架,把布袋往锅里一套,用铁管把锅盖使劲一掀,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满满的一锅玉米花就爆了出来…… 连续种着几年,地瘦了下来,母亲便选择另外的沃土继续开荒……没人再打理,原先的地荒了,紧接着杂草一拨接一拨的长了出来,专门粘我头发的苍耳也长了出来,山苍子树也一株挨着一株长了出来,山苍子树的表皮是青绿色的,油油的泛着光。长到手腕大小,春风吹遍田野,就整树开满了米白色的花,夏末便结了一树的果,果实也是绿色,有火柴头般大小,密密齐齐的挂满了枝头,远远的便闻到辛辣的味道。 夏末时,有外商进村里收购山苍子果,村里人在农闲时就进山里采苍子,商贩收购到一定的量,便把苍子果放在一口大蒸炉里提炼苍子油,苍子油接触到皮肤,热辣辣的痛。我想象得到,当几个月大的阿郎眼睛里被滴进苍子油的感觉,我仿佛听到当时的他撕心裂肺的哭声…… 阿郎的爷爷,是当时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个子高高瘦瘦,穿着用蓝靛染过的对襟棉麻布衣,戴着副老花镜,已年过古稀,手脚不太利索了,起身拿东西时颤颤巍巍。他开的药铺里有小孩发热的解热散,解热散是一包一包的药粉末,味又苦又酸涩,咽下去时沾喉,令人作呕。我每次发烧,母亲总叫我吃解热散,要么就是安乃近,拉肚就是土霉素,打针的就有青霉素。 当时的竹源村交通极不便,出门都是翻过村后的大山,走上几个小时的山路,才到集市买点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父亲被刀伤到手,就在屋前的苦竹上刮下苦竹皮,揉碎,敷在伤口上止血。我每次感冒发烧,母亲总称为:发痧。先吃那个又苦又涩的解热散,再把后背的痧气刮出来,辣辣的痛得我眼泪直飙,再往火塘的热灰里焐一块生姜,待半熟,再用火钳扒拉出来。所谓的火钳,也是用生竹片做成的。父亲从山上砍下竹子,用刀破开,划成两个手指宽的竹片,在竹片中间削薄,往烧得正旺的火塘里烫一下,把竹片两头往中间一收,用绳子把竹夹子定型,就成了一把火钳。火钳毕竟是竹子做的,容易被火烘干,又易燃。一把火钳在热灰里扒拉几下,就开始冒烟,母亲又把它往冷灰里摁了摁,尽管如此,一把火钳还是越来越短,很快就烧到头来。 母亲把焐得半熟的生姜拍烂,往盛了半碗米酒的瓷碗里蘸了蘸。在我刮过痧热辣辣的后背擦一遍,然后把我塞进被窝里捂,待冒出一身汗来,于是就退烧了。有一次高烧不退,于是她背着我去找阿郎的爷爷,那位赤脚医生,只见他颤颤巍巍的从药铺的坛子里打上半碗水,吩咐我饮下,母亲又把我塞到被窝里捂,我从晕乎乎的高烧里醒来,也奇迹般的好了。 后来听母亲说那种水是在迁坟时装尸骨的金坛,埋在地层多年从外面渗透进去的水,寒气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喝。我知道后既惊悚却又无可奈何。 话又说回头,阿郎的爷爷,其实也算不上爷爷,因为阿郎即不跟韦思明姓,也不是韦思明抚养长大,母亲说阿郎是韦思明的非婚生子,他的母亲带着他嫁隔壁村的朱家,朱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朱平,韦思明也没有给过阿郎抚养费。 我也没有见过阿郎的母亲长啥模样,据母亲说,阿郎的母亲带着几个月大的阿郎嫁过去没几年,在老朱家生下一儿两女,两女是双胞胎女儿,就因病去逝了,后来的双胞胎女儿,也因为吃烤木薯中毒,又死去。只给老朱留下几岁大的阿郎,与阿郎的弟弟,阿郎的继父一个人抚养两个男孩,除了在家种点农作物,剩余的时间就在村附近打零工,今天帮着家砌砖,明天帮那家砍草,日子过得相当拮据。阿郎小学毕业后,他的继父便没有再继续让他上学。 我没见过阿郎的母亲,在我的想像里,阿郎母亲的模样大抵也像她的妹妹一样吧:鹅蛋脸,皮肤白皙,眉目如画,是妥妥的美人儿。不过竹源村也是远近有名的美人村,竹源村的姑娘大多明肌胜雪,乌发如瀑。当时村口的石崖下有一眼泉,泉水甘甜清澈,遇上大旱也不干涸,终年汩汩而流。当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天没亮都挑着一对木桶到那眼泉打水。木桶很笨重,盛满的泉水一路晃荡着,在路上又泼出些许来,打湿了一路的垫脚石。 传说怀有身孕的妇人饮用了泉水,生出来的女儿肤白貌美,明眸皓齿;若生的是儿子,不是愚,便是钝。 在我记忆里,确实有几位老人,脖子的甲状腺增大,长出一个又大又圆的肉葫芦,人也不太机灵,冬天就整日光着脚板,脑袋缩进衣领里,双手插到袖管,挂着鼻涕在村口的古榕树下晃悠。长得机灵些的,还可以帮着家人放牛喂马,傍晚时分,赶着几头牛归来,顺便挑上一担柴。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病,也不知上哪里医治,发病率又是男性居多,于是大家都怪了那眼泉,于是就把那眼泉给填满了。 阿郎的父亲韦思明是村里的文化人,他在县里的教育部门工作,他每年春节,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回乡,他老婆大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略显富态,穿戴体面。他的儿子穿着崭新的衣服,脚上的波鞋一闪一闪的,甚是亮眼。他带着从城里的新玩具,与一帮男孩儿在学校的操场上玩。韦思明在屋前摆上一方书桌,铺纸研墨,给村民写对联,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极工整。 我再见到阿郎的时候,是去乡里念中学的路上,那天正下着大雨,我跟着一帮小伙伴一起翻过村后的那座山,穿过那片阴森森的树林时遇到的阿郎,他个子高了些,还是面黄肌瘦,光着脚,长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粘到额前,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成年了,听说阿郎外出打工,与邻村的一位姑娘结婚,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买了一辆小货车,每天往返百色给人拉货,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也不知道阿郎什么时候去认了他的基因关系上的父亲。自从那次,我也没有再见到过阿郎。 【编稿人语】“阿郎“的故事有好多农村人都熟悉的东西在里面。比如,因为跟着母亲改嫁到朱家,被同龄人讥笑为“野孩子”,被亲生父亲抛弃。这样的场景在农村经常可以见到。而阿郎的眼睛由于无知的爷爷滴上山苍子油而致使他失去了许多东西。但是在生父生病的最后那些日子,在南宁工作的小儿子没有回来照顾,反倒是阿郎这个被抛弃的儿一直悉心照料和为父送终。如今,阿郎的日子也过得滋润。作家坦言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信。它其实也在阐叙一个农村人普遍认为最真实的道理:养人,在于养心;育儿,在于育德。(李承骏) 《百色作家》|不仅仅讲述百色故事 主编:李承骏|运营:诗豹传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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