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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别册·父亲|庞培

 置身于宁静 2022-06-02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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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别册》之43则

庞培,诗人,散文家

童年别册·43


父亲比妈妈矮掉大半个头,远处看,几乎像个小个子。长得皮肤白净,做过小学教员,读过乡村私塾,有属于自己的习惯,有思索和判断力,但是很少说话,从不表达。在我们的家里,比妈妈的话还要更少,简直就是一尊沉默、乖张的雕像。走路做事体动作说不上敏捷,但又果断认真。既不慢,也不快。说他有自己的习惯,是指开水龙头,挑水,上河滩,凡一说到涉及水的事务,会即刻本能地挽上衣袖,把衣袖上挽叠卷得整整齐齐,两只胳膊并不粗,不太像劳动人民(工人阶级)的手。

如果说,妈妈脸上寻常的表情是从容自如,那么,父亲这里就是某种黯然的认真。某种从不吱声,也不大容易跟人沟通的严肃。不能说他饱读诗书,可是从他嘴里,毕竟能听得见“王安石、欧阳修、苏东坡……”这类古代文学人物的名字。不能说他熟谙中国的历史,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东晋、西周、周朝历史,我到三十多岁也才勉强排列清楚。他走路跟妈妈不一样,也跟大多数北门街上的邻里不一样,他走路风风火火,一生保持了很好的远足所需的腿力。他一旦走路,就好像在跟某个无形的事物竞赛,好像永远在追赶远处某个既定的目标,十分矫健,简直可以说是“大步流星”。有时,心情好时,他脸上会有一种不服输的表情。他走路时,出了家门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个头也立即高出平常一些,人也长瘦了些。他还有一个跟周围街坊不大一样的地方:他的眼睛里的目光。他习惯任何时候,抬起头来看天空,猜摸天气,像个小城里的义务气象员。从小到大,我一直听他说出过很多有关气象方面的谚语,有古代的,也有外国的。文革时期,他属于被揪斗的“四类份子”,挨过打,被打得很惨,而后关押进县城的牢房。我从小就跟随妈妈去监狱探监,有一些有关镣铐、铁链、地上铺的囚牢中的稻柴的印象。他很快出狱了,但从此说话少了,几乎终生缄默,且胆小如鼠。他看人的眼神里有一种隐藏很深的、炽亮闪烁的胆怯和害怕,显得紧张而又机灵,甚至机灵过了头——他看我们俩个儿子也用这种眼神。

“文革”期间,他失了业。后来因为普遍的人缘,被调入一家街办绳厂,厂的前身就是解放之前的麻纺厂。因此打我记事那年起,父亲身上,家里就有一股涩涩的麻绳味道。麻绳主要船上向用。因此家里又有船具店味道,这些全是父亲的职业使然。他在那家街办小工厂一点一点恢复过来,起先,厂里除了两爿茅草房做的工棚,几乎完全在野外露天作业。父亲上班的地点就是闸桥河,有时是锡澄大运河的河岸,靠近定波闸的闸口一带。这种露天的“车间”,空气倒是不错。但是在那里,父亲失去了他走路大步流星的特长。

父亲也是靖江人,是在靖江的十圩和八圩,跟妈妈所在临江的那个村落,敦义乡,相差可能有六、七公里。父亲的乡下亲戚,却要比妈妈老家那边,多出来几倍,也许可能有五倍。至少,在我记忆里,父亲从未敢一次性地把他全部的老家亲戚喊齐了,喊到江阴家里来作客,在那种饥荒的年代,他只好定期、分批地招待他那些哥哥、弟弟、嫂嫂、表兄堂妹、舅妈姑侄。妈妈的亲戚那边有航船跑码头的,打渔的,父亲这边则一概是种田人,一年总有吃不完的麦粉、山芋干、鸡蛋送过江来给我们。而父亲又是他那个乡下种田家庭里惟一念私塾念出来的“先生”——在北门街上,少数有文化的街坊偶尔会尊称他为“王先生”——并且他又是家族中的长子,有号召力,影响甚大,在江南立稳了脚跟,被十圩八圩桥一带的亲戚早已传说为有关城里人日脚的“神话”。所以亲戚们成群结队过江来看他——即使在,即使到了“文革”被沿街游街、揪斗的年代,这些乡下饥馑的亲戚们,也仍旧不减一睹其老家人材“城里人风采”的热情……

父亲的急躁、倍遭压抑、敏感、受挫,可想而知。

在河边露天头搓了几年绳,父亲又升任领导岗位,带领街道工厂的工人们变换生产思路,变革传统销售办法。到我上初中那年,已经负责厂里生产条线,走出江阴,成了北门街上颇为有名的“采购员”,短短五六年时间,坐飞机、乘火车、走长途线路,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他经常说起他乘坐火车的快事。他登了华山、泰山、庐山,他到了桂林、海南岛、云南,甚至去过北海。他拿出一张张在北京长城脚下的照片。他老练地谈论外省各地的历史人文,名胜古迹。他拿出来在外省景点拍摄的旅游照片。他是北门街上最早享受“旅游”一词的人之一。同时,开创了另一跟旅游相关的记录:拍摄彩色照片。挂在我们家墙上他在桂林七星岩的彩色照片,一度成为贡家桥头、丁家弄、城北一带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居民们参观的景点。

于是,我们家有了最早的收音机,也成了城北一带最早买到九寸黑白电视机的人家之一。

父亲经常出差去上海,他跟上海长宁区橡胶厂的供销条线似乎尤其热碌,于是,有人托他买“上海”牌手表、“蝴蝶”牌缝纫机,买雪花膏、海绵拖鞋、香烟……零零落落,一应俱齐。父亲成了个大忙人。整个人瘦下来,也精干不少,四十岁时,拍了张看起来很神气的彩色照片,照片中,精神喜悦地笑了,从他四十岁的眼神中,仿佛重又透露出些许早年的书生气,报效国家的干革命的朝气。后来,四十五岁时还是一头黑发。那张照片是他给自己“四十不惑”时的礼物。妈妈常努着嘴表示不满,取笑他。而他也很孩子气地听妈妈的话。

他是小城里深居市井的半个知识分子,每年的大热天,天黑乘凉,孩子们无意间领略到他肚子里的货色。他一边拍打蚊子,一边低声用一种仿佛不情愿的口吻讲述隋朝历史,大运河的开通,郑和下西洋。什么《红楼梦》、《水浒》、《三国志》,他年轻时全看过。他讲曹操的故事,讲得并不比公园书场里的先生差,只不过声音低沉,也不从敢慷慨激昂地开讲,仿佛一边乘凉说闲话,一边总害怕被别人告密似的。

他讲到曹操杀掉救命恩人吕伯奢全家,声音和眼神,全显得惊魂未定。总是偷偷把眼睛别来别去,不信任地看周围别人,如同阴谋仍在附近。

一年夏天头,他乘凉讲过去的历史,碰到另外两位老兄也凑过来,也懂得一些古代史,父亲的声音立即变得嘟嘟哝哝,语音稀落下去。他从未跟人吵过架,也永远不可能跟人争执。他让其他的人先讲。

记得大热天,父亲爱吃西瓜,大口大口啃吃西瓜解渴的样子。

抽烟,抽得不凶。酒是滴酒不沾。

家里五斗橱上层,放了一本《柳宗元诗文集》。

也记得他走路风风火火,记得他两只脚、小腿、膝盖处大大小小的伤疤。那是“四类份子”的待遇罢。

他乘凉时,不敢把腿脚骨郎翘起来,露出来搁好,生怕“露馅”——腿肚子上白生生的,密布的疤痕。

跟俭朴的妈妈相比较,同样俭朴的父亲有时会流露出“娱乐”的愿望。他爱看电影,爱坐在电影院里。
1978年,他利用出差机会带我去上海,又带我去电影院,父子俩坐在边排靠走廊一个角落,观赏了陈冲演的《小花》的首演。这一次,我注意到了父亲脸上平常没有的影片开场之前那种专注、渴望的表情。那表情使我对父亲终生保持了一个年轻的、少年式的印象。父亲在我眼里,几乎快像是换了一个新人。

影片放映期间,由于他个儿矮小,前排的观众无意中挡住了他视线,他一直在不停地转动脖子。扭来扭去捕捉住最佳的观赏角度。看样子,他是那样地兴奋、紧张……

他常年订两份报纸:《参考消息》、《文汇报》。《文汇报》有那么几年,改订成《解放日报》。

他在家里,总是保持舒适的坐姿。

他在妈妈面前,保持了一辈子恭顺的温情,流露出时刻聆听她的言语和动静,生怕听错或听漏了什么的紧张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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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1962年生,诗人,散文家。早年曾在江南各地漫游。

散文著作有:《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黑暗中的晕眩》《旅馆》《帕米尔花》《少女像》《寻村记》等。现居江苏江阴。

题图作者:Alice Barbara Nicolette De Jong,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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