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里清秋——辛弃疾《水龙吟》词选读

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甲辰岁寿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尘，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评注】中国历史上，受少数民族侵凌而南渡偏安的只有东晋和南宋两个朝代。上片连用“五马渡江”、“长安父老”、“新亭风景”、“神州陆沉”四则东晋典故比拟南宋事，贴切无伦。“夷甫诸人”三句：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过片三句将韩元吉比韩愈。按韩元吉有《南涧甲乙稿》传世，黄升称他“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见《花庵词选》）。“绿野风尘”三句将韩氏比前代贤相裴度、李德裕和谢安。韩氏先世曾任显职，元吉勋业和位望虽不能与其相提并论，政治失意而退归林下的境遇相似。上下片结尾，笔力气势，铢两悉称，立意遣辞，照应甚密。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评注】作于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间建康通判任上。作者南归已八、九年，却投闲置散，作建康通判。据《景定建康志》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楚”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战国时属楚国。南方常年多雨雾，只有秋季，天高气爽，才可能极目远望大江远逝的壮观景色。“玉簪螺髻”出皮日休《缥缈峰》“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与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山如碧玉簪”。“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写景喻情。“吴钩”指吴地所造钩形刀。栏干拍遍：据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刘孟节“与世相龃龉”，常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栏干。曾作诗：“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求田问舍”三句：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许汜去询问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是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下，岂止相差上下床呢？（见《三国志·陈登传》）

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评注】“懔然生气”句暗用《世说新语·品藻》“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意。“富贵他年”三句引东晋谢安事。据《世说新语·排调篇》：“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结语“甚东山何事”三句仍用谢安事。同书记载：“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

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

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釂

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    路险兮、山高些。愧余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乐，乐箪瓢些。

【评注】瓢泉在江西铅山县东二十五里。作者有旧居在此，光宗绍熙五年（1194）七月被解除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职务后，便来此“新葺茅檐”闲居，宁宗庆元二年（1196）移居退隐。“清佩琼瑶”以玉佩声形容泉水声，“镜秋毫”形容泉水明净，可以照见秋生羽毛之末。以下通过泉水所处三种状态反映作者对其命运的设想、担忧与警告。“流昏涨腻”取意杜牧《阿房宫赋》“谓流涨腻，弃脂水也”。“虎豹”句用《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和“此皆甘人”。虎豹以人为食，渴饮泉水，岂同于猿猱（之与人无害）？泉水不可为其所用。“大而流江海”三句反用《庄子·逍遥游》“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对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语意，谓水积而成大江海，可视大舟如草叶而倾覆之，泉水不可推波助澜。下阕描写“三乐”，即“饮酒之乐”、“品茶之乐”、“安贫之乐”。

水龙吟·题瓢泉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流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评注】苍颜：苍老的容颜。绕齿冰霜：苏轼《寄高令》诗：“诗成锦绣开胸臆，论极冰霜绕齿牙。”挂瓢：《太平御览》引汉蔡邕《琴操》“许由无杯器，常以手捧水。人以一瓢遗之，由操饮毕，以瓢掛树。风吹树，瓢动，历历有声。由以为烦扰，遂取捐之。”后以“挂瓢”为隐居或隐者傲世典。全词皆集《论语》句，“檐外琼珠”“冰霜”“芳乳”三句写泉水，清意盎然。“哑”字韵，韵险字朴。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评注】宋代南剑州，即今延平，属福建。有剑溪、樵川二水，环带左右。双溪楼在二水交流、险绝之处。抓住“千峰似剑”特征，融合自身经历。“燃犀”典见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晋温嶠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水族覆火，奇形异状。”后以为烛照水下鳞介之怪的典实。下阕头三句，盘空硬语，实写峡、江、楼。词笔刚劲中带韧性，极富烹炼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