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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沟纪事|那些年,我们的商业风貌

 文乡枞阳 2022-06-03 发布于安徽

汤沟纪事|那些年,我们的文化空间

汤沟纪事|那些年,我们的工业足迹

在构思这个系列的三个主题时,商业风貌是我最想写、也有自信能一蹴而就的一篇。然而,等我坐定案前整理记忆的片断时,才发现它最让我捉摸不定、难以把握。商业是老镇的精神和灵魂,是它的历史和传统,更是它迄今仍生生不息的支柱与命脉。以我有限的经历、局限的视域,透过林林总总的商品、形形色色的店铺、新旧各异的街区,仅能叙述其表象之一二,无法刻画其风骨。

——自勉


早点菜市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

老镇每天醒得最早的地方,要数早点铺和菜市场。天刚麻麻亮,窗外就传来一阵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那是附近的村民们挑着昨晚就准备好的货品担子,往菜市场里奔,趁早抢占一个最有利的位置。早点铺子也先后点起了柴火,和面调馅,烧水蒸煮,等着第一拨上街的客人。小城镇的烟火气就活生生地摆到了早点菜市摊集上,这是它最传统的、经久不衰的商业风貌。

儿时的记忆里,只要没有特别着急的事情,母亲总是早早就出了门,很晚才回来。挎在她胳膊上的竹制腰篮,回来时装满了还带着露水、沾着碎泥的各色时新的蔬菜瓜果,若是赶上家里来了客人或是到了传统节庆,还会拎些鸡鸭鱼虾,都还活蹦乱跳的,透着新鲜劲儿。她一边逐一地拿出来摆放好,一边得意地让我们猜着价钱,看那样子,一定是捡到了大便宜。我从她的身体语言里读到的不仅是每日的市场行情,还看到了各种人间苦乐。讨价还价的背后,不能全被解读为小肚鸡肠的精算和吝啬,还是交易双方的博弈智慧——每一次成功的谈判是共同让步、彼此妥协后的互利共赢,是生意人与消费客之间话尽各自难处时的共情与共鸣。

如果说茶馆是男人们的神侃胜地,那么菜市就成了女人们的聊天天堂。她们除了要购置一篮子的日常饮食,还有与老朋友分享一肚子的趣闻轶事。每天像提前约好的一般,老朋友们总是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遇见,站在路边就打开了话匣子,还不时有人加入,喜怒哀乐全都复制粘贴在每个人的脸上。所以母亲对菜市场的期待,成了一种生活惯性。甚至退休之后,每天即使不需要购买,也会一早就到菜市转一圈。可是,遇到的熟人越来越少,老同事老朋友们或是去了外地的子女家,或是身体有恙不便外出,或是突遇不测,总是难免的事情,唏嘘之后,仍对它心心念念、情不自已。

汤沟菜市场一角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往返菜市场的路上,要经过老街的早点铺。寻常人家的早餐多以熬粥、摊粑、水泡饭为主,偶尔忍不住想买几样馋了好久的早点。从上街头往下街头一路走过去,民生饭店热腾腾、暄乎乎、香喷喷的馒头、包子,站在十字路口就让来来往往的行人闻得满口流水了;金根乐家的馄饨和阳春面,拌上一勺猪油,几粒葱花、几滴酱油,香气四溢;汤沟饭店的卷子(油炸花卷),没有一口好牙,是嚼不碎那股香入骨髓、回味无穷的味道,他家的油条包上锦仑家的五香干,或是豆腐店的臭豆干,吃起来别提有多带劲;张福来家的锅贴,滋啦啦地冒着热乎气,一锅接着一锅地出,但排着长队的人还要耐着性子等;还有那些已经忘了姓名的早点铺子,朝牌、烧饼、豆饼(豌豆和面经油炸而成)、油匙(方瓜和面经油炸而成)、锅巴、糍糕,等等,每一样都能吊着早上的胃口,都有着说不完的关联故事。过了晌午,菜市的人才渐渐散去,早点铺也陆续打烊,老街就是日杂百货的天下了。

汤沟早点铺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日杂百货络绎不绝的柜台交易

汤沟街的日杂百货,单从商店的名字来看,就不乏雅致、古朴的商业气息——南货、棉百、山窑,锦仑,不仅是远近闻名的老品牌,从上街头到下街头,都有数量不同、规模相近的营业网点;五金社、跃进商店、供销合作社等这些极具时代特色的日杂百货店,也是掌管着商品货源的重要商家。百货公司,专卖公司,是身显现代气派的新型零售店,浑身上下透着一个“贵气”。

各家自有特色,彼此各有分工。即使在短缺时期,在老街上,每样商品不会出现独此一家经营的状况,但也不会发生遍地开花的局面。特定时期的供销体制固然有相对垄断的隐患,但体制内的商家之间形成了相对合理的竞争格局,由此保持了多元又旺盛的商业活力。南货商店经营的是南来北往的日货,除了也有专卖公司的糖烟酒类主打商品之外,还兼卖笔墨纸等文化用品,改革开放之后,它与邻近的贵池、皖北的怀远、亳州等地厂家合作,成为从零售转向批发的第一拨商店之一。山窑店的各色瓷器、陶具和瓦罐;供销社除了跟棉百商店一样,有门市销售布匹、鞋帽,它还有生资部门,专营化肥、农药等农用物资。

相对于传统商店的亲民气质,1980年代的百货公司显得高冷又酷帅。一进门左右两排清一色长长的玻璃柜台,把各种日用百货映得透亮,大理石的地面,粗重浑圆的承重柱,高挑的层高,处处彰显着它的豪气。可惜,一场意外的大火把它烧得几成废墟,重修后的百货大楼虽然更高大挺拔,但终究是元气大伤,昔日富丽堂皇的繁华景象不再复现。或许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将这些旧体制下的商业品牌,永远定格在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

体制改革前的国营、集体企业在老镇社会经济中的积极意义是不能被遗忘的。计划经济时期薪酬激励机制匮乏,干部员工的动力主要依靠主人翁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开源渠道和机会有限,老弱病残职工的工资、医疗丧葬费以及历史遗留的债务,都是不小的支出和经济压力。这是当年中国多数地区面临的困境,对于一个地理位置优势日渐弱化的老镇而言,更是困难重重。如今,当地多数老字号店铺已经不复存在了,好在它培育了一大批经商队伍,他们快速适应并顺利转变角色,成为新世纪的商业主力。

汤沟老山窑店

照片由钱华提供

汤沟棉百商店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汤沟南货商店旧址

照片由钱华提供

汤沟百货公司(图左侧建筑)

照片由杨效山提供


货来物往川流不息的后场储运

老镇的夜晚并不只属于戏院、电影院、录相厅等文化娱乐场所,也不全伴着电视、牌桌或台球桌等家庭消遣,它还是来往货流运送的黄金时段,继续连接着小集镇与大世界的流通网络。

最后一班汽车轮渡趁着暮色,从长江南岸驶过来了,满戴着丰富商品的大货车,可以便利地出入宽敞起来的马路和街巷之间,停靠在店铺门前。工人们有的开始搬卸货物,有的清点数量,有的结清账目,有的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仓库里,有的整理着货柜,再把需要带走的桶壶瓶罐杂什等搬到车上。司机们早就又累又饿了,一头扎进时常住的饭店里,要几碟酒菜,吃完赶紧登记住宿,等着第二天一早返回城里去。

每天傍晚时分,一拨拨的本地生意人,挑着一担担的家乡特产,赶到长江边的桂家坝,他们要赶最近的一班小轮,近的去贵池、铜陵,远的到芜湖、南京,把新鲜的蔬菜瓜果、粮油米面、禽蛋肉鱼卖个好价钱。轮渡口早就有同伴帮着买好了船票,有人还专门负责送到城里,大家分工协作能够准时把货送到目的地。


商业基因经久不衰的传统习性

街头市集是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自然就成了做生意的好场所。那时候汤沟街的孩子们从小就听惯了大街小巷的叫卖吆喝声,在商业氛围里耳濡目染,养成了很强的财富意识和敏锐的市场洞察,这是老镇的商业文化传统。“精明”“能干”成为商家们的典型形象。世代相传的商业基因,也携带着多年累积的思维方式、传统手艺和生意经。商业兴旺的奥秘还不仅在此。对外联系方便,能给老镇带回大量的商品服务与市场信息,这也造就了当地人的前卫意识和开放心态。

“讲究”,是老汤沟人的标签,说的是他们追求品质的生活方式与态度。讲究的是吃喝玩乐,这种品性不仅支撑了老街的商业规模,还提高了商品质量。汤沟人的嘴很刁,没有禁忌,乐意尝试,但凡是吃进嘴里的东西,如果征服不了汤沟人的胃,就别想在当地市场上立住脚。汤沟饭店当年大师傅的手艺尤其了得,满足了四面八方的客人,带出了一拨烹饪技艺不俗的徒弟,有的后来自己当上了饭店老板。连父亲这样文职出身的员工,也趁着出入后厨的空档,“偷”得一星半点的厨艺,做起家常菜,那叫一个绝。汤沟人喝茶,图的不仅仅是茶汤的色香味,要配搭各种上等的壶杯碟盏。山窑店里景德镇的新瓷器,常常会一抢而空。时至今日,我每回陪家人逛商场,一待就是半天的地方就是茶具销售区。

“时髦”,是老汤沟人的另一个标签,讲的是他们乐于突破和创新,对于新鲜事物的执着追求。凡是大城市里流行开来的、电影电视里出现的新潮事物,很快就在镇上火爆起来。女孩们会为了一件漂亮的裙衫、一双流行的凉鞋,花去大半个月的工资,上街美美地逛个半天,好心情全都写在自己的脸上,时尚感尽落在别人的视线里。记得八十年代初期电影“小街”上映后,就有年轻女孩儿照着张瑜的发式,理成了短发,飒爽飒爽的,“招摇”过市。年轻的小伙子们也不甘掉队,学着港台风,留长了头发,来个卷毛烫,拎个录音机,穿着喇叭裤,蹬着尖头皮鞋,痞帅痞帅的,走街串巷。

“宽容”,是老汤沟人的第三个标签。时尚从不是年轻人的专利,那是因为年轻时的爱好与惯习一直会延续到老,对后生们在道德法律底线范围内的叛逆、新潮意识与行为通常能够采取容忍的态度。即便面对那些边走边“摇滚”的酷哥靓妹频频摇头撇嘴,老人们也懂得要学着接受这世道的变化。

老镇的消费观念和商业传统在本质上不谋而合,共同支撑起昔日繁荣的商业景象。

汤沟理发店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商业逻辑平衡共存的人情利益

叫卖吆喝与讨价还价的背后,体现的是利益平等交换的本质。老汤沟的商家们非常清楚,“吃亏的买卖不做”说的是买卖双方固守的底线。相对于一时不择手段、不讲信义的投机行为,他们更注重交易关系的长期性。每一次交易积攒下来的口碑,都是小本生意持续经营的关键所在,“买卖不在人情在”,这才是他们的商业智慧。

小镇是一个传统的人情社会。人情和利益,商家们时刻都拎得清,自然就能权衡轻重了。只要走进老街,隐匿在每桩生意背后的人情往来就逐一显现。哪家店里新进了一拨价廉物美的好物品,无需广告宣传,只需要口口相传,消息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很快大家就纷至沓来。这种迅速反应的小社会产生强大的自我强化机制,进一步增强着人际网络效应,显示着小镇独特的魅力尺度。“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际网络也约束着商业恶习,协调与解决社会经济往来中的矛盾与纠纷。

汤沟老街

照片由杨效山提供

兼并人情与利益的交易在那个宽窄、长短都很相宜的老街空间里完美地得以平衡。无论是急购,还是闲逛,都可以自由穿行在街道两侧的商铺之间,看似漫不经心地东看看,西望望,实质是暗地里对质地和底价的试探和比量。走一圈下来,钻进最合宜的铺子里,店面窄、进深长的好处是,可以仔细端详,不担心与其他店家“狭路相逢”,避免了彼此的不悦与尴尬。

如此看来,不难理解,老街邻里人情社会下的商业模式,为什么在市场北迁、南扩之后,并没有从根本上带动商业复兴。道路变宽了,似乎解决了行人过于密集的问题,但这也拉开了两侧商铺之间的距离,再加上机动车辆来往,购物逛街的便利性和安全性都大大减少;同质又密集的小商品市场缺少了人情关系的缓冲地带,买卖双方“交而不易”、卖家之间“亲而不合”的尴尬情境直接被暴露无遗。如果商业空间的交往功能不断被削弱,逛街的愉悦性就大大降低,行走的步伐也就不自觉地加快了。

从青石板、水泥地,到柏油路,老镇商业风貌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街区不断扩展,有老镇奋起勇追的斗志,但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的挣扎呢?个中的命运走向当归结为这汹涌澎湃的时代洪流吧!

  汤沟浮桥弄、造福街(河南小街)一角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汤沟步行街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商业本底毗邻而居的街区村落

老街四面环村,镇区与乡野毗邻,镇民与村民混居,这种地理邻近成为老镇商业发展的空间基底。走不了几步,就能见到庄稼田,就能见到田地里的农作物。这一带的农业生产条件极好。菜园湾地势低平,虽然几乎年年被淹,但洪水也给它带来了土质肥沃的优势。家家户户把多半的地种了菜秧子,卖给周边各村,剩下的几分地够种香葱,随时挑个小篓子装上青丝丝的小香葱,摆在马路边或者走街串巷叫卖起来,总有路人忍不住要买上几把,拿回家去当每餐汤菜里的必备天然调味品。祖居村是远近闻名的蔬菜基地,那里的品种才叫一个多,应季的韭菜花、鲜蚕豆,是端午时节餐桌上的上品;黄瓜茄子柿子椒,是夏日厨房里的“常客”;番茄长到自然红,肉质沙软,口感极佳,是孩子们的每日水果;沙质土种出来的花生,个头小果实大,炒起来又香又甜。大新圩的藕和鱼、白荡湖的虾和蟹、十里八村的蛋肉鸡鸭,一大早就被运到菜市场,等着在汤沟人的烹饪手艺下再次迎来它们的高光时刻。这是汤沟人的福气之源、商业之本!

汤沟菜园湾一角

照片由刘丽提供

农产品换来的钱,总是要买些日杂用品带回家的。他们宁可大老远自己挑来卖、也不愿卖给小商贩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多挣几分钱,可以多买几根针,多换几盒肥皂、雪花膏、蛤蜊油;上老理发店专等熟悉的剃头师傅,剪个头(发),刮个脸,推推洗洗起来,浑身都自在;去中医诊所号个脉、针灸拔罐、开几副中药,去去火、排排毒;去供销社的生资门市买点化肥农药;在机具社门市部早就看好的农具,这回横竖是要买下来的;路过饭店时,咬咬牙,进去要一份油条、包子或锅贴……

老街上的商户一贯童叟无欺,迎送八方来客。他们内心里或多或少有点小骄傲——那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会在不经意的言谈举止里显露出来,透着对街头巷尾的商业文化的自信,也衬着城乡二元结构下乡村居民对于城镇的“仰望”。这种制度安排并没有形成村镇之间的巨大鸿沟,相反,两者在经济交易与社会交往中越发亲近。越来越多的镇上小伙子迎娶了农村姑娘。这些乡下女子漂亮又能干,长年的家务农活作业,让她们养成了勤俭持家的好习性,与老镇的商业本性极为相合。小两口做起生意来,夫唱妇随,成为商业圈子里的新生代,也成为村镇联系的新纽带。老镇街区不断扩张,原本就不分明的村镇边界,与人们心理上的城乡边界一样,越来越模糊了。

只是,公路飞速发展的时代,后山区的交通大为改善,那里的中心镇迅速崛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故土,走进了更远更大的城市,乡村老龄化和空心化问题日益突显。在这种新的村镇关系下,老街的商业功能日渐萎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挂面坊里的师傅

照片由刘天满提供


尾声·河南小街

是戴望舒诗情里的雨巷

铺到了我儿时

门前的青石板

丁香姑娘的油纸伞

撑挡着

细片瓦上

滚落的梅雨串

敲弹出小碎步两行

溅湿了绣花鞋一双

那身新缝制的红裙衫啊

折叠起

美丽的忧伤

谨以这首小诗献给我的故乡,万语千言凝成一句:我爱您,爱您的一切,明日、今朝与过往……

汤沟造福街(河南小街)一角

照片由吴文芳(左)刘丽(右)提供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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