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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鸣

 新用户6525yWoI 2022-06-03 发布于湖北

蛙鸣

郑进红

图片选自网络

      每个灵魂来到人世之前,上帝都会让他挑选一件礼物。挑什么呢?富有与贫穷、健康与疾病、美丽与丑陋、智慧与愚钝、善良与邪恶、好运与灾祸、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机遇与风险……总是交织在一起,像一锅混沌,让人挑得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我站在台前,上帝千百次地追问,你到底要啥?无论他送给我哪件礼物,我总是摇头。最后,我指着上帝说,我只要你。

     顿时,天地色变,众神哗然,风云变幻间,上帝面无表情地离去,现实与虚幻一起消失,我被抛弃在一望无际的荒漠,孤苦伶仃。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我的贪得无厌震怒了天神,注定让我一无所获,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徒步走进滚滚红尘,苦苦挣扎着开始我的人生。

    忽然想起曾经关于上帝的两个段子。那个贪心的商人,经过一年的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他的愿望是:请上帝再给他一万个愿望。可是,当他重登山顶又见上帝时,天气寒冷让他说不出话来,刚刚说到,“请再给我一万个”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于是上帝给了他一万个“喷嚏”,转身离去。

    另外一个人,他知道一万两黄金对于上帝来说只是一枚金币而已,于是,请上帝给他一枚金币。上帝让他等一秒钟。然而,上帝的一秒钟,却是人世间的一万年。

    我曾笑话这两个人的贪心,而现在,我成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人,他们毕竟还得到一些赏赐,或留下一丝期盼,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降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家,母亲还是个文盲。出生时,没有五彩祥云相伴,没有霞光四射的菩萨显灵,没有青云、神光、蛟龙现身的异象,也没有日月入怀,飞熊入梦的灵异故事,一切都那么平淡,平淡得让人乏味。

    然而,一身的“毒性”却让人咋舌。我出生那年,先是唐山大地震,几十万人殒命;接着是毛主席逝世,国际国内形势风起云涌,一不小心,差点就被我颠覆了地球。最要命的是,我出生不久,我妈就得了重病,旧伤复发,腿骨发黑,瘫倒在家里不能行动。

    我的出生,对于全家来说,可是一件喜事,全村的人上门祝贺,大胖小子一枚,又是长门、长子、长孙。特别是对于我妈来说,是喜庆有加,因为前面我姐出生时,全村的孕妇都生的男孩,只有她生了一个女孩,一家人不冷不热的表情,让她好受打击。这回,总算是扳回一局。

本文作者(后排左三)与父母(前排左一、左二)等亲人合影留念

    乡邻们跟我妈寒暄着:“恭喜,恭喜,喜得贵子,这真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

    真是造化弄人,我本来想挑一件天下最好的礼物,不想,先让人当礼物送出去了。而且是这样一个贫穷的人家,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含着“金汤匙”出生,就连吃顿饱饭都是痴心妄想。

    我妈瘫卧病床,行动不便,只能像放养小动物般的带我,任我在地上到处爬行。听大人们讲,我小时候肉嘟嘟的,每天倔强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津津有味地到处寻找、品尝各种鸡屎,他们说我吃“糖鸡屎”的样子特别可爱,看到的人能笑死。(糖鸡屎是一种紫黑色果浆状的鸡屎,味道酸甜可口,有治病救人,延年益寿之功效,吃了后可以百毒不侵、长生不老)幸好还能在累了、饿了、冻了的时候,钻进妈妈温暖的怀抱,香甜地入睡。

    可能是上天故意的,生怕我的神经不够错乱,不能被世人充分嘲弄,给了我一个男子汉的外表,却包裹着水一般的情感和一颗敏感脆弱的“玻璃心”。受不了什么刺激,经常会为了一点小事伤感抽搐,久久不能平静。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怪诞的行为被他们利用,给我取了一个很丑陋的绰号“鸭公”,因为我学着鸭子的叫声,呼唤鸭子回家。某夜,我走失在村里的皮影戏场,家人着急,发动全场的人找“鸭公”,从此我的大名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我无可抵赖,只能安于欺凌,任凭他们嘲笑和愚弄我的绰号,“鸭公”又如何呢?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吗?我就是那只被遗忘在天鹅湖畔的丑小鸭,迟早要让他们刮目相看,我心想。

    于是,我坚信我与众不同,学着坚强,隐忍,学着掩饰,在诱惑面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打击面前含泪抗争,在挫折面前发奋坚持。

     有一年夏收打麦场,一个卖冰棍的引诱小朋友们买冰棍吃,小伙伴们全军覆没,只有我顽抗到底,任凭她各种伎俩用尽,最后,她开始激将,笑我穷、傻、没人疼没人爱。我随时要崩溃,但还是选择用稚嫩的声音还击她:“你就是,想骗小孩子的钱。”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让她永远记住了我。

图片选自网络

    有一段时间,吃饱饭是一种奢侈,偏偏爸妈经常忙于生计,无睱顾及我们的饮食,我和姐姐、小弟就要到爷爷奶奶家蹭饭,那简直是一种煎熬。幺爷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颜气很重的人,每每刁难我们以寻找快感,一声:“跟老子把碗放倒!”我的眼泪就会应声落入米饭中,往往是泪水裹着白饭,在怒吼和打斗声中,战战兢兢地吞咽,形同乞丐。

     天生一颗要强的心,受不了蔑视的眼神,不管是什么都想超越别人,可现实却是处处碰壁。在游戏和学习上尚可争得一席之地,在物质方面就无能为力了。大舅家的电视、手表,村长家的广播、自行车,同学的新衣、奶油蛋糕,那都是长有“白毛”的,摸都不能摸的尤物,如果两眼直勾勾地看,任凭口水不由自主的流,可能会招来更强烈的鄙视,所以只能掩饰。

     然而,欺骗得了别人的眼睛,又怎能欺骗得了内心的感觉呢?那颗玻璃心无数次的碎落一地,又无数次小心翼翼地重拾,无可奈何地聚合在一起,虽然保持了当初的模样,其实,从结构上已发生了质的改变。但无论怎么变化,回到家就会被老妈明察秋毫地窥探到,无处可藏。说来也奇怪,老妈的眼神,劝戒,鼓励,训斥,教导,期望,是天下最灵验的圣药,总是能让我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恰到好处的弥合伤痕,用爱的糖衣渐渐地将这颗“玻璃心”层层包裹,慢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钢化夹胶玻璃心,不仅不会轻易的散碎,而且内部的碎纹还会折射出色彩斑斓的美丽。

    生活中处处都暗藏着危机,随着见到的事多了,不敢再奢求什么上帝的礼物了,反而开始对上帝有了敬畏之心。

     生活依然苦,快乐却很简单,大人们的辛苦劳作,支撑着孩童们的无忧无虑。如果你感觉轻松,那一定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童年非常快乐,却时常被一种阴森恐怖的迷雾笼罩着。

     夏夜乘凉,总能听到很多吓人的鬼故事,断头鬼、吊死鬼、饿鬼、水鬼、无常鬼、蓬头鬼,冤死鬼,数不胜数,最吓人的是千变万化,围绕蚊帐转悠,哄骗负气之人寻死的勾魂鬼,被它害死的人会为虎作伥,变本加厉地危害乡邻。

     相传有一个小村庄,村里时常有年轻夫妻吵架后寻短见,就是因为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勾魂鬼在作祟,村人束手无策。

     一日,又一个少妇和丈夫吵架了,正悲伤怄气在床时,它便来到了帐前。先变作美男靓女进行色诱;后又许以金银美玉、珠宝财物进行利诱;再展现极乐世界的幸福与怜悯眼前的不幸;最后化作仁慈的老婆婆,教授摆脱苦难之法,劝诱灵魂出窍,跟随她去。一旦意志薄弱,被其勾魂夺魄,身体就会如行尸走肉的傀儡,在恍惚间行殒命之事。

     少妇自言,早有向死之心,只是,自焚怕烫,跳水怕冷,割脉怕痛,服毒又嫌味苦,鬼婆婆无奈,拿出索命的红绳圈,从房梁上垂下,劝其上吊。少妇突然醒悟,但仍装作顺从,先是将脚伸入绳圈,然后是手、屁股,无论怎么示意,她都不将头伸进绳圈,任凭它如何吊起都无法吊死,鬼婆婆心急,只能演示给她看,正当其将头伸进绳圈时,聪明的少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拉动了绳子的另一端,将其套牢,并顺势咬破手指,将指血甩向恶鬼,定住其形,破了它的法术。

     恶鬼发出凄厉的惨叫,众人合力,堆桃木枝燃之,并请来附近僧道作法,搭台焚烧三天三夜,终现出原型,原来是一根长满绿苔的不朽棺木,吸附千年怨气成魔。火堆燃尽处,灰飞烟灭,小村庄从此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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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是我听过的众多的鬼故事中的一个,还有很多非常恐怖的,如鬼打墙、鬼指路、鬼行军、借鬼火、鬼喊名、偷石鬼、鬼降、背鬼过桥、鬼压床、返杀、托梦、赶马脚等等。大人们一边绘声绘色、精彩纷呈地讲着这些鬼故事,一边让孩子们不要害怕。她们告诉我们,“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人天生有三把火焰,鬼不能轻易靠近,特别是火焰高的人,鬼见而退避三舍。鬼见不得阳光,见光如炙,白天不敢出来,所以我们见不到鬼。

     只有两种人,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可以看见鬼,一是:天目未闭(天灵盖还在跳动)的幼儿,二是:火焰低的人,而这两种人也是最容易被鬼伤害到的。在这所有的鬼故事中,恶鬼对人的伤害无非四种:恐吓、迷惑、骚扰、控制,除偷石鬼外,很少听说,鬼会直接摧残人的身体的。

     我喜欢听这些鬼故事,不是犯贱,为了找刺激,只是为了从故事中找到制衡鬼的办法。对于小孩子来说,那些法术、法器、法阵、灵符、咒语,繁杂难学,显然是不合适的,那些朱砂、渔网目标太大,不便于携带。血可辟邪,可动不动戳破手指又太痛,我总结,只有唾沫,童子尿和桃树枝三种是最为廉价方便的。

     有一年,出了一部电影《画皮》,很多小孩看了都吓得不敢一个人睡觉,干什么都要大人陪着,甚至吓得尿床。还有《聊斋志异》,后来看的《倩女幽魂》三部曲,以及国外的一些僵尸剧和电锯杀人之类的恐怖片,在我看来,那都是小儿科,与我听过的那些鬼故事比,一点也不恐怖。

     这些电影,利用了很多的声、光、电手段,还有强烈的画面冲击,营造恐怖的气氛,但是,它限制了观众们的想象力而且脱离现实,一旦离开了电影院,离开了特定的场景,就毫无恐怖而言,只能引人哑然失笑,而在现实中遇上电影中的场景,几乎不可能。

    我听的那些故事就不一样了,淡淡的月光,微微的凉风,各种悉悉簌簌的异响,以及凌乱的光影和或有或无奇怪的气味,时时处处让你身临其景,无处可逃。任何一个阴暗的角落都有可能是鬼魂的藏身之所,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撩动你的帷帐,闪过你的窗前,撬开你的房门,钻入床底或衣柜,甚至,刚好巧妙地躲过你的视线,在你身前身后时隐时现。你在明,它在暗,它们依附于你身边的任意一件器物之中,随时撕裂你的灵魂、侵占你的肉体、进入你的梦境,无时无刻不纠缠和摧残你。

     鬼神都是迷信,我们要相信科学,但有一些事却让我不得不信鬼神的存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夜,他蹒跚拖行的脚步声在堂屋走了一夜,满屋子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只是,有人去偷窥便消失,回床,便又响起;还有那些被鬼降住的人,能说出素不相识的死者亲人的秘密;被鬼惊吓生病的人通过迷信的办法可以治愈;还有托梦等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在梦中,你可能会感受自己行色匆匆却找不着方向。那很有可能是你迷失在荒野的魂魄,或是被恶鬼钩去又遗弃在陌生的地方。如果是我,我会静静听一听自己的脚步声是否深沉,回看一眼身影是否会随形而动,如果没有,那就避开所有人和物,因为,生人看不见,孤魂则可能不怀好意,只能屏住呼吸,静心凝神,等待回归真身。只有三魂七魄都在,人的状态才会最好。

     可能是我的火焰太高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鬼,当然也不可能见到神。但是,鬼神莫测,我相信有鬼,自然也相信有神。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是有神论者,我想,那不可能全是荒谬的巧合,所以,我信。

     小河对岸的大汾村发生了不幸的事,有一年轻的妇女喝农药死了,在临死前她扬言,要再接九个人去作陪,凑齐一桌人。后来,村里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喝农药寻死的事,村里人恐慌,集资请道士作法,驱散了这个魔咒,才得以安宁。当时有小道消息传言,魔障向西南方向游走了。西南方向?那不是我们村吗?虽然隔着一条河,但是心里总有一个疙瘩。

     不好的事情如人所料地发生了。吴疯子喝了农药,吴疯子是我家左后方的邻居,平日里有些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吴疯子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

    消息传得飞快,乡亲们从田野间奔回,从深巷、从院子里走出来,黑压压地挤进了吴疯子的家,吼叫、哭泣、嘈杂声乱成一团,场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人们用自认为可行的传统办法实施抢救,几个壮汉强按住她的手脚,用漏斗往服毒者嘴里灌肥皂水,再倒立,用筷子捅她的喉咙摧她呕吐。其状惨不忍睹,几近于酷刑,以至于大人们蒙住小孩子的眼睛。我一直怀疑,那些肥皂水未必全部灌进胃里,有可能会有一部分灌进了肺里,就是一个正常人,经此番折腾,也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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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骚乱过后,暮色渐晚,破门板上只剩下冰冷的尸体。人潮散尽,轻烟昏暗,细雨中,两个被淋湿的孩子依然不离不弃。黑子和秋枝是吴疯子的一双儿女,绝望的哀嚎声从撕裂到嘶哑。那一刻,我仿佛预见到他们的童年快乐已结束,悲惨与不幸从此开始。

     杜鹃啼血夜未央,从此,我的童年彻夜难眠。

     后来,我也亲眼见证了那一切,他们悲催的人生毫无悬念。

     灾难与不幸虽然让人痛苦,但生活还要继续。

     老门口,向来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人们茶余饭后聚集聊天的场所,也是小孩子们游戏打闹的最好去处,可是,自从吴疯子事件后,就失去了往日的气氛,路过的人行色匆匆,孩子们也避之不及换了场地,仿佛总有一股吹不散的农药味。

     人们小心翼翼地过着各自的生活,各种奇怪的灵异事件接二连三地扰乱着村庄的宁静,村南二队剃头的师傅小桥喝农药死了,因为一些扯不清的男女关系;堂房一少女喝农药死了,因为无钱买卫生巾与正玩牌的母亲争吵了;有人谣传,月夜见到成群的黑影从水塘飘呼上岸,只有水声却无水渍和脚印;朝庆的父亲去世时,一股龙卷风平地而起,跟着送葬的人群,亦步亦趋地返回村口的稻场,经久不息;甚至有人在野畈听到了吴疯子的哭诉声。

    这些都不可怕,我最担心的是大人们吵架,家里气氛变化,那是我最紧张的时候。我厌恶那些鬼故事,但又不得不吸取其中对付恶鬼的办法。我检查每一个窗口的对联,看看“太公在此”的对子是否还在,年纸的红色是否被雨水冲刷变淡,门口用于辟邪的镜子是否已蒙尘。在窗口、床下、厕所、狗洞、鸡窟窿、门背后换上最新鲜的桃木枝。小心检查廊檐、厕所、闲屋等容易藏匿农药瓶的地方,如果发现剩有少量的农药,就偷偷倒掉或换成水。

    学会行事乖巧,帮衬家务,要么懂事听话,孝顺争气,逗大人开心;要么小鸟依人,楚楚可怜,博得大人的怜爱。我相信小孩的声音和眼神,能驱散忧伤,栓住灵魂,能在最危险的时刻,把灵魂从绝望的悬崖边拽住、唤回来。要不,人们在劝解别人时,总是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作着孩子看,想开些……”于是,稍有风吹草动,我就会如影随形地跟着母亲,不停地喊妈妈。我想,一个孩子,能做的就莫过于此吧。

     不久,我家在村子最南端建了新房,全家搬过去了,我渐渐也习惯了安稳,虽然怪事也时有发生,比如,用油漆罐制作的煤油灯,点燃一会儿就突然自动崩灭,那是罐内的热气流惹的祸,在罐顶再钻一个排气孔就解决了,并非鬼神。又如,在院子外左前方的土坑,挖土填地基时,挖出了很多装有少许铜钱的坛坛罐罐,以及散碎的人骨,那是因为抗战期间,日本鬼子曾在那里,坑杀过很多人,名为乱葬岗。听说,新屋动土的前夜,父亲斋戒沐浴,全身赤裸在现场焚香祈祷过,是按外公家一本奇门遁甲的古书上的方法,动了土,破了法,打发过各路神怪,所以,万事大吉,百无禁忌。

作者家在村子南端建的新房    摄影:水易居

     而有一些事却不能解释,小弟有时半夜打醒我,说窗外有鬼影向屋内探视,像是吴疯子,我试过很多的方法,却从未见到过。某夜,父亲在老门口遇一白衣披头女鬼,三呼不应,上前一脚后幻灭,从此高烧不退,一病不起,是爷爷和母亲,依照道士的指点,烧纸喊魂,用扫帚把魂魄拖回来了,才渐渐好转。

     我常常想,虽然,我做不了上帝的宠儿,但也不至于是个倒霉蛋。一开始,我的小心脏一直提着,大气也不敢喘息,也许是经历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相信最不幸的事不会找上我。

     我开始无忧无虑地寻找属于我的快乐,跳绳、下棋、游泳、打仗、躲猫猫、滚铁环、折纸镖、转陀螺等等所有好玩的游戏全部都从摸索到精通。摸鱼,掏鸟,叉蛇,钓蛤蟆,下鳝鱼,捡蝉脱,捉刺猬,灌鼠洞,捕野兔,踩河蚌,捞田螺等所有能欺负的小动物一个也不放过。偷烧瓜、烧黄豆,偷花生,拔萝卜,掐菜苔,掰玉米,挖红苕,偷甘蔗所有能祸害的庄稼全部祸害个遍。还有些纯粹是为了找乐子,蚂蚁、蚯蚓、萤火虫,涎虫、蜗牛、癞各宝,蜘蛛、蜻蜓、葫芦蜂,蝴蝶、蚕蛾、芝麻虫,蟋蟀、蝗虫、洋瘌子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上帝的恩赐,都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娱乐至死。

     生活的苦难总是比预想的要来得突然。

     上帝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一个平静祥和的春天,转瞬间就是阴云密布,晴天霹雳。

     那天放早学,我饥肠辘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几个先回村的小伙伴调转头飞奔回来,给我报信,“你家里出大事了,你妈……”。轰……隆!嗡……嗡……嗡……我的耳朵开始轰鸣,大脑一片空白,表情凝滞在那一瞬间,思想如同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不停地下沉、下沉。后面,人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仅一秒钟,我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天旋地转中,人们异样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向我扫射过来,哀伤、同情、怜悯、痛惜、惊恐、避讳、忧心忡忡,也有幸灾乐祸,偷笑窃喜,隔岸观火的。在我看来,所有的安慰,都是假惺惺,矫柔做作而且多余。我以为我的眼泪会如瓢泼大雨,会如决堤洪流,痛苦与绝望会让我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然而,没有,除了呆滞茫然,呆若木鸡,静静地吞咽泪水,什么也没有。悲痛如冰泉上涌,从足底淹没到头顶,严寒刺骨。紧闭双眼,强忍泪水,双手合十,没有哀怨,只有忏悔和祈祷。

作者母亲(左)、作者表弟王学斌(左二)、作者姐姐郑小红(左三)、作者姨妈(右一)合影留念     摄影:水易居

     全世界都不再可信,我突然能理解电影《长江七号》中,小狄被告知父亲噩耗时的反应,原来,人极度悲伤和绝望时,是没有眼泪的,只有坚强。我沿路捡拾小弟跑丢的鞋子和书包,从容镇定地擦干他的眼泪,带他回家。院子里一片狼藉,呛鼻的农药味笼罩着家,屋外,人们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七嘴八舌还在议论。厨房的锅里有好心人帮糊好的面羹,由于没有盖锅盖已经落满了扬尘,一搅拌便成了灰褐色的浆糊。

     我和小弟一起吃浆糊,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刚一低头,一张嘴,一眨眼,我的世界就融化了,泪水和着空气中飘撒的农药,滚落进被扬尘污染的浆糊里,咸苦难咽而且恶心,我相信这样的面羹,能毒死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除了我俩。

     那个夜晚,我故意敞开门窗,没有关也不必关,我在等它们出现,这一次,是他们理亏。我希望跟他们当面对质,为何要如此惩罚我?无论是哪一路的鬼神,我要告诉它,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月亮和星星在流云里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周围一片寂静,连平日里最爱吵闹的蛐蛐都禁若寒蝉,只有两头饥饿的蠢猪,在猪圈里不适时宜地嚎叫。

     我和弟静坐在床前,望着从瓦缝中射进来的几缕月光,时隐时现。一股凉意从心头升起,现在,连讨厌的昆虫和吴疯子的鬼影都不愿光顾我们,真是身处闹市而心在荒漠,多么熟悉的一幕,世界正在弃我而去。

     我突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冲出门,放走了猪圈里的猪,打开鸡笼,赶飞了一群鸡鸭,然后,转到了屋后,那里藏有很多青蛙,是几天前同学们一起抓的,我要私自将它们全部放生。佛以慈悲为怀,“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每一个生灵,都不应该被剥夺生存的权利,生命可贵,一视同仁。

     那个春天真是奇怪,学校附近的沟渠里,绿草丝丝,细软轻拂,一场春雨过后,沟底浅水清澈见底,刚好能淹没脚背。一个周末的午后,成群的青蛙不约而同地从地底下苏醒了,在草丛里打闹嬉戏。我们一群同学路过,试探着去抓,可能是还没有从冬眠中缓过劲来,一向机警灵活的青蛙都特别乖巧,再加上水浅且清,不便隐身,我们很轻松地就抓了很多。

作者郑进红与老表易恒宇合影   摄影:水易居

     正值青蛙的产卵季,“劝君莫食三春蛙,百千生命在腹中”,大家都不敢杀蛙吃肉,害怕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偷偷将这些青蛙藏在我家屋后的一口缸中,轮流看管,青草、浅水掩护,只等它们产卵后再抓出来。

     自从被抓,这些青蛙就仿佛又返回了冬眠,不叫也不闹。我趁着夜色将所有的青蛙一网袋,一网袋,带到附近的池塘,一只只放生,每放生一只,我便会叩首作揖,喃喃自语,对天祷告。

     我求遍了天上所有的神,拜祭了地下所有的鬼,向天地起誓,向万物忏悔,祈求上帝的垂怜,不求得到什么,但求不再失去。青蛙们获得了自由,在池塘里渐渐欢腾起来,它们不负我的重托,咕咕咕,呱呱呱,蛙声此起彼伏,那都是在帮我祷告。清风拂开浮云,明月西沉,星星开始点亮,满天的繁星都是我叩拜时点燃的供香,祈祷不停,香火不灭。

     小弟一直跟我做着同样的动作,我问他:“你在求什么呢?”他说:“你求什么,我就求什么。”我们相视而笑,眼里却都噙满泪水。

     可能是我们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事情如我所愿,母亲回来了,只是损失了两头猪的钱,一切安好,谢天谢地。

     自此,每当生命中遇上极难,蛙鸣就会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唱响,从无法触摸的内心最深处开始。

你听,蛙鸣!


让我们共听蛙鸣,
依偎着夏夜的清风,
你拥抱温柔,睡意沉沉,
我的世界,惊雷滚滚。
不要责怪它们,纷扰了你的清梦,
使命!使命!
那是在祈求希望,抚慰灵魂。

让我们共听蛙鸣,
感念着神明的召唤,
你的眼中,星光灿烂,
我的世界,愁云惨淡。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蛙鸣,
孤独!孤独!
只有仰望那满天繁星。

 
      我时常做着同一个梦,梦见我独自走在一片荒凉的沙漠,就是那片遗弃我灵魂的荒漠,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前方的海市蜃楼迈进,凄凉又无助,艰难而痛苦,却从来没有丧失动力和信心。我自己都不相信,竟然走了这么远,独自顽强地完成着这段苦旅。蓦然回首,突然发现来时的路上,歪歪扭扭地印着两排脚印,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我开始猜测,上帝是否有时也会开玩笑,虽然我不曾看见,而他却从未离开,一切只是考验,既然如此,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无所畏惧。

      可是,话音未落,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一切才刚开始,真正的惨烈紧跟其后……

作者儿子、侄女等在门前河边放野火   摄影:水易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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