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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接上期） 钟振振答：在上一期的答疑中，我说了几点意见： 1，孙浩然的《离亭燕》和张昪的《离亭燕》，不是“原唱”与“和词”的关系；古人也没有这样的写法。 2，孙浩然、张昪二人皆无文集传世，各自名下的《离亭燕》词，都因被宋代其他作家的著作所引录，才得以传世。两首词文本大致相同，应是同一首词的不同文本，作者不可能为两人。 3，鉴于两说皆有宋人著作为依据，一时难以判定此词归属，故《全宋词》两收之以待后人去进一步考证。 4，鉴于宋·楼钥《攻媿集》题跋中提到王诜《江山秋晚图》画的是孙浩然词意，而王诜生活的年代较早，且楼钥的记述比宋·范公偁《过庭录》详细。因此我倾向于楼钥的记述，即此词作者为孙浩然。 5，就两书引录的此词文本而论，也以楼钥引录的文本，文字较胜。 本期答疑，拟就第5条意见展开进行论述。 孙浩然的《离亭燕》和张昪的《离亭燕》，各按其源文献文本，区别不止六字，实有十字之多。下面，我们一句句比对，加以评论。 （一）《攻媿集》本“风物向秋潇洒”，《过庭录》本作“风物向秋萧洒”。 按，“潇洒”与“萧洒”同义，皆谓疏朗清丽。 此类联绵词，音、义并同，但写法并不那么固定。我们今天习惯写作三点水的“潇”，往往误以为“萧洒”的“萧”是个错别字。实际上，古人写作“萧洒”的例证很多。如晋·孙绰《名德沙门赞·竺法》曰：“事外萧洒，神内恢廓。”南朝齐·孔稚圭《北山移文》曰：“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南朝梁·萧詧《游七山寺赋》曰：“既勤劬而向道，亦萧洒而忘尘。”唐·李白《寻阳紫极宫感秋作》诗曰：“野情转萧洒，世道有翻覆。”韦应物《秋景诣琅琊精舍》诗曰：“悟言缁衣子，萧洒中林行。”杜甫《玉华宫》诗曰：“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宋·张先《生查子》词曰：“当初相见时，彼此心萧洒。”秦观《木兰花慢》词曰：“过秦淮旷望，迥萧洒、绝纤尘。”李甲《吊严陵》（蕙兰香泛）词曰：“华星沉后，扁舟泛去，萧洒闲名图籍。”贺铸《忆仙姿》（梦想山阴游冶）词曰：“萧洒。萧洒。月棹烟蓑东下。” 尽管以上诸例中的“萧洒”，用义与我们所讨论的《离亭燕》词不尽相同，但它们都可以用“潇洒”去替换，则并无二致。 要之，这一句中的异文，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故无优劣之分。 （二）《攻媿集》本“霁色冷光相射”，《过庭录》本作“翠色冷光相射”。 按，“霁”与“翠”字形相近，容易互讹。这个异文当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造成的。 “霁色”，是雨后初晴时的天光。“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是说水天一色，界限泯没，雨晴时的天光与冷色的波光相映射。文字洗练而精悍，当以为正。而“翠”字与上句“碧”字犯重，故不可取。 （三）《攻媿集》本“橘树蓼花洲”，《过庭录》本作“蓼岸荻花中”。 按，这句才五个字，却有四个字的异文，而且除“洲”“中”二字是一声之转，有可能属于音近而讹外，其他三字则音、形、义都有很大差别，不像是纯粹的传抄讹误，似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两者相较，“橘树蓼花”四字构成工整的本句自对；橘为木本，蓼为草本，对举成文，也错落有致。而“蓼岸荻花”则“蓼”“荻”因种类相近而拉不开距离，“岸”“花”又不在同一个逻辑层面。 又，“洲”字在词中表示明确的地点，有实际意义，且本身也有形象；而“中”字则否。 显然，“橘树蓼花洲”比“蓼岸荻花中”更为整饬而精致。 （四）《攻媿集》本“掩映竹篱茅舍”，《过庭录》本作“隐映竹篱茅舍”。 按，“掩”与“隐”乃一声之转。“掩映”与“隐映”，词义的差别也不大。这个异文没有优劣之分。 （五）《攻媿集》本“烟外酒旗低亚”，《过庭录》本作“门外酒旗低迓”。 按，这句的异文虽然只有两处，但它们之间的差别比较大。 差别大在哪里？大在两者的视角截然不同。 “烟外酒旗低亚”，是在高处俯瞰远处：烟霭之外，是繁荣的街市，酒肆众多，标识旗堆叠在一起。因为是俯角，且望见的是纵向的街道，故多幅“酒旗”才会“低亚”。“亚”，这里是“压”或“紧挨着”的意思。 “门外酒旗低迓”，是在酒肆门外平视酒肆，见酒肆的标识旗仿佛低头迎客。 此词下文有“怅望倚层楼”或“怅望倚危栏”云云，可见作者所写，乃高楼望远所见景象。因此，这句只能是“烟外酒旗低亚”，而不可能是“门外酒旗低迓”。 即便不从“定点透视”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单就艺术造诣而言，“烟外酒旗低亚”也比“门外酒旗低迓”要优雅得多，虚浑得多，有神韵得多！ （六）《攻媿集》本“怅望倚层楼”，《过庭录》本作“怅望倚危栏”。 按，“层楼”即高楼，“危栏”则是高楼的栏杆。“倚层楼”与“倚危栏”，语意并无分别。这两个字的异文，无所谓优劣，可置之不论。 结论：《攻媿集》所引录的此词文本，优于《过庭录》所引录的文本。《过庭录》本的异文，没有一处是在写作艺术上超过了《攻媿集》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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