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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诗人心里都有一个“理想国” | 我蜷缩在一个浪头里

 置身于宁静 2022-06-02 发布于浙江

庞培:诗人心里都有一个“理想国”

来源:温州晚报 作者: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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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其后发表诗歌;做过电焊、车工、起重工、泥瓦工、杂志社编辑、记者。开过书店、咖啡馆、文艺沙龙。1997年出版第一本书:《低语》。为“新散文”代表作家;有著作二十余部,诗集三部。诗作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第六届柔刚诗歌奖、第四届张枣诗歌奖;散文曾获第二届“孙犁奖”。现居江阴。

诗人心里都有一个“理想国”

记者:我想,每个诗人心里都有一个“理想国”吧。庞培你心里的理想国是什么样子?

庞培:这是一个精神范畴比较高深的提问啊。我时常假想,自己已经跻身于“理想国”国民的行列了吧?这传说中的“理想国”,无论是具有世俗社会可能的形式,还是纯粹精神性质的,恐怕都离不开人类诗意的创造和流露。诗歌从修辞意义上比其它文体更快更早地具备“理想国”的雏型。

记者:诗人对于万事万物,总是有着更多更美的想像和向往,相比较一般人,他的这个职业更务虚。

庞培:对。有人分析历史上著名的大诗人,他们一生的创作实践背后,多少会有一个类似“理想国”的终极图景:里尔克的“玫瑰”,叶芝的“塔”,歌德的“西东合集”或者顾城的人造天堂般的“女儿国”、“小岛”……这类情形确实存在。而在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恰好证明了诗人们作为普通凡人的性情。

我心目中的理想国有着太多的平原村庄、古代的诗词、流泉,树林里的风,或许是一个被毁损了的拍曲踏歌的古代江南,有很多女性的腼腆、温存和适宜郊游的好天气。有时是音乐形式的。假设“理想国”只是诗人们终其一生苦心孤旨的美学建构,我相信,我曾在古今中外不同的诗人那里程度不一地见识过它们。时间,是一次可怕、美妙、深奥的旅行。看看你的下一站会到达哪里?所有心灵或精神世界的美作为一种燃油的辅料存在。我心目中的理想国是一部内容朴实题材包罗万象而修辞崇高的著作。或许,我已时常流连在我的理想国:在西北一个无名小站上,在书房一角,在跟自己爱的人会面的一刻。

记者:自古以来,诗人都是高贵的、受人尊敬的,我想就是因为他们描绘了一个理想国。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乌托邦,我感觉到,它更多是伴随着拒绝而建构起来的。人的成长过程很有意思,最初是接受、融入,后来却要学会否定、拒绝。

庞培:因此纯粹的艺术活动之外,还存在一个“生活的艺术”。记得好像是林语堂和安德列·莫洛亚有专门论述这方面的著作。据我所知,“道德”是有关生活的艺术一个特别深奥的很智慧的词。我们中国人的国学在这方面颇有心得。“仁义礼智信”什么的。近来,我对这其中一个“礼”字很感兴趣。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记者:你的诗作就常常是偏智性的。你曾说,诗歌是最后留下来、秘而不宣的抗争。抗争的极致形式是拒绝活下去,自杀的诗人很多。而且他们都是最好的诗人。朱湘、海子等等,我对他们的诗作总是特别偏爱。如果要我描述我想像中的诗人,我会用两个词,一个是“美好”,一个是“脆弱”。你又是怎么理解诗人呢?

庞培:恰恰相反,最好的诗人都没用自杀。莎士比亚、歌德、卡瓦菲斯、米沃什……艾略特并没有因为《荒原》的颓丧图景而放弃他世俗社会的身份。自杀的诗人中间最伟大的恐怕是洛特雷亚蒙,是特拉克尔和茨维塔雅娃。诗歌永远具备对于生命的庄严定义,而不是相反。某种程度上,诗歌一定是对于死亡最长久的轻蔑抗争。诗人是最勇敢的抗争者,其天性从一开始就拒绝毁灭、庸俗、腐朽和了无生气。诗人是天性的人类的孩子,是未成年者,是青年。我想像中的诗人是浑沌初开的,是原始勇武的有力者。诗句如同晴空之上的霹雳,所以它可能恰好跟“美好脆弱”相反!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勇武坚韧,也可能呈现在世人眼里是美好脆弱,但我们时代的汉语太需要回到本原的理想,太需要盲目甚至无知的力量了!总之我对于理想诗人的描述是两个词:“有力”、“有力”!

我理解的诗人,外部世界根本不是他的敌手。他的致命敌手是他自己,是随岁月而存积在他身上,他生命里的层层相淤的时间。

记者:你这次来温州,用一个讲座专讲海洋,呼唤蓝色的海洋文明,我觉得你是在提出一个新鲜而有力的境界。海纳百川,海的特征就是包容和辽阔。拒绝与包容好像是一对悖论。

庞培:玄觉是温州人。中国的禅宗,六祖有五大弟子,包括那个神秀,但玄觉的故事是最令我欢喜的。我并没有更好地游览这里的山水,因为时间仓促。说到这里,你刚才提及的“理想国”又让我有所联想。在古代中国,山水实际上很可能就是华夏文明中不言而喻的理想国。所以山水一词在汉语中深藏有很多奥秘。我来温州,谈了一个关于海洋的专题,部分原因或许正是你所说的“理想国”。这其中的关键词大概就是:“山水”、“海洋”、“理想国”。当代新诗,或者说当代诗歌的生态不甚理想,而强劲的海风,是否会对于汉语有益呢?回答是肯定的,正如你所说:新鲜有力的境界。

生活一定跟诗意结下不解之缘

记者:消费时代,诗歌的读者数量缩水。我偶尔也会疑惑,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你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吗?你是怎么跟诗歌结缘的呢?

庞培:消费时代?我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我也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需要诗歌?”如果说有过类似的疑惑,那也只是跟“活着还是死去”相类似。生活的重压有时会使人的心智短时间幼稚,但美学跟一般的病理学仍旧是两个概念。至于我是如何跟诗歌结缘,跟诗结缘就是跟少年时代结缘,跟内心深处永远不死的童年结缘。人可以死一百次,但他那惟一一次的童年永远不死。或许,诗人们正是为那惟一永恒的童年活着。《活下去,但是记住》,这是前苏联一部小说。记住什么?记住人的童稚和童贞,记住最初的心跳和最初的那些亲人。他们永远是生命的诗篇中的一行行。我不是跟诗结缘,我是跟人结缘。是跟人的不死性,亘古不灭的精神火种结缘。诗歌是秘密的火光。不能说诗人特别能或者特别会生活,但生活一定跟诗歌,跟某种程度的诗意结下了不解之缘。谢谢你提问中的“缘”字。

记者:我看你谈到喜欢的诗人和诗歌就特别激动,还随身带着手抄的摘记。这么可爱的事我似乎早就不干了。在讲座上你向读者介绍的大多是别人的诗歌,那么你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些呢?

庞培:实际上看到一首好诗,不管诗的作者是谁,我有时绝对会比那首诗的作者还要激动!我时常会有这方面的体验。这方面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我最得意的作品是一部分写诗的经验。一首题目叫做《雨》的为数12行的小诗,甚至是一首只有四行的短诗:《一阵江风》。

我们先看《雨》:

雨慌乱地下着

仿佛一个女孩子不知所措

突然尝到亲吻的滋味……

在窗玻璃上,

在乌云、相聚、局促的爱抚,

磨损的手指间,雨

充满离别的惊恐——

树。男人的裸体

露出暗褐色的疤痕。

再给你念那首《一阵江风》:

这时候一阵江风

吹向远处的青山、芦苇岸滩

江流汩汩,有时波平如镜——

我毕生的努力都在这股轻风里

这两首诗,之间相隔了11年。一个诗人,想要完好地走好他生命中的11年,应该说极为复杂,也很不容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只能说是热爱吧。热爱生、热爱死,热爱自然万物生命中的一切。两首诗,前者是我31岁那年的作品,背景是我在广州当记者,夜里住在一个环境荒凉的单身寝室。已经记不清当天夜里是不是真的下了雨。而后者,我写它已经42岁了,我写得更短,更加简约了。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要只字不留。诗人常常会有那种超绝体验。我一语不发,我就成就了一首了不起的诗。

记者:这两首诗,一首写雨,一首写风。所谓“风雨人生”吧。

庞培:是的。写的都是爱。一首写到了离别,另一首是关于宽宥。

疯狂是作家问世的奥秘

记者:你给自己找到一个最有诗意的名字:庞培。那个沉睡千年的古城,因灾难而得以保存,它保持着千年前的容颜而与今天的人们相逢。我想,“庞培”本身就是一首诗。它给了你灵感对吗?

庞培:所有文字都给了我灵感。这个笔名也不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1979年的某一天,在县图书馆翻阅一本当月的《钟山》杂志,看到一篇介绍那座古城的文字,立即一见钟情,从此应用至今。

同一年,也是《钟山》杂志,刊出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老天!我就像回到了恐龙时代一样,我花了整整两个下午把这篇小说手抄了一遍带回家,反复阅读。至今我对于茨威格仍有跟别的优秀作家不一样的感情。假设有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作家,我会这样作答:“你在十七岁那年,找一部6万字的特别喜欢的小说,手抄一篇!”我认为这是有关作家问世的奥秘的实情。谁也解释不了这其中的疯狂。

记者:你写《日出之歌》,写《人到后半夜》、《在离别中》,诗里有很绵密的生活细节,当然,一切生活细节都染浸着情感印痕。我感觉不少现代诗,可能过于追求陌生化效果,或者根本就是故弄玄虚,设密码似地,让人不知所云。诗歌的美,不外乎语感、意象、意境等元素,但最终打动人的是情感吧。有人说,过多的炫技大概对诗歌的魅力有害无益。

庞培:诗如果好,确有魅力的话,怎么样都行。炫技或者无技巧,多抑或少,全都一样,只要一首好诗成立就行了。如今有人跟你说什么“这份炫技是否有害诗歌的魅力”,这基本是变着法子在骂诗。古往今来人们一直是以如许腔调发泄对诗、对艺术的误解!这根本毫无新意!诗就意味着不落俗套、卓然独立,仿佛初升的星星,你如何在整个浩淼的星际丈量出它的方位和星座?它闪烁。它明亮。它璀璨。这就足够了。至于“设密码似的,让人不知所云”,我倒以为让人不知所云绝对是诗歌的一种很重要的职责,诗的用途恰恰在于某种程度的不知所云——跟一般的散文恰恰相反。

一首好诗能帮助人们更好地相爱

记者:这是你理解的好诗的标准?

庞培:有时候,会有那么一点“不知所云”。我始终对语言深怀敬畏。因此,谈到标准,有点像试图去言说大海的潮涨潮落,一方面特别清晰;一方面,也有含混朦胧的部分。对我而言:特别清晰的那部分是:朴素深刻。一首好诗会说出一部分人类社会共有的经验。在思想上,是人类理性一次小小却不失辉煌的胜利。一首好诗,能帮助人们更好地相爱。

记者:据说你还出过一部长篇小说《爱的罗曼史》,抱歉,我还没读到,那是怎样的一部作品?我以为小说讲故事,诗歌是抒情,小说是开放的、对话的,诗歌是自足的、私语的。两种是很不同的写作吧?

庞培:确实很不同。两种我都没写好,没达到自己理想的效果境界。由于《爱的罗曼史》的相对平庸和失败,我在很长时间,好几年里不再敢写小说。我把写小说看得太过于神圣。小说的开放性、对话性,如你所言,确实很难达到较为经典的表述。而多年来,我对阅读的好恶不知不觉培养出了对经典的敏感。我不是一名成功的诗人,也更加地并非经典意义上的小说家。对自己的作品,我心知肚明。而我自我的一部分仍趴在县图书馆阅览室的下斜式书桌上,仍在满怀狂喜并虔诚地抄录《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书籍、诗歌、文学,皆为那封外部世界神秘的来信。有一天,我内心的信箱突然开了,启封了,一封信掉落在地,我们命运的全部空白和写满了字句的部分全在那小小的信封里,全在小小的信邮过程里,缓缓地,被一双注满童稚的古老的黑眼睛打开、展读。而信的内容,信中的“言之无物”或“不知所云”,酷肖一场大雨过后留存在我们个人世界玻璃窗上的那些晶莹雨滴,那已经不是雨,而是命定的晶莹。生命,因此,是“慌乱中……突然尝到亲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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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诗选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来

在午后清新的一刻

那风迸溅春天的光亮

我迫使它露出颈后的头发

让它像古旧的门窗“嘎嘎”作响

那房屋所在的巷子已没有人家

只有一阵风吹着窗户透亮的光线朝旷野

而去

而旷野仿佛河流的床单

我迫使床单上的人回忆

袒露爱的梦境

风像一团春天的床单滚滚向前

我迫使床单、枕席停下来

风里有我的童年家园

风露出父母憨厚的笑脸

我全身上下都是风一般的亲情

在草地上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来

因为它是我逝去的五官和脸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来

我害怕被人爱上

我迫使它不去拉响江面轮船的汽笛

我的眼睛长在树梢的鸟窠间

我在旷野鼓荡的春风里摇摇晃晃

我是一小团动物身体的温暖

我是大地冰雪消融的羽毛

我是冻土带的悬崖。是那里

无名呼喊般消逝了的白昼

我呵着气

小手冻得肿红

我停下来,如午后

街头巷尾晾晒的被子

在荫凉中拥抱自己

拥抱我身体里的大好春光

也拥抱北方屋檐的冰棱

而风侧着脸吹过疾速的波浪

吹过浩瀚无常

这脸颊生疼的凛冽乡野

是我命运荒凉的一次停顿

看不见的爱人

我的爱人是一阵寒风

刚刚吹进早晨的树林

夜晚和白天的风

像风又像外面大街空旷

雨像隆冬最后的深夜

我的爱人在随后的日子

是过道成排的书架空间

是寒流来袭黑黑的等候

是窗户阳台捆扎的旧书信

是桃花出城艳游明孝陵

窗外,突然响起的风声

恍若缓缓升起的树丛

长江东流。汽笛声拉响一个古代瓮城

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恋人们躲藏经年

历尽艰险

她来自江水变幻的远方

她的美貌是冬天江面的白茫茫

我的爱人是中国北方

更是芦获萧瑟的水乡江南

如果将来有人问起

而天气突然转晴

那么,我的爱人是一阵风

我和她的故事

是风和风的拥抱

我结实。她年轻

我安静而料峭

她无声而迅捷

冬天来浏河乡

我把车开到了冬天的尽头

满地金黄江水的耕地

在太仓的浏河乡里

夕阳

沉落进每一垛干草的茎杆

多么感人的沧海桑田

多么年轻的海洋序曲!

芦苇弯曲着村口的冻土带

世界是一个人的

我曾骑马渡海来过

天黑之后我是古镇的月光部分

冰寒的菜地耷拉下一名蹒跚而行的刘姓老人

霜风吹彻他头发里的铁栏杆

平原如同呼啸而来的一个金色漩涡

此刻,万物远古

江海静谧

一个无名中国人的背影

是我即将进入的漫漫长夜

清远味道

路过广东佛冈县

窗外的甘蔗田嘎吱嘎吱

在大巴车的嘴巴里响

沿途的树荫村庄

耀眼多汁

这是我记忆中

童年清远的味道

成片成片的甘蔗林

为我存贮岁月

甘甜

蹉跎的奥秘

妈妈

我从未想过我妈妈她会死

我妈妈年轻时候可漂亮了!

她欢喜体面

脸圆圆。平常不笑

像宋庆龄

笑起来,又像——

圣母玛丽亚

她挽起袖管洗衣裳

在春天结实的水龙头底下

旁边全是绿绿的树篱,消融的残雪

我看见阳光和水花溅落在她白嫩手臂上

甘冽的春风

        吹着母子俩的童年

        田野上油菜花开了

妈妈走路的影子里常有燕子在呢喃

一首波兰诗

做树上的鸣蝉

做一名黄昏的读者

读一名已故波兰女诗人的诗作

仿佛在读她绯红的脸蛋

读她在钢琴前侧坐

夜色弥漫进已被夷为平地的

沙龙的门厅

我眼前的天空,如一页神秘的手稿

她写给后世的那册诗集

化作树林里的鸣蝉声

细细听,你能听出一连串

少女庄重的涟漪

而她白色的慌乱,正起身离开

十九世纪的一朵火烧云

树林的清新

雨后夏日之清新

刚散开发辫,习诗的

少女身体之清新

未被触及的黑白象牙琴键

留给世人一个均匀、浑圆

一首诗的窈窕的背影……

网兜

事物从我手中消失,纷飞如雨

生活

是一个比我的旅行更大的戈壁

道路和烽火台

长城遗址。童年的网兜

星期天打过的台球纷纷落下

来不及拥抱的拥抱

在早已消失的亲吻中亲吻

街上的电车

触碰秋天的梧桐叶

驶入四十年前

弄堂里的煤炉依旧冒着烟

灵魂是那个清晨

地上堆的柴火

锈蚀的寻访。外滩,十六铺码头

灵魂甚至是江面上轮船的汽笛

是一人出乐器店

另一个进入

唱片内含的鼓点。黑人女歌星

嘶哑的前世

我的一生见证生命庞大的消逝

犹如汉字遭遇简体

而中文见证英文

默片时代的字幕、画外音

邱岳峰和孙道临

《王子复仇记》

镌刻在悬崖的闪电

底下苏格兰的村庄

一个比我的自我内省更大的忧伤

来到我生活中

1999年的喀什,2006年的

江西省。我独自乘车离开

好像溪流从半开的车窗

流入杜鹃花丛

老式五斗橱和穿衣镜,床架子

帐钩。抽屉里的检讨书

在吃饭的点上,忘了所有菜肴

一个人站在街头,又有何用?

他不能仅靠站立

给自己加餐

童年时候,有一天我

终于拥有一只精致、称心的网兜

放什么都行,带在身上

好像一个能够把自己方便携带的

口袋

在我眼里,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网兜

妈妈上班路上的饭盒

父亲跑供销出差去外地

菜市场,百货商店,合作社

河边淘米洗菜的码头

地头长的瓜果

拖拉机进城时上桥,桥上桥下

整个县城像一只网兜

装满各式人生

每当数九寒天,河上积雪的乌篷船

多么像网兜里的萝卜、冻豆腐

静静码放过年食品

而在悬挂房檐的猪头、腊肠之外

古老的年关,伴随

静静的落雪降临

冬天更像一只穷人家的网兜

(一个四十年前的行人

正误入人群,踏雪前行……)

而这一切消逝、结束

从我记忆的网兜里

我遗落了我的童年

金色的街道。邻里百姓

生平、年代、脾性、好恶

我遗落了我身体里的闪电

我再不能用我的灵魂

出门遇见漫天风雪

地球的万有引力中

妈妈手上的那只网兜

分量

再不可能,勒进

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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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手记

我蜷缩在一个浪头里

庞培

诗人说不上话,发不出声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形,在诗人的一生中屡有发生,几乎被视为常态,非常蹊跷,也很有意思。他突然沉默下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而这沉默,似乎比说话表达更加急切;沉默的一部分声音或言说,仍在他之前抒写的诗作中、在读者那里广为传播。我们不妨说,之前的沉默是有效的。事实上,最好的诗歌有时等同于最好的沉默,因为那是一种人类的智慧和语言莅临人世过后的沉默,所以,诗人一般在三个层面上的沉默(沉思默想)中过活。在第一个沉默中,他葆有诗人威权、确切的身份,那个身份几乎囊括了精神世界的一切:神秘、生死、命运、人和自然、音乐、舞蹈、建筑、食物和语言。在第二个沉默中,诗人进入其职业生涯最令人骄傲的阶段:一首诗,一个诗人正静悄悄地跟万事万物作长时间的对话。诗和人世间的昼夜产生交流,不时释放出类似云层中的静电、气候现象一类的信息。诗人(诗歌)进入了天地间。而在第三阶段的沉默中,诗人不见了,只普通平凡地剩余下一个“人”。他的话语暂时停歇、终止了。或许不能说是终止,但其文字语言背后的生命载体,却普遍地处在非第一人称的人群中间。诗人在休息,在观望,四处走动,甚至酝酿……。伟大的诗人即使在这个阶段,也仍旧是看得见的诗人。次一等的诗人进入此阶段,会带给人们显著的焦灼不安,一般三流以下的诗人,在这个沉默、贡献不出新作的阶段,就可有可无了。再往下,那些处在机械思考阶段的诗歌写作者们,跟本话题(沉默作为诗)就无关了。

那么,诗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类似每个人的自己的声音。

诗人是怎样通过其秘密、秘而不宣的声带,编织进万物众声,进入众生之迷宫的呢?

人的声音——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奥秘!

按照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一文中剖析的,人的声音大的方面,也起码或至少剩余三种以上,即:高音,低音,假声。

一个时代的文学或精神生态,且由这三大声音区域交织叠加而成。

人类历史上,也屡有声音缺失,诗歌大面积荒凉的时期。

诗人,有时仅仅是个测声仪,有时是被测听的声音本身,有时是所有这些空间生命的碎片的收集者。

在一种文明进入其丰饶期,诗人的在场以及辉煌的缺失,都是较好的例证。就像所有住宅有窗户一样,文明社会也天然地携带其诗人天才的呼吸。

上述三个层面的“沉默”都普遍皲裂、破碎不成形。声音和沉默,在今天,完全不成比例。一般人几乎听不到,也毫不在乎诗的声音,在一个古往今来以“诗教”立国化育的文明传统之后,出现类似“今天”这样沉默的时代,委实使人难以置信。人们普遍依托无知无识过活。再激愤的言语,也不足以形容这个时代诗性之贫瘠、狼狈程度之一二。事实上,诗人之寡言少语,等同于我们的语言、汉文明之寡言少语。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本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诗歌;能够听到的、充塞耳畔的,大多是假的。诗其实跟社会现象无关,是“社会现象”在跟诗有关。诗的声囊紧缩,仿佛一匹被紧攥住四蹄的小马驹,而草原在它痛苦的蹄足之下一望无际。但我说的不是社会现象中的诗,我只想谈谈诗歌、或诗人本身。

缺少了诗,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缺少了闪电——一次又一次眨动、燃起沸腾锡水样白的天光,但一次又一次地,天幕深处哑默无声。

就像草原再不盛开细小无名的野花——那种牧民们自古以来亲切称其为“格桑花”的草原雏菊。

音乐家拉赫玛尼诺夫是塔塔尔族人。他能懂得我的比喻。

“我们的剧院简直乱七八糟,没人知道后天或者明天,甚至是今天会发生些什么。”(拉赫玛尼诺夫,1897年12月4日书信)

的确,人们在诗歌里倾听天空、沉船、入土的棺木、婚礼的彩带和新娘脸上羞涩的红晕。人们在诗中倾听婴儿牙牙学语,蹒跚向前。听到绿草地上的晨曦,冰凉露水,短暂而又长久的白杨的身影,听恋人轻轻放下的膝盖,在草地上压出一个握紧了的小拳头。人们在诗歌中倾听食物、泪水、大海和逶迤起伏的山峦。倾听各种大小动物,各种生活细小的动静,各种器皿在室内的涟漪,各种季节缓慢更新的冷暖人生。人们在诗歌里倾听人——自己的同伴,倾听永恒星空的天、地、人。历史、记忆、遗忘、悲伤……人们清澈信赖的目光,像一代又一代人回忆各自不同的青春一般,把眼眸投向那道无形看不见的发育生理线一般的诗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属于肉眼可见的,在内部的也在外部,在里面的也在表层,而处于灵魂深处的惊喜一定会在最平凡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叫出声音来!

这抑制不住的叫喊,就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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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篇

庞培

认识

这是西蒙娜·薇依留在纸上的最后一个词。对她而言,在这个词的后面是无限的病痛和死亡,是光的结束(但也是新的光明);是她一生执着工作和劳动后的休憩;是一个伟大的法兰西妇女对人世依依不舍的最后一瞥……自她以后这个词在我心里获得了生长,它吸引我走向新的空间和思想勇气,在孤独中抬起头。薇依的经历和哲学仿佛一只温存的手揩掉我脸上的泪……因为这个词,我脸上有了她的手逗留过的感觉。这个词也糅合进了她苍白的面容、勇敢的爱、完全无畏的目光;糅合进了她在葡萄牙一个小村庄度过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在海边看见“渔夫的妻子儿女手持烛火围绕着渔船列队举行宗教仪式,一边唱着显然很古老的感恩歌,曲调悲凉得让人怆然泪下……”现在,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海浪沉重的拍打声,那感恩歌里远古的曲调以及薇依本人的目光,全都糅合进了这个词语:认识!而正是在那一夜,薇依在笔记本上写道:“奴隶不可能不信基督教。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所有人类的哲学,包括其门类、课题,都是从这个词开始的;而哲学的局限,也包括人类活动的局限,同样体现在它里面。蒙田说:“我知道什么呢?”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这是所有人的工作和使命中最严肃艰深的工作——约翰·洛克说:“我发现照进自己理解力中的光是非常微弱的。”——“我们最伟大的胜利,不是动用武器,”斯宾诺莎写道,“而是通过崇高灵魂的认识去赢得的。”而在易北河边的叔本华则认为:“世界是我的表象”,“太阳存在只是因为我看见它,地球存在也只是由于我感觉到它。人自身就是个梦”。

在“认识”这个词后面,叔本华看到了一个梦。康德看到星空般庄严璀璨的道德律。黑格尔看到哲学的辩证。尼采看到文明的虚假性。维特根斯坦看到:“凡我们不能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在这个词的后面,音乐家看到和声对位、配器法、十二平均律、旋律、光彩夺目的声音和自身国家的民族梦想(他一直看到那个梦想深处)。诗人看到七行诗、十四行诗、素体诗、五律、音韵、绝句;看到文字和寂静,看到杀戮、遗忘、爱;看到新大陆、乌托邦、秘密的地层中的万物;看到死亡、记忆和消殒的时间——一直看到文字中的泪水,看到永恒。画家看到了大地上无穷的、丰富的阴影,斑驳的阳光,看到河流的七十二种颜色、女人的裸体、广场对角线、苦难的轮廓、浩大的星空……同样在这个词的后面,人类发明了轮子、车辐、医术、沙漏……巴尔扎克疾书着《人间喜剧》。哥伦布航行中高高的桅索正第四十次耸立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印度和尚运送的《四十二章经》正到达中国河南洛阳的白马寺。伽利略先生又一次高举他的天文望远镜。而火药里硝的气味正熏得诺贝尔先生激动得像一名孩童。兰波踏上了去巴黎的路途。梭罗在树林中安顿下来。普鲁斯特获得《追忆逝水年华》的精妙构思——啊,这个词后面包含了多少刻苦、羞辱、绝望、期待!多少雨水、器皿、书籍、泥淖、箭矢!多少徒劳的撰写、疯狂的瞪视!多少冷静,但冷静得还不够的理智!啊,怎样的人类的智慧在它的笔划中消殒殆尽——多少黑夜,多少黎明……这个词后面“轧轧”地转着命运的刻度盘……辽阔的疆域、不羁的旅行、炎热的中亚或北非之夜、汗水的狮吼、对真主的央告,还有屈服、弃绝——然后是计谋,是狡黠、背叛、堕落、焦虑(失败难道不是它的另一面吗?)。然后还有更大程度的、彻底的顺从和体验——而如今,“认识”这个词仿佛是用法语说,只能经由法语拼写的词——仿佛只有这样,听起来才确有其事——并在我耳边,带上薇依论文的熟悉口吻:

……这些思想包含着一些道理,但那是令人遗憾的,我会给它们带来损害。由于这些思想存在于我身上,人们不大可能注意到它——

——因此,每当人们真正集中精神时,就摧毁了自身的一部分恶。

——灵魂,是一盏灌满了油的灯,它满怀信心和渴望等待它的配偶(和同伴)。

——与上帝(真理、美)这种接近寓于贫穷的深处,寓于社会的漠视和长期磨难中。

……今天,做一个圣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应当具有时代所要求的圣洁,一种新的圣洁,它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圣洁……

肖像

这个下午的柔和光线足可以让我用来描绘你的容貌。人们用过午餐之后沉沉睡去的宅邸的寂静被春天的太阳光从容地照耀。庭院里只剩下空空的洗碗池、花坛,和那些露出砖缝、将要在一周以后绽开的野蔷薇——那些花瓣会说、会露出说这些话语的表情:我记得你去年来访时咯咯笑的欢欣——风会像一摞清水冲洗干净的瓷碟,在空无一人的厨房和餐桌上来回拂动,像一名刚闲下来、怅然若失的主妇。天色同样是冬天以来最初的晴和,夹杂着终于熬过了春寒的欢欣和勃勃生机。四周宿舍区只剩下晾衣竹竿上摊放的被子,还有在阳光下仍显得阴郁,但已经没有危险的厚实、沉甸甸的棉大衣。我们在四月的田野上漫步。我们上午离开的那个房间被留在三楼上,阳光下仿佛一声明亮的叫喊——隔得很远,我仍能从这春天田野附近的一万种事物中听到它的声音:一个小小的、临时的家在春天发出的愉快笑声。它越过上空的气流到达我们耳边,使我们不约而同看着对方眼睛——那里面有一个晴朗生活的印象:我们相爱了。而我们周围烂漫着的是春天的原野:布谷鸟在松动的山崖上叫。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在风中舞动它们黄澄澄的、像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热气的茎秆。远方乡间的小河水闪闪发光。尽管有种种对将来生活的烦恼恐惧,我们的身体仍彼此幸福而倦怠地相依偎。大地上的植物、山岗在完全洁净的太阳光里袒露着——仿佛要被绝然不同的两种季节、两股气流相裹挟、撕裂:残冬和早春;山岩背阴处树木的湿气和朝阳的阳光组成的暖流。因此从山脚底里、从田野尽头吹过来的风时冷时热——我说不清哪一种更惬意、更美丽。前一种让人想起冰封的大地上的庄严、融雪、雾和霜、埋进盐粒的菜根、红辣椒和一抱粗的浑圆的酒坛子;后者让人想起新的未曾油漆过的木头门、蜜蜂、晒干的床单、夏日正午炫目的云层中的深寂以及云雀的啼啭。

墓地

人应该从去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如果他看见那些豌豆花——风中的花瓣有一阵小小的颤栗——如果阵风在青青的麦苗上留下宛若清水泼溅的湿痕。如果他看见一个老农夫,手持结实的锄柄,站在田头茫然若失,看着远方——他就会觉得生的道路是如此广漠、荒芜,就像眼前的公路、山岗、村门口简陋的副食店——和从那儿偶尔途经的一名顾客(儿童也好,老人也好,牛也好,自行车也好——总之,很快消失了),他就会明白:“我们只是偶尔出现在/我们终将消失的地方。”(杨子诗作《转动的幻海》)通常,我们去的墓地附近有一种出奇的静谧。那是一种古怪、朴素、令人惴惴不安的、不多见的时刻。你在空气中、在草上、在露水中和死去的亲人、朋友相处,无论节气、天空的气流、土地、野花都不能提供任何有关死者面容的特征,但你还是睁大眼睛看着。这茫然的、并非毫无意义的观望常常令人落泪、悲伤。这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你(既有痛苦,又有爱怜)的心跳,它使你惊恐、略感慌张,仿佛有一双亲人的眼睛,正从远处熟悉地盯视你、注意你徘徊伫立的举止。一只山雀在已经发黑、枯死的刺槐树上跳跃、啼鸣。这时,你不由自主会有一种渴望:想听懂它在说什么……有没有关于死的、永远沉寂、安寝的消息?……阵阵暖风吹来坟茔深处热烘烘的草香,和以往雨水中腐烂的纸钱气味,这气味驱赶着你固执的念头,把你再次纳入生者的无知的行列。墓地上的石碑,仿佛是这种人的无知和无奈的耻辱的证据。在白云之下,在荒郊野林,在无人出没的小径,人可以在墓地附近安安静静待一天。无论死还是墓地,原来都是人世最僻静的角落。这份僻静在向每一个走近它的人索要他的内心,或者,索要永恒的自然——那里的阳光多甜啊!多么明亮——暗得多么干净!躺倒了的一块块石碑如此馥郁,像整盘整盘的果浆;像孩子们粘上了糖的手指头。蜜蜂、鸟儿、各种花草,一切大自然中的生命全在这儿,应有尽有——唯独人离开了,不见了……“我永远不能从我的眼睑摆脱/久已被遗忘的人们的沮丧/我震惊的灵魂也无法忘怀:/星星在长夜里无言地坠落……”这是德国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一百多年前写的诗句。你从中可以看见一个傍晚时分墓园的散步者。茨威格在他的回忆录里描述过当年的里尔克常常带他到墓地一带遛达;而歌德、雨果、波德莱尔、诺瓦利斯、但丁、曼佐尼、狄金森等人在墓地上的沉思,都成了不同时代的绝唱。诗人从死亡里学会遣词造句。痛苦是他们最强有力的修辞。死亡更改了人类中那些最优秀者的性情。但丁是怎样描述他和死者相处的情形的?拜伦写《悼玛格丽特表妹》时,脑子里有着怎样苍白骇人的诗句,“哦,只要死神懂一点仁慈/上苍撤销掉命运的裁决!”“在那生命终止处也是开始/在那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里这样写道。“人们死去,歌声响起。”赫列勃尼科夫在其中年的诗中吟唱。一条条人类思想的小径,就从这里出发,向着更为浩大、生的蛮荒之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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