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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天子秦淮劫

 老大姐嗨 2022-06-04 发布于山东

荒唐天子,恋红颜而私奔;贰心藩王,觊皇位而纷争。

乱纷纷厮杀,势汹汹夺权。一场血雨腥风已然袭来!

六月。南京的深夜。

耿狄从睡梦中惊醒,立即听出院内有七八个人的脚步声,且全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不好,我被包围了!耿狄脑中闪出此念的同时,“咯吱———”有人推开卧室门。耿狄不假思索,从枕下抽出长剑,白光乍起,剑尖瞬间抵住了来人的咽喉。

来人低沉地说:“是我!”

耿狄一愣,急忙收剑入鞘,并点燃蜡烛,诧异道:“原来是乔大人大驾光临,为何如此仓促神秘?”

“噗———”乔白岩旋即灭掉烛光,反手关紧房门,压低声音说:“大祸临头,为兄不得不谨慎……家里没别的人吧?”

“我已独居一年多,你应该知道的。”说到这里,耿狄有些不安。

乔白岩官居南京兵部尚书,近几个月又配合王阳明平息宁王朱宸叛乱,战功显赫,京城传来的消息是内阁将加授他为太子太保,如今为何说这种丧气话?

尽管外面有重重护卫,乔白岩还是仔细地四下张望,然后关上窗户,使得屋子更加闷热。不过,他接下来一句话便让耿狄浑然忘掉周遭了的一切:“皇上失踪了!”

“啊———”沉默良久,耿狄道,“想必该找的地方、该问的人、该想的办法,乔大人都试过了?”

“是。”

“何时失踪的?”

乔白岩轻叹一口气,说:“已有两天两夜。”

“还有多少人知道?”

“很少,连我在内不超过二十个人……我已密报驻守京城的杨首辅,以防万一。”

万一是什么?乔白岩想都不敢想。

身为负责南京治安和此次御驾亲征护卫工作的官员,倘若大明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遭遇不测,无论什么原因,都得付出巨大代价,这个代价或许就是满门抄斩!

“二十个人?已很多了!”耿狄吃惊地说,“流言蜚语传播的速度远超乎想象,没准过了今夜就变成四十个人,后天就是八十个人。”

“我已尽力,但我毕竟是……外围……”

乔白岩颓然说道,脸色灰暗,眼睛熬得通红,两鬓的白发尤显得刺目。这惊心动魄的两天两夜他基本没合过眼。

“内围谁负责?”

“锦衣卫指挥使、东厂首领江彬。”

耿狄一怔,若有所思道:“江彬?看来此事并不简单。”

“唉!我知道,”乔白岩略有几分焦躁,“但对我来说很简单,那就是找到皇上!耿师弟,为兄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你身上了……”他有些哽咽,深深一躬道,“如果最终找不到,麻烦你保护为兄妻儿老小,觅个安全的去处……”

简直是在托付后事了,饶是耿狄对乔白岩今夜来意有几分明白,还是难以接受,他忙劝道:“别胡思乱想!以皇上的身份,除非遭遇突发变故,否则他活着远比杀掉他有用,只要皇上活着,我们就有机会!”

“我也这么判断,”乔白岩恢复了平静,说,“事发后,江彬的态度很奇怪,虽派人全力参与搜寻,但闪烁其词,神色暧昧难测,其中必有玄机。眼下局势诡谲,大规模排查肯定无济于事,但表面文章还是得做,而你是为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是那些人眼线之外的秘密棋子,你出马能随心所欲,不受繁文缛节羁绊。”

听他话中有话,耿狄连忙问:“师兄可有线索?”

“失踪前一天,皇上在牛首山游览,因而目前大部分搜索力量都围绕在那一带,但为兄认为不然,八成是奸人使的障眼法,”

说到这里,乔白岩放低声音继续说,“师弟首先得去秦淮河畔,河营协办守备刘万恒是为兄远房侄子,只需出示我的信物便可交托心事……”

耿狄听了顿时心中雪亮。

正德皇帝是大明帝国历代帝王中最好色的主儿,不提声名狼藉的“豹房”,单这次所谓的御驾亲征,一路上就花天酒地、强征美女,搅出了一箩筐糗事。

然而,耿狄了解正德皇帝的习性。正德皇帝只是年轻贪玩,并不是好糊弄的昏君,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瞒过那么多太监、宫女和大臣带走他,必须皇帝本人配合,而色诱最有可能。毕竟失踪这事正德皇帝以前也干过,两年前他夜潜出城,五天内狂奔数百里,从北京城一口气跑到居庸关,把一干臣子都急得差点儿昏过去。而逛青楼也是正德皇帝的癖好,京城八大胡同他闭着眼都能溜一圈,哪家货色最好,哪家又进了新人,这些情况正德皇帝比老嫖客们还熟悉。他既然到了南京,怎会错过“秦淮河畔艳天下”的风情?

“我已有初步的策略。”耿狄说着开始穿衣,收拾武器,准备行动。乔白岩站在边上,几次欲言又止。耿狄笑了笑,说道:“事已至此多虑无益,师兄还是祝福我马到成功吧。”

“唔,”乔白岩沉重地说,“此行凶险异常,不得轻信任何人,切记!”说罢,乔白岩退出。

外边的侍卫们也潮水般随之撤走,悄无声息。

天微明,耿狄来到刘万恒在石子巷的宅院,这儿离秦淮河不过一箭之地。听了来意,刘万恒惊骇万分,忙关紧门窗,道:“下官这、这就封闭秦淮河十里沿岸,部署军兵搜查……”

耿狄打断道:“若从花船里搜出皇上,众目睽睽下天威何在?在场之人恐怕都得人头落地吧!”

刘万恒吓得冷汗涔涔,连连点头道:“那怎么办……”

“秦淮八艳之首是谁?”耿狄问。

自明末清初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等才艺名妓闻名于世后,“秦淮八艳”遂成为秦淮河招揽顾客的金字招牌,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好事者推选出新八艳。

“容白花,秦淮头牌八艳之首,”刘万恒脱口而出,“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书画也小有名气,她卖艺不卖身,欲与他结交的公子哥儿如过江之鲫……”刘万恒补充道。

以正德皇帝好美色的脾性,他怎会错过?

动身前,耿狄多了个心眼,特意戴上人皮面具,随刘万恒匆匆赶到“金枝玉舫”,远远便听到里面有喧哗声,进去一瞧,只见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婢正被几个壮汉围着暴打,旁边满脸横肉的老鸨恶狠狠地叫嚣道:“往死里打,出人命由老娘担当!”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小心本官将你们捆进监牢!”刘万恒上前喝止。

老鸨见了他顿时收敛了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原委:昨晚,客人上门,才发现头牌红伶容白花居然不见了,整个妓院顿时大乱,她派人四下寻找了一夜都没有下落,贴身小婢水婷则一问三不知,说不清容白花之前与谁接触何时离开,也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养条狗还会看门呢,”老鸨指着那个叫水婷的青衣小婢,骂道,“老娘辛辛苦苦养你有何用?不如打死算了!”

“休得胡来!”

刘万恒拿眼色征询耿狄的意见,耿狄微一思索冲老鸨道:“刘大人自会协助寻人,不得为难这小姑娘,否则饶不过你……带我们去容白花的厢房。”

厢房并不大,空气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甜香。房内显得凌乱,显然有人搜查过。耿狄眼尖,发现被挪动过的梳妆台下有一个浅浅的八卦图案,图案上有几个芝麻大小的字。他凑过去一看,上边写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这是白莲教的八字真言!耿狄脸色大变,暗忖:看来容白花是白莲教教徒,倘若是她拐走皇帝,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打发走刘万恒,耿狄换了人皮面具和衣服,悄悄来到“金枝玉舫”对面,在街角酒楼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一碟盐花生、一碟卤干,外加半斤盐水鸭,就着水酒细斟慢饮。

这老鸨倒有几分能耐,纠集了三四十名壮汉。只见她站在大门口手舞足蹈地指示一番,众人齐齐答应,各自策马驰向容白花可能藏身的地点。耿狄并不着急跟踪,坐在那里悠悠地呷了口酒。

谁也无法想象,这个一袭粗布青衫、神态懒散貌似无所事事的酒客,竟是六年前凭借一柄长剑力压中原九大剑客,名动京城的武状元!由于他与同样是武状元出身的乔白岩被同一个主考官———边境三镇军务总制杨一清看中,按科举习俗算是同门,两人遂以师兄弟相称,感情颇深,否则乔白岩也不会出面找他帮忙。当年,杨一清十分看重耿狄,有意举荐他到边塞军营历练。谁知正德皇帝欣赏耿狄空灵飘逸的剑法,一句话便将他调入“豹房”。

而调入“豹房”,正是耿狄噩梦的开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咕噜”一声将碗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一晃几个时辰过去了,外出寻人的壮汉们还没回来,“金枝玉舫”里,老鸨率众人吃过饭后便回房休息去了。

没多久,“金枝玉舫”东南角侧门有个灵巧的身影一闪,随即进入对面巷子。

“终于出来了!”耿狄暗喜,甩下酒菜钱便旋风般冲出酒楼。

以他的眼力,一瞥便看清那个身影就是先前被围殴的小婢水婷,正与他先前的猜测一致。因为容白花与皇帝私奔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事先不可能有充分准备,仓促之下随身携带的物品肯定相当精简,总会落下许多女人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而且假设容白花真是白莲教教徒,免不了要参加一些隐秘活动,由于身份所限,必定需要水婷从中穿针引线、

巧为掩饰。此外,水婷留在“金枝玉舫”也能密切关注官府方面动静,一旦有风吹草动便可及时通知容白花。

倘若如官老爷们惯常的做法,将水婷抓进大牢严刑拷问,未见得能从她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这也是乔白岩危急关头动用耿狄这颗棋子的原因,就是希望借助他的智慧和敏锐,以及处乱不惊的气度,从水婷身上打开缺口。

水婷身法疾迅,一看便知习武多年,耿狄跟踪她的同时,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不一会儿,水婷迅速钻入宅院密集的深巷里。突然,她腾空而起,在屋脊上几个起落,来到一个高墙青瓦的院子前,轻巧地跳了下去。

耿狄一怔,瞟了眼四周并无伏兵,绕到侧院角落纵身飘落。谁知人尚在半空,一道刀光急掠而至,瞬间笼罩他七处要害!

耿狄早有防备,剑鞘在院墙上一点,身体借力硬生生横移数尺躲开必杀一击,同时抽出长剑,在脚尖沾地前拆开偷袭者的连续攻势。

“你是谁?为何跟踪我?”水婷举着刀喝问道。

耿狄笑道:“在下以为,这话应在姑娘施以杀招之前问,否则冤死自己剑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水婷怒道:“快说,否则我……”她左手伸入怀中似要放信号叫唤同伴。

“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耿狄竖起右掌庄重地说,这是他一路上盘算好的托辞。

水婷一愣,没想到这个男子竟能说出白莲教教义,便狐疑道:“你到底是谁?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山东大道门的兄弟,姓庄名铁心,祖师灵山道长。”

“大道门……”水婷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听教中兄妹提起过,活跃在济南、德州、

淄博一带,也是白莲教的分支,不过自元末以来白莲教宗派林立,各地组织各自为政,互无往来,彼此并不熟悉,因此她依然毫不客气地逼问,“你们大道门跑到南京干吗?为何跟踪我?”

耿狄叹道:“说来话长,若不是狗皇帝莫名其妙改变线路,在下何必从山东追过来!或许我们能联合起来做点儿事。”

水婷警觉地眨眨眼,问:“狗皇帝?联合做事?你……你什么意思?”

“姑娘认为这儿是谈话之地?”耿狄悠悠地问。

水婷一滞,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一跺脚道:“也罢,随我去个地方细谈。不过,事先警告你,不准乱看乱说,凡事都得如实相告,否则……性命难保!”

不知为何,耿狄突然觉得她有点儿像宜嗔宜喜的小师妹楚晓姳,哪怕板起脸发脾气都很可爱,让人硬不起心肠说话。

“去哪儿?”

水婷懒得搭理他,径自在前面带路穿街走巷,似乎有意卖弄身法,速度提至极致。耿狄紧随其后,始终与她保持四五步距离。大概两炷香工夫,来到一座小石桥边,她收住脚步,道:“前面是我教金陵分坛,秦香主在此驻守,见了他须得小心些。”

“小心什么?”耿狄微笑着问。

水婷脸一红又转身急行,拐过野果子林,隐约可见几幢青瓦红房。那应该就是她所说的金陵分坛。

“等等!”耿狄突地嗅到一股浓浓的杀机,低声喝道。

“怎么了?”水婷刹住身形诧异地问,话音未落,树林里“嗖嗖嗖”蹿出七八条黑影,与此同时石桥下、溪流边均冒出一袭黑衣的蒙面人,将两人重重围住。

“从西边突围!”

耿狄大喝一声,拉着水婷向西冲了几步,又陡地转向往南边冲,杀得两个蒙面人措手不及,仓促间挥刀迎战,但终敌不过耿狄凌厉的攻势,瞬时被撕开缺口。

耿狄沉声说:“快跟上!”水婷用尽全力都跟不上,转眼间已落后六七丈。耿狄见状停下来伸手托住她右臂,风驰电掣般向前疾行。这时,她才悟出刚刚自己卖弄的那些身法多么幼稚可笑,在他面前简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念及此,她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身后马蹄声如雨点般密集,粗略判断至少有二十多骑。何方势力有如此大的阵仗,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纵马追杀?耿狄暗暗心惊,抢在追兵前绕过村庄,直奔小山丘后,这时看到了前面有一条河。

耿狄一眼便看到河边一字排开十多名铁骑,盔甲鲜明,刀枪在烈日下泛出耀眼的光茫。原来是江彬手下的锦衣卫!

刹那间,耿狄念如闪电,想通了其中关节,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向左狂奔。

“怎么办?怎么办?”水婷急得迸出泪来。

耿狄低声道:“别出声!”

说话间他身形急转,揽住水婷的腰没入路边茂密的草丛里,身体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唔……”

水婷惊叫了半声便被他捂住。她听着他悠长细密的呼吸,闻着他微带汗味的气息,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着这样被男子轻薄不如死了算了……

水婷正胡思乱想,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急速经过两人藏身之处。待到最后一名骑兵经过时,耿狄蓦地跃起,将那人踢倒在地,在马背上坐定后叫道:“快上来!”

水婷不假思索拉地着他的手借力跃上去,紧贴着他的后背坐下。前面的骑兵发觉同伴遇到袭击纷纷折回,耿狄一夹踢马刺,闪电般冲上山丘朝河边急驰。锦衣卫们看出他的意图,忙不迭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围堵,但耿狄骑术明显高于他们,他先发制人,很快冲破包围圈,最后以一个漂亮的弧线纵马跳入河中。

耿狄搂着水婷一口气潜游了二十多步,躲过追兵,才贴着河边换气,然后游了不知多远,找到一只无人看守的小船,绕开沿途重兵把守的关卡,从支流进入秦淮河。

“去哪儿?”水婷问他。

“送你回'金枝玉舫’,你本来就是那儿的人,不是吗?”

“你呢?”

“夜里我会去找你,”耿狄想了想道,“金陵分坛既遭覆巢,包括秦香主在内恐怕性命难保,你们的人质八成也……”

“他另有藏处……”水婷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心里懊恼不已,直到从“金枝玉舫”附近下船都一言不发。

看着水婷远去的背影,耿狄微微一笑,目光在河面上扫了扫,不经意间,他看到十多丈外的一艘大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兴王府长史袁宗皋!

去年初,兴王朱佑杬病逝,继袭王位的朱厚才十二岁,王府主要事务均由袁宗皋打理。袁宗皋是个厉害角色,足智多谋,心机深沉,耿狄在“豹房”时领教过多次。

在如此敏感时期,袁宗皋的突兀出现预示着什么?

乔白岩气喘吁吁地赶到靖王府夏荷阁。

此时,吏部尚书郑懿德已急得坐立不安。正德皇帝喜欢王府的荷花,便将行宫设在王府,夏荷阁则成为官员们临时会商政事的地点。郑懿德是今早才得知皇帝失踪的消息,之前两天呈报的急件奏章不见回应,从附近省份先后赶来请求觐见的王爷、地方大员也迟迟得不到答复,心中生疑,直到今早花了几十两银子从内宫太监那边得到确切的消息。

正德皇帝此次出巡,打着平叛的旗号,因此随行人员大多数是武官,文官只有郑懿德。

郑懿德随行有两大任务,一是负责与驻守京城的杨首辅等联络,处理急务;二是督促皇帝不能胡来以免有伤国体。事实上,对京城那班成天忧心忡忡的阁老而言,后一项任务尤为重要,因为正德皇帝即位后已干出了太多太多荒唐的事。

如今皇帝莫名失踪了,作为随行重臣,郑懿德如何交代?见乔白岩进来,郑懿德顾不上客套,一把拽住他的手埋怨道:“天都塌下来了,你老弟让我蒙在鼓里,是不是想让我怎么死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乔白岩反问道,“我宁可稀里糊涂过几天安分日子,省却没日没夜愁得发慌……京城那边我已密告杨阁老,南京城内则将知情者范围压缩到最小。”

郑懿德来回踱步,道:“咱们得梳理梳理此事根源出自哪儿!是皇上自个儿没事闲得慌,溜出去玩了?还是另有缘由?”

“南京不比京城,几年前皇上能悄悄溜到居庸关,关键在于身边太监熟悉那一带地形,而且沿途有人接应,南京不同,”乔白岩自信地说,“南京城虽谈不上铜墙铁壁,可入夜后若无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可能骗开城门远走高飞!”

“这么说是有奸人密谋,意欲对皇上不利?”

乔白岩谨慎地看看周遭门窗,见四下无人,附在郑懿德耳边,悄声道:“此事即使不是江彬所为,他也脱不了干系!”

“为何这么说?”

“五天前,他指使手下向守门官索要城门钥匙,城门白天开放晚上关闭,有紧急情况须报经兵部许可才能开门,若皇上需要自会下旨,何须江彬出面?因此,我存了个心眼,当即下令收缴所有城门钥匙,任何人不得借用。江彬很恼火,派了名锦衣卫指挥同知来威胁我,说凡是跟他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但我还是拒绝了。”

郑懿德听得又惊又怕,万万没想到表面平静的南京早就暗流涌动,忙问:“后来呢?”

乔白岩耸耸肩道:“他见我态度强硬,一时也找不着我的碴儿,只好作罢。”

郑懿德暗忖,乔白岩在京城方面有杨一清作靠山,与杨廷和等内阁也交情匪浅,确实有与江彬叫板的资本,遂道:“如此说来,皇上失踪就是江彬所为,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部署人马将他抓捕起来!”

“不可轻举妄动,”乔白岩解释道,“一则究竟是否江彬所为并无证据;二则就算江彬是罪魁祸首,抓了他只会打草惊蛇,给皇上招来杀身之祸;三则……”

乔白岩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郑懿德正听得入神,不由催促道:“继续说呀。”

乔白岩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着幽幽的光芒,压低声音说:“江彬不过是个太监,熬到目前的位置算到了顶,他诱使皇上失踪,意欲何为?”

此语如同晴天霹雳,重重地打在郑懿德头上。“你的意思是……有人图谋篡位?”他吃惊地说。

乔白岩慢慢接了一句:“皇上无嗣已不是秘密,你以为呢?”

郑懿德更是汗如泉涌,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自古以来宫闱争斗凶险诡谲,尤其涉及皇位更迭,往往充满血光之灾,严重甚至株连九族。故而如乔白岩、郑懿德这等官场老手敬而远之,唯恐惹祸上身。

两人怅然若失呆呆对视,良久,郑懿德哑声道:“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坐等京城指示?”

乔白岩看着窗外,慢吞吞道:“上午,锦衣卫突然集结人马捣毁白莲教金陵分坛,白莲教向来归地方官府管辖,且只有掌握确凿作奸犯科证据才能抓人,否则容易引起民变,锦衣卫不尽心尽职找皇上,却插手这档子闲事,郑大人怎么看?”

郑懿德在宦海沉浮十多年,立即明白对方弦外之音,为难地说:“我是有位亲戚在锦衣卫中做事,可他为人刁钻刻薄,与我也素无交际,只怕……”

“郑大人,此事其他人皆可推托,唯你我逃不了干系。”乔白岩诚恳地说,“如今事态紧急,郑大人须得放下身段求人,打探第一手消息以争取主动。”

沉吟片刻,郑懿德叹道:“也罢,只要能顺利渡过此劫,拉下脸做回小人也无妨。”

“还有件事,也是我约郑大人过来的原因,”乔白岩一字一顿道,“请郑大人下令,从今天起,所有公文奏折只进不出,已批红的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离京后,按祖制由杨首辅领衔内阁代皇帝处理政务,批阅各地上报的奏折,发出各种指令,但须经过皇帝过目后,司礼监太监江彬用印批红才能生效,这是太祖废除丞相后形成的内阁与太监相互牵制的权力体系。正德皇帝当然只挑重要的看,其他便由江彬处理,批红后移交郑懿德签发。

别小看签发权,这是内阁约束皇权的关键。如果内阁对皇帝或太监的批注不满意,客气一点儿则退回重批,不给面子的话干脆留中不发,让奏折永远不见天日。

因此,皇帝失踪后,郑懿德和江彬成为南京最有权力的两个人。

郑懿德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疑惑地说:“当务之急是稳定政局和人心,让外人不知皇上失踪,如果所有奏折都留中不发,岂不自露马脚?”

“压力在江彬那边。”

郑懿德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起身来到北面窗户,那儿正对西南角的望荷亭,亭后就是江彬驻守的锦衣卫大本营,他轻叹道:

“不错,留中不发既能引起朝中百官的质疑,又中断了南京与外界联系,使江彬不敢轻率行事。”

望荷亭后,望荷别院内。

阴气森森的内院书房里回荡着江彬的咆哮:“一群废物!几十个人抓不住两个人也罢了,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白养活你们了!”他越说越生气,返身狠狠地摔掉两只茶杯。

满屋子锦衣卫高级首领噤若寒蝉。

两天前,江彬煞费苦心地安排,他以秦淮首艳容白花为幌子,成功诳得正德皇帝偷偷溜出靖王府,混入“金枝玉舫”。到这一步可以说计划实施得相当圆满,每个环节都在预料之中。然后,指使容白花拖着皇帝趁乱钻进轿子,趁夜色将其转移到停泊在河面的小船上,连夜离开南京。然而,江彬在小船上等了两三个时辰,却始终没有动静,江彬实在按捺不住,便派人到容白花厢房查看,结果发现她连同皇帝都已不见踪影。

皇帝按计划凭空消失,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更令人恐惧的是,江彬压根不知道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怎不使他窝囊得吐血?

锦衣卫通过对厢房缜密勘察后,发现了容白花房内“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真言,推断其与白莲教有关。遇到耿狄和水婷的那个晚上,他们刚好找到白莲教金陵分坛所在地,然后派重兵一举摧毁了金陵分坛。但皇帝不在其内,这让江彬陷入极度不安之中。

三更夜,弯月如钩,秦淮河畔依然灯火通明,“金枝玉舫”内,弥漫着浓浓的酒气和脂粉香气。

水婷临时在伙房帮忙,等到师傅们都散去后才摸黑回到偏院自己的小屋,刚想解开襦裙歇会儿,黑暗中有人轻轻地说:“别出声,是我。”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道:“为何又找我?分坛被毁,秦香主和教众下落不明,我没什么可帮你的。”

“我猜分坛只是幌子,秦香主大概也不过是名义上的,白莲教真正的实力隐藏得很深,对不对?”

水婷闭嘴不言,似乎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坦白说吧,我不想再这样兜圈子,”耿狄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们挟持了皇上!”

“胡说八道!”水婷说。

耿狄迈了两步站到她面前,两人相距不足一尺:“其实打皇上主意的何止你们?他经过山东时,我们大道门已布好陷阱,只差一步就成功,可惜这厮却在最后关头改变了线路,幸运躲过一劫。之后大道门又进行了多次努力,然而怪得很,每次都阴差阳错总是差了一点点儿,因此我才追了几百里来到南京,就是为了完成本门祖师交付的任务。”

水婷似害怕他身上散发的气息,退了半步道:“你想岔了,我们没有挟持……金陵分坛都没了,还谈什么大事?”

耿狄一把扣住她肩头,沉声道:“我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须知你们做事并非滴水不漏,否则我不会找上你,锦衣卫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上门……天下白莲教是一家,有事应该好好谈,若闹翻脸的话,我便处处从中作梗,你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何况大道门并不贪心,只想从中分一杯羹而已。”

“你们想达到什么目的?”黑暗中,水婷的眼睛亮得出奇。

“彼此彼此。”耿狄含糊其词。

水婷沉默良久,道:“事关重大,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词。”

“倘若我有坏心,那何必在金陵分坛救你?”

“也许你认为我是唯一线索,”水婷冷静地说,“可惜你算错了,此事由本教右护法一手策划,我无从得知。”

“带我见右护法。”

水婷突然露齿一笑,漆黑中如盛开的白莲,说:“好啊,你来自山东大道门,说不定你与右护法还是同乡呢。”

“同乡?”耿狄一呆。

“右护法老家就在济南,三个月前到苏州访亲适逢本教教主,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后来便任了右护法。”水婷边说边审视着他,“右护法没准熟悉大道门的情况,说不定与你们祖师有交情呢……愿意见右护法吗?”

“为何不见?快带我去。”耿狄冷冷地说,心中却掀起万丈波澜。

之所以托辞山东大道门,是因为耿狄在济南生活多年,那一带盛行大道门教,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甚至一起学艺的同门都有不少加入该门,耳濡目染之下对其切口、教义、教规、权力格局等都有些了解。

虽然自己未雨绸缪戴了人皮面具,只要不是特别亲近的人,无须担心被认出真实身份,不过……

耿狄夺得武状元荣归故地后,曾在济南引起极大轰动,他可以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广为济南人所熟悉。他担心这一去,会被人认出真面目。但眼下形势容不得他退缩,明知潜藏着极大的风险,但必须硬着头皮上。

两人从后窗跳出,一路小跑来到秦淮河西南角隐蔽的河道边,河上停着只小舢板,水婷也不多说,径直上船熟练地划起来。

听着耳边哗哗的流水声,闻着水婷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耿狄恍然间又想起了小师妹楚晓姳。

六年前,耿狄考中武状元后衣锦还乡,他的师父、重剑派掌门人楚千里答应了将小师妹楚晓姳许配给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但耿狄得回京城就职,他被告知进“豹房”担任首席武术教头,专门辅导皇帝练剑,正德皇帝也想像他一样连挽十三朵剑花。

耿狄也曾盘算卸了“豹房”这苦差事后,就回济南与小师妹成亲。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其掀起的狂风巨浪直接将耿狄推向了人生的低谷……

“到了,下船吧。”

水婷打断他的回忆。两人上岸在林间穿行四五里,前面依稀有灯光,走近看原来是座农家小院,黑暗中几个人影在附近若隐若现。

“啪啪啪”,水婷有节奏地拍击手掌,隔了一会儿,对面也传来击掌声。两人往前走了几步,有个汉子迎上来。水婷悄悄地跟汉子说了几句。汉子用锐利的眼光在他耿狄身上扫了扫,道:“里面请。”

“可以进去了,”水婷松了口气,侧过脸叮嘱耿狄,“右护法精明严苛,在他面前别打诳语。”

“多谢姑娘指点。”耿狄微笑道。

水婷俏脸一红,一扭身跑出很远。

汉子带着耿狄踏入前院,从一处宽仅两尺的夹巷里斜拐入一座精巧幽静的别院。进了屋,两支明晃晃的牛油蜡烛亮得刺眼,东厢房门口摆着一张小方桌,外侧有只镂空雕花马凳,汉子让耿狄坐下。对面则是稀疏有间的珠帘,珠帘后坐着个人,看不清面目。汉子走了进去,和那人嘀咕了几句,便离开了。

“请坐。”珠帘后的人说。

耿狄一拱手,道:“谢谢右护法。”

“咦,庄先生说话不是济南口音?”右护法诧异道。

一听这声音,耿狄瞬时全身冰凉,两眼发黑,若非有人皮面具遮掩绝对要当场露馅。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重剑派掌门人楚千里,居然以白莲教右护法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眼前!

师父怎会与白莲教扯上关系?他是否参与挟持皇帝?一连串问题冲击得耿狄头昏脑胀,甚至无暇考虑刚才的问题。

“庄先生,回答本护法的问题!”楚千里威严地说。

耿狄一咬牙,缓缓道:“在下自幼在天津长大,十四岁才随父母迁至临清,两年后又转至济南,因此只能算半个济南人,儿时的口音却改不过来了。”

“噢,”楚千里将信将疑地问,“大道门门主是谁?”

“本门祖师为灵山道长。”

“本护法在济南与灵山道长素有来往,为何从未见过你?”

“关于这一点,右护法难道不知十祖门并入大道门的事?”

“十祖门?”楚千里愈发诧异,问道,“是不是临清的十祖门,也属于白莲教分支?”

“正是,”耿狄渐渐恢复原状,恭恭敬敬地道,“三个月前十祖门门主不幸仙逝,长弟子与教众协商后决定加入大道门,在下原是十祖门六弟子,蒙祖师信任赴南京承办此事。”

从南京到济南往返至少得半个月,就算楚千里派人核实,也来不及揭穿他的谎言。

楚千里又“噢”了一声,说:“原来其间有如此复杂的内情,难怪……如此大的事灵山道长不多派人手过来,就你一个能行吗?”

“禀报右护法,祖师深谋远虑总共派了七个人,平时各行其是互无联络,等事成之后才以暗号为约集结……”

“若是得手,灵山道长想利用他干吗?”

“这个……”耿狄故意犹豫片刻,“右护法果真全权代表白莲教教主?为何吝于露面?”

话音刚落,一个仙风道骨、紫衫飘飘的长者掀帘而出,不错,正是恩师楚千里!

耿狄脑中一阵昏眩,恨不得扑上前问个究竟,然而他还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本护法好像认识你。”楚千里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济南很小。”

“不,你的眼神让本护法想起一个人!”

楚千里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耿狄心里清楚这道坎必须迈过去,遂挺直腰杆,眼睛眨都不眨地与楚千里对视。

过了一会儿,楚千里陡地轻笑一声:“算了,世上哪有那等巧事……实话告诉你,本教教主远赴京城办理一桩更重要的事,目前由本护法代为执掌教中所有事务!现在轮到你说出真话了。”

“右护法承认狗皇帝已落入贵教之手?”

楚千里不置可否,有意等耿狄先说。

“谈到这个程度,没什么不能说的,”耿狄道,“三年来,官府以各种罪名抓捕大道门教徒五十多人,其中已有六人冤死狱中,灵山道长意欲以狗皇帝的性命相要挟,以要求官府释放教徒,同时立白莲教为国教,普化在家清信之士!”

“噢———”楚千里目光闪动,徐徐道,“天下白莲教是一家,灵山道长与本教教主的想法不谋而合……庄先生即日可传讯大道门教友,此事尽在掌握之中,无须多虑。”

“但在下必须亲眼见到狗皇帝一面,取得足以证明的信物。”

“信物没问题,不过见面……恐怕很难。

事关重大,为安全起见,狗皇帝已被转移到相当隐秘的地点,知情者连本护法在内不超过两人,且在与朝廷谈判未取得结果之前,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耿狄道:“右护法刚刚说天下白莲教是一家,连这点请求都不肯答应?”

楚千里脸一沉,怒道:“这是小事吗?挟持皇帝以树国教,这是从未有过的大事!只要出现一点儿纰漏,就会遭来灭门横祸!”

耿狄道:“右护法,在下愿以大道门的声誉担保,绝对不会将看到的事说出去,事实上我们也乐见与朝廷谈判成功,使白莲教为万众景仰的国教,否则……大道门此行势在必得,实在不愿与右护法翻脸。”

楚千里何等老辣,立即听懂对方言下之意:如果见不到皇帝,大道门将全力在南京地区搜索,倘若凭自己的力量找到了当然要出手相夺,纵使找不到也会引来朝廷注意,届时将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楚千里缓和语气道:“庄先生只想见狗皇帝一面,然后一切听从本护法指示行事?”

“正是。”

“好,本护法带你去!”楚千里爽快地说,“你且到外堂屋休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呆会儿动身。”

“多谢右护法!”耿狄大悦道,朝楚千里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出门。

耿狄跨出门槛,左脚刚刚抬起,身体处于失衡状态的刹那间,蓦地听到楚千里低喝一声:“看剑!”

他转身看时,楚千里已腾空两尺,手中的宝剑划了半圈后剑尖破茧而出,发出慑人的“咝咝”声,瞬间离耿狄咽喉已不足半尺。这正是楚千里最拿手的绝招:旋风九变。

耿狄只一瞥便知剑招后面的变化,身形只要向右侧轻闪,便可躲开这致命一击。

但耿狄已经非昔日不通世故的少年,伴君如伴虎,在“豹房”那些日子的历练以及后来那桩大事的磨难,使他看透人心险恶世态炎凉,学会哪怕生死攸关的时候都用心思考而非凭感觉行事。

“啊!”耿狄惊叫,右手挥出剑鞘撞开剑尖,与此同时,楚千里手中的剑又化作十多颗银星锁住他胸腹,耿狄绝望地闭上眼,已然感觉到剑尖刺破衣服,胸口一片冰凉。

“你是山西太行剑派的?”楚千里持剑抵在他心口,只需轻轻一送便可让耿狄丧命。

“在下有位教友来自太行剑派,大家经常在一起切磋武功。在下过去全靠一鳞半爪地到处偷师学艺,难成大气。”

“学过重剑派的招式吗?”

楚千里依然没有消除对耿狄的疑虑,剑尖仍抵住耿狄心口要穴。

“会一招'火龙暗渡’,是教友俞世甫传授给在下的。”

俞世甫乃重剑派第二十七弟子,出师后在临清、淄博几个地方做药材生意,偶尔帮镖局走镖,完全有可能加入十祖门并传授本门武功给教友。

“得罪了,事关重大不得不严加防范。今夜见过狗皇帝,庄先生可以负责外围警戒。”

楚千里脸色稍霁,说罢,撤剑后退。

“喏。”

来到外院,水婷准备了丰盛的秦淮小吃。

耿狄连续奔波了两天深感疲惫,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右护法厉不厉害?”水婷问。

耿狄抹了抹嘴,道:“能将这等人才招至麾下,贵教教主才厉害,因此才能策划出举世震惊的大事。”

“教主远赴京城一个多月了,这件事基本是右护法谋划的,”水婷幽幽地说道,“都说教主在京城干一桩更重要的大事,可有什么事比挟持皇帝更重要呢?真令人不解。”

“或许教主打入了朝廷内部,获取关于皇帝出巡的绝密情报,因此挟持行动才如此顺利?”

“嗯,或许吧。”水婷懒洋洋地说。

“对了,我一直只听你说右护法,贵教有没有左护法?”

“有,但身份是保密的,”水婷笑了笑,“不过现在已无保密的意义。”

耿狄心一动,忙问:“难道左护法是……

容白花?”

水婷笑得更甜,说:“你以为呢?”

两人又聊了几句,楚千里派人把水婷叫进去。隔了一会儿,她拿了张纸条出来,简洁地说:“跟我走。”

五更天,天色微明,秦淮河面弥漫着浓浓的白雾,水婷熟练地操纵小舢板前行,驶了七八里,划入一个被芦苇丛遮掩的汊口,两人弃船上岸,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步行两三里,转到一处十分破落的农舍后面。

水婷做了个手势,两人悄悄掩至后窗,踮起脚尖,隔着手臂粗的铁栅栏朝里面望去,只见阴暗潮湿的囚室里,角落处蜷缩着一个身穿杏黄色衣衫、头发蓬乱的人,由于那人脸对着墙壁看不清相貌,脚踝上拴着厚重的镣铐。

“看仔细点儿,他就是狗皇帝。”水婷悄声说。

耿狄随便扫了一眼,然后拉着水婷退到水渠里。水婷奇道:“怎么,费这么大劲瞟一下就完了?”

耿狄猝然出手,将水婷扑倒在地,双手扼住她纤细的脖子,厉声道:“这是假的,真皇帝到底被你们藏在哪儿?”

水婷奋力挣扎,但被耿狄铁钳般的手扼住咽喉,哪里能动弹半分?惶急之下,她迸出眼泪,眼里流露出痛苦和哀求。耿狄这才松了些许力道,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狗皇帝被关在哪儿?”

“我真不知道,”水婷以目示意,“我腰间囊中有右护法写的纸条,打开一看便知。”

耿狄二话不说将手伸入她怀里。时值盛夏,水婷衣着单薄,腰囊只隔着一层纱,等于在她胴体上抚摸,水婷还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哪里有这种体验,当下羞得差点儿晕过去。耿狄却没放在心上,仿佛当她是块木头,将纸条拿出来,上面写着:第十一囚禁处。

他略一沉吟,问:“白莲教共有多少囚禁处?”

“十多个吧。”水婷已看出他是那种翻脸无情,丝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人,不敢隐瞒。

“你都认识?”

“一……一部分。”

耿狄眼一瞪,喝道:“到底多少?”说着手上又加了几分劲。

她慌忙道:“七八处,还有些归其他人负责,我从未去过。”

“带我到你掌握的囚禁处看一遍,若看不到狗皇帝,再找其他负责的教众。”耿狄厉声警告道,“别逼我发火,否则,你将第一个毙于我剑下。”

她忙不迭点头。待他放开手后,她蹲到附近水塘边梳理长发,掬几捧水洒在脸上,晶莹的水珠沾在光滑无瑕的俏脸上,别有一番动人的姿态。

“庄先生还没成亲吧?”

“嗯,怎么看出来的?”

原本她想说:因为你没有成年男人见到女孩子时那种色迷迷的目光,搜身时居然没有趁机揩油,一看便知是不开窍的鲁男子。

可这话怎好意思说出口?她脸一红,低声道:“乱猜而已……”

两人简单的对话,使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见水婷雪白的脖颈上有两道清晰的瘀青印,耿狄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点儿,便问道:“姑娘可曾许配人家?为何在'金枝玉舫’营生?”

水婷眼圈一红,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有什么办法?九岁那年我爹病亡,随后娘改嫁,是教主收养了我,然后十二岁被送进'金枝玉舫’,连同容白花已侍候了三任主子。”

耿狄目光一闪,说:“你的任务是协助她们刺探情报,完成贵教的秘密大计?恐怕还捎带监视吧?”

她不置可否,看着晨星寂寥的天空,道:

“本来教主答应,今年替我在苏州艺评舫谋个差事,准备干两年再找个殷富人家嫁了,从此与白莲教无关。不想节骨眼上教主突然去了京城,又摊上这等掉脑袋的活儿,老实说,刚才被你掐住咽喉时还闪过念头———就这样死掉倒也罢了,免得无穷无尽的烦恼……”

“请恕在下鲁莽,”耿狄赶紧抱歉道,“在下也是情非得已。”

她好奇地问道:“庄先生年纪轻轻却有这么好的身手,为何没成亲?那一定有心仪的女子了?”

这个问题犹如一根尖锐的刺,触及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彻骨地疼痛,他的情绪顿时差到冰点,脸上如同结了层霜,半晌没吱声。水婷在青楼学得察言观色,知道已碰到人家禁忌,不敢再说下去。

两人重回小舢板,准备到其他几处囚禁地。耿狄一路沉默,刚才水婷的话,确实触碰到了他深处的伤痛———

那天清晨,耿狄和“豹房”十多个武师按江彬命令到银叶河接人,一行人赶到河边时,沿途数里已被锦衣卫封锁,等了一炷香工夫,两艘大船在浓雾中徐徐出现,停泊到岸边后,锦衣卫吆喝着,驱赶船舱里哭哭啼啼的少女们下船。

这些少女大都不到二十岁,连日奔波加之凄苦哀愁虽已略显憔悴,却掩不住动人的风情。

唉,又是一批落入虎口的牺牲品。耿狄暗自叹息。正德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君,即位后没过几年便厌倦了三宫六院几十位粉黛,成天策划增选妃子,又趁天黑溜到八大胡同的青楼里寻找刺激。但正德皇帝并不满足,很快地,内宫又传出要在西苑修建“豹房”的消息。

“豹房”并非正德皇帝创建,早在元朝就是贵族豢养虎豹等猛兽以供玩乐的地方,位于皇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临近西华门。正德年间共添造房屋200余间,有迷宫、校场、佛寺等,耗银几百万两。正德皇帝将“豹房”作为居住和处理朝政之地,一方面能避开皇后和大臣们躁扰,可随心所欲,另一方面省却在紫禁城的繁规琐矩,乐得自在。

“豹房”每年都在民间征集大批美貌少女,且不受内宫宫女编制限制,这些豆蔻年华、水灵娇嫩的女孩们有的被皇帝“宠幸”几次便忘到九霄云外,迅速为新面孔取代,过几年正德皇帝看厌了就胡乱塞些银两赶出“豹房”。可怜这些女孩被“豹房”过早地透支了青春,扫地出门后形同残枝败柳,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将她们娶进门?她们往往孑然一人孤独终老,落得悲惨的结局。

可谁曾想到,在这一批新征入的女孩中,耿狄居然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小师妹楚晓姳!师父为什么没有保护她?她不是练得一身好武功么?为何轻易落入锦衣卫之手?

苦等了三天,耿狄才觑到机会与楚晓姳单独见面。楚晓姳抱着他哇哇大哭,哭得耿狄心酸不已。接着,她诉说了事情原委。

选秀那些日子,济南府凡家里有女儿的均闭门不出,期望避过风头。眼见选秀日期已经过了,楚晓姳迫不及待到女伴家玩耍,路上突然遭遇一伙锦衣卫———原来这帮人没完成选秀任务,悄悄延长了时间。她自然不肯轻易就范,拉开架势与他们周旋,但她终究人单力薄,实战经验也不足,哪是这些身经百战的锦衣卫的对手?十多个回合后就被拿下,为防止她恢复元气后暴起再战,锦衣卫头目捏碎了她的琵琶骨,使她武功全失。

事后,锦衣卫才得知她是重剑派掌门的掌上明珠,然而大错已铸成只得硬着头皮错下去,当夜就将她以及其他抢来的秀女转移出济南城。

“师兄,我怎么办呢?我不想当皇帝的妃子,我要嫁给你,我要回济南……”楚晓姳泪如雨下。

“相信我,我一定……”

耿狄搂着她心乱如麻,脑中闪出无数个计划又一一否决。“豹房”防卫森严,规格堪比紫禁城,外侧驻守着御林军、团营等精锐人马,内有锦衣卫、东厂贴身守卫,还有像耿狄这种级别的高手二十多位,代表江湖各大门派顶尖水平。此外,“豹房”外墙边还设有藏獒房、虎房、豹房、鹁鸽房、鹿场、鹰房等,都是夜里生龙活虎的主儿,一旦有生人靠近便狂吠不止,亦是一道极难逾越的防线。

即便是耿狄这等高手,孤军作战也未必能闯出“豹房”,何况还带着武功尽失的楚晓姳。

“耐心等等,我会想到办法的。”耿狄安慰道,心里却一点头儿绪都没有。

过了两天,“豹房”里发生了一起逃跑未遂事件。两名新征入内的开封府秀女在同乡武师协助下,选择在大雨滂沱的三更天出逃。

后来三人均被发现,素以荒唐著称的皇帝竟然下令放虎吃人。就这样,三人同时惨死在饿虎血盆大口之下。

当时,耿狄也在围观行列,当他轻轻退到后排时已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永远别想从“豹房”逃出去。

上午,水婷领耿狄跑了七处囚禁地,五处空着,两处关押了与官府无关的人。正午时分,两人又跑了一处囚禁地,还是没有收获,水婷不禁有些泄气,耿狄却愈挫愈勇,催促她继续前进。

“这样下去希望甚微,”水婷道,“我与右护法接触很少,并非他的心腹,关押皇帝这种大事不可能让我知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与右护法关系密切的教友,顺藤摸瓜一路找下去。”

“右护法最信任谁?”

“姬益秋,金陵分坛副香主,祖籍山东德州,可能因为这一层同乡关系吧,他深受右护法宠爱,教主远赴京城后,教中重大事务右护法都交给他办理,连秦香主都有点妒忌呢。”

“金陵分坛副香主……”耿狄沉吟道,“他对南京这一带地形应该很熟悉吧?”

“远胜于秦香主。”

“你所不知道的其他囚禁地,有可能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是吗?”

“应该如此。”

“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他在夫子庙有个卖桂花鸭的摊位,我带你去。”

“呃,”耿狄突然心中生疑,问道,“你我各为其主,且刚刚差点儿死于我手,为何主动相助?”

水婷叹了口气,说道:“庄先生疑心病很重。”

“江湖险恶,须得步步小心。”

“我很讨厌姬益秋,”她顿了顿,“他一大把年纪了却总想占我的便宜,好几次承蒙容白花照顾才侥幸逃脱,还有,我很喜欢庄先生刚正不阿的性格啊,这些算不算理由?”

她说着,天真无邪地看着耿狄,倒将他闹了个大红脸,他别开脸去,过了良久说:“且信你一回,走吧,去找姬益秋。”

水婷偷偷笑了。她猜得不错,在男女之情方面,耿狄确实是未开窍的大男孩。

傍晚,华灯初上,夫子庙人头攒动,到处都挤满了前来参观休闲的游客。招牌为“金陵姬记”的桂花鸭摊位香气四溢,生意极其红火。眼看下午准备的三十只桂花鸭就要告罄,姬益秋跟旁边挥汗如雨的儿子嘀咕了一声,便独自去了巷子深处自家的宅院。

姬益秋推开院门,先到水井旁擦了把脸,喝了两口冰凉的井水,然后快步走进厨房,首先看到五花大绑半躺在灶台边的婆娘和儿媳。

几乎是下意识,姬益秋向左侧迈出一步的同时从腰间抽出短刀,“咣当———”正好格开门背后破空而来的剑光,紧接着剑影轻飞,幻化出千万点光点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姬益秋沉住气,下盘稳若泰山,短刀连划十多圈,只听见“铮铮铮”几十声脆响,将第二轮攻势悉数化解。

“好功夫!”耿狄赞道。

耿狄似乎急于结束战斗,招式之间蕴足内力,攻防转换迅捷凶狠,角度、变招凶险诡异,有时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让见多识广的姬益秋不禁暗暗心惊,脚底下悄悄往灶台方向移了两步,不料却踩到类似绳索的东西。

“不好!”姬益秋暗中一惊,意识到中了对方圈套。

然而为时已晚,瞬时他的脚踝处一紧,随即身体“呼”地腾空而起,脚朝天头朝地吊在厨房屋梁上。

“来人啦———”

姬益秋嚷出第三个字的同时,嘴里立刻被塞了团湿棉花。耿狄缓缓走过去,揪起他的衣领低声问:“狗皇帝关在哪里?”

姬益秋眼露惊恐之色,一个劲儿地摇头。

“唰———”剑光一闪,姬益秋左手无名指的半截指头落地,疼得他脸色惨白,额头直冒冷汗,灶台边婆娘和儿媳也吓得眼泪哗哗直流。

“再问一遍人在哪里?”

姬益秋依然倔强地摇头,“唰———”剑光再闪,这回他的左手食指和那个半截指头落地。耿狄将剑刃横在他左手腕上,沉声道:“下次就是脑袋,你掂量清楚……问第三次,人在哪里?”

有两个血淋淋的指头作教训,姬益秋不敢乱摇头。耿狄抽掉他嘴中棉花,催促道:“快说!”

姬益秋惨然一笑,目光扫过抖成筛糠样的婆媳二人,道:“我若告诉你,能放开她们吗?”

他自知泄露秘密后即便不被灭口,右护法那边也断然不会饶他,因此已抱定从容赴死之心。

“只须说出关押地点,我不会再伤你半根毫毛,更不会累及无辜。”耿狄道。

“唉———”姬益秋长叹一声,寻思良久慢吞吞道:“皇帝非同凡人,右护法的意思是不能关押,而是让容白花诳着在山美水清的地方玩耍,能拖一天是一天,因此……我只提供最初的逃亡线路,具体怎么做由容白花依据实际情况自主行事。”

“什么线路?”

“那天晚上,容白花和皇帝乔装打扮后,从后院早已准备好的梯子翻出去,河面接应的船将两人一直送到青龙山脚下,第二天越过子陵岭进入翠叶谷,那儿离长江不过七八里,倘若风声不对就泛舟西行进入安徽境内,那儿也有白莲教教友接应。”

耿狄问道:“就是说翠叶谷是狗皇帝最后落脚的地点?”

“未必,内宫传来的消息说皇帝喜新厌旧,很难在某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

“这些日子怎么联系容白花?”

“我真不知道,全是右护法独自掌控,据说,每天晚上早上容白花都会飞鸽传书,只须报平安即可……就这些,我所知的都说了。”

说罢,姬益秋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对方。耿狄沉吟片刻,取出一粒暗红色药丸塞入他嘴里,丸药入口即化转瞬流入喉间。

“这是什么东西?”姬益秋大惊,“你给我吃毒药?!”

“毒药,但非即时发作,若你提供线路为真,我自会派人送解药,否则就等着自生自灭。”

姬益秋颓然一笑道:“也罢……”

说话间,耿狄闪电般点中他全身七处大穴,随后一剑砍断绳索,“扑通”一声,姬益秋重重落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六个时辰后穴道自解。”扔下这句话后,耿狄飘然离去,飞越过几道屋脊。

水婷突从阴影处翻身而上,轻笑道:“庄先生好利落的手段。”

“事急从权,在下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我本以为你会灭口,防止姬益秋冲开穴道后书禀报右护法,利用飞鸽传书通知容白花撤离。”

耿狄叹道:“我何尝没想过,只是实在不愿杀人……大家本是同道中人,为了共同的信念而努力,何必闹得血雨腥风?”

听了这话,水婷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幽幽道:“其实一路看来,庄先生的目的恐怕不简单呢。”

水婷再次操纵小舢板,沿秦淮河一路向南,不多时发现远处河面拦起了卡哨,两人赶紧弃船上岸,跑到附近一看,原来是南京府捕快在河两岸拉起数道铁索,对往来船只进行严格检查。

应是冲袁宗皋而来,拉铁索是断其后路,防止大船强行出逃。耿狄立即想通其中关节。

他设法买了匹马,在水婷的指点下绕过沿途关卡,再从胜太河下水,一路泛舟来到青龙山畔。

翠叶谷是青龙山脉最亮丽的明珠,四季有不一样的美景,然则此谷又位于青龙山最偏僻险峻的深处,据说历朝官府经常把暴死于路边的尸体运到那儿,时间久了阴气过重,即便山脚下胆大的樵夫猎户也都对它敬而远之。

盛夏的青龙山闷热如火炉,山间没有一丝风,热浪滚滚。尽管耿狄和水婷是练家子,走了十多里后也觉得酷热难当,随身携带的水转眼喝掉大半,还是口渴不已。

“狗皇帝是所谓万金之躯,平时娇生惯养,吃得消吗?”耿狄疑惑道。

“所以选择在夜里进山,白天太热就懒得出山嘛。”水婷猜道。

“也有道理,前提是容白花美到令狗皇帝言听计从。”

“那当然,她是秦淮河畔八艳之首,红得发紫的头牌,很多男人头一次见到她,就会被她的美色惊呆,更有众多富家子弟为求得与她相见,不惜偷出家中值钱器物到外面变卖,虽谈不上倾家荡产那么夸张,反正……”

“我还是觉得太夸张。”耿狄淡然道。

“因为你没见过,否则也会像被摄了魂似的从此念念不忘,容白花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女。”

耿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水婷急了,停下来跺了几下脚,道:“我说真的,不信咱们打赌!”

他好奇地打量着她,笑道:“她漂亮关你何事?其实你也不错。”

她的脸唰地红了,侧过脸咬着嘴唇道:

“你骗人。”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施粉黛的女孩最自然,”他直言不讳道,“如果你再说几句假话,绝对胜过容白花。”

水婷“扑哧”一笑,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形,这瞬间耿狄觉得她真的很美。

两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梅子岭时,已汗流浃背。“日落前能赶过去吗?”耿狄心里愈发没底。

“难说,翠叶谷入口非常隐蔽,就算到那儿都未必能找到。”

“不知山里有无野兽,露营……”

话说了一半,前面几十米远的灌木丛中一阵碎响,一个人影匆匆跑向右侧山谷。

耿狄眼尖,看到那人身穿锦衣卫服饰,不假思索喝道:“站住!”长剑立即出鞘追上去。

“别追,小心对方设伏……”水婷高声提醒道。

他头也不回道:“倘若他是通风报信的岂不糟糕?”

山谷里狭窄难行,而且越往深处越窄,再往前跑只能容一个人勉强通过,两侧则是高不可攀的山壁。

“这里是设伏的最佳地点,哪怕居高临下扔几块石头也……”水婷越跑越担心。

耿狄沉声道:“你没看出来这家伙轻功平平,顶多再跑两里就能追上。”

“狗急跳墙,万一他……”

“放心,锦衣卫尽是些擅长群殴的平庸之辈,”耿狄示威般晃了晃长剑,“还没听说有胜过我这柄剑的!”

说话间,那人已跑到山谷尽头,再右拐,被扑面而来的水珠泼了一身,定睛一看,原来是道二十多米高的瀑布挡住了去路!

瀑面宽七八米,从断崖上倾泻而下,“隆隆”的水声响彻山谷,下面的水潭则旋着无数漩涡。

那人手脚并用爬到潭边最高的礁石上,看看瀑布,再看看水潭,缓缓转过身来。耿狄和水婷正好拐过弯与他正面相对。

“你们是谁?”那人虚张声势喝道,“竟敢跟踪本大爷,不怕被拿入天牢么?”

耿狄好整以暇道:“大爷我坐过天牢,可眼下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么?你身为锦衣卫不在靖王府保护皇上,跑这儿来干吗?”

“嘿嘿嘿,你管得宽……”

那人拖长声调说着,冷不防身体如飞鹰般凌空下扑,手腕翻出一柄绿光荧荧的软剑,直刺耿狄头顶。这一招无论角度、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且挟居高下击之威,声势十分骇人!在水婷的尖叫声中,耿狄半侧步抬剑一挡,“当———”两剑相击冒出火星!

巨大的冲力逼得耿狄后退两步,那人却借力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继续凌空下击!

难道是江湖中传说的绝技“九转飞鹰”?

据说“九转飞鹰”从第一次凌空下击起,借助对方防守的力道腾空上飞,一次比一次飞得高,飞扑的力量也越来越大,至第九转时能把浑圆的金球砸扁。寻常江湖好汉顶多撑到四五转,超过六转的屈指可数。

耿狄虽已识得绝技,却来不及反应,硬生生地挡了对方第二击,震得虎口发麻,又退了三步。

不能这样下去了!

虽然心里明白,还是挡了第三击,耿狄清楚地看到那人再度腾空时脸上得意的笑容。

几乎是同时,耿狄飞身平移,如离弦之箭射向右侧五六尺高的巨石下方,身体蜷成一团。那人第四次飞身而下,却找不到直接攻击目标,不得不将脚尖在石头边缘一点以缓解冲力。

刹那间,脚底下剑光大作,耿狄一出手便是师门绝招“千树万花”,无数朵剑花如潮水般将那人笼罩其中。“铮铮铮……”一连串剑刃相击后,那人勉强突围逃到断崖下的礁石,身上却多了四五道血痕。

“好剑法……”那人捂着胸口喘息道。

耿狄冷冷道:“锦衣卫竟能招揽你这样的高手,实出意外……看在你一身绝技的份上,若坦白交代来青龙山的目的,可放你一马,但须脱离锦衣卫,从此绝迹江湖。”

那人惨笑道:“就算你饶过我,我此番回去也凶多吉少。”

“为什么?”

“江指挥使得到线报,说皇上可能在翠叶谷,随即派我等三人前来探明虚实,同时集结大批人马准备封山,谁知我们进入翠叶谷后未发现皇上踪迹,反而遭到白莲教伏击,两名同伴战死,我侥幸逃了出来……”

耿狄与水婷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耿狄问道:“你确信狗皇帝不在谷里?”

那人悻悻道:“搜人是锦衣卫的绝活,何况翠叶谷就针尖大的地方,哪藏得住人?”

“可曾掌握其他线索?”

那人怔了一会儿,道:“我抓到个没来得及撤离的老仆逼供,他供出皇上昨晚转移到紫霞山十里窝,那儿有皇上感兴趣的赤水泉和金泡鱼,只是……这个消息不足以抵消我等惨败翠叶谷之责……唉,我在锦衣卫再无出头之日!”

耿狄慨然道:“天地之大,足够你施展'九转飞鹰’,何必困死于锦衣卫那声名狼藉之地?我可指点你一条明路。”

说着,耿狄上前一步,那人却误以他另有所谋,仓促地向后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处礁石上,脚跟打滑身体后倾,随即掉入水潭。等耿狄疾步冲上礁石,那人已被漩涡卷得无影无踪。

“可惜,可惜,”耿狄顿足道,“可惜一身好功夫,可惜。”

耿狄及水婷即刻向北即紫霞山方向进军。行至傍晚抵达大坳口附近,耿狄还想继续走,水婷阻止说天黑后的大山最可怕,最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敢夜间在山里行动,只能等到凌晨气温凉爽时出发。

耿狄看看前面连绵起伏的山峦,点点头,叹了口气。

点燃篝火,耿狄从灌木丛中拖来一根散发着清香的木柴,截下一段扔到篝火里,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水婷在靠近悬崖处找到一棵结满紫黑色果实的小树,尝了一口果实,酸中带苦味儿,虽味道一般,但好歹能充饥。

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耿狄看着火苗呆呆地出神。

“想什么呢?”水婷问。

“没什么。”

“白天你说你坐过天牢?那可是囚禁死罪犯人的地方,向来有进无出啊。”

“嗯……”

耿狄目光散落在蹿跃跳动的火舌间,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两名开封府秀女和武师惨死于虎口之下后,很长时间内“豹房”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尤其新进来的武师、太监、秀女们终于看清皇帝残暴无道的本性,说话做事皆小心翼翼,唯恐惹恼了这位爷儿。

过了几天,正德皇帝突然下旨要率领“豹房”所有人等去香山赏红叶,消息传开后闷得快要发疯的“豹房”上下个个兴高采烈,而最开心的要数耿狄。

终于等到出逃良机了!

为慎重起见,耿狄借到紫禁城送信的机会专门到香山勘查,并画了张地图,回到“豹房”后夜里潜心研究、揣摩,将每道山峰、每条沟渠、每棵大树都深深刻在脑子里,反复推演动手的场面以及逃亡线路,甚至考虑到用什么招式对付谁。

皇帝巡游香山的日子终于来临。

那天“豹房”外旌旗飘飘,盔甲鲜明,前面是威风凛凛的御林军打头阵,后面依次是皇帝的銮驾、陪驾的王公大臣、内宫高级首领、

嫔妃宫女秀女等,耿狄作为侍从人员在最后压阵。

动身的那天清晨,耿狄偷偷溜进厨房放了点儿泻药,结果七名肠胃不好的武师大泻不止,不得不留在家里休息,事先铲除了几位劲敌。事有凑巧,那天紫禁城内一处宫殿失火,江彬抽了几十名锦衣卫调查起火原因,使得外围警卫力量有所削弱。

老天似乎都有意帮助耿狄和楚晓姳。

大队人马进入香山后,原本整齐有序的队列随着曲折崎岖的山势渐渐凌乱起来,体力好的如锦衣卫、侍卫、东厂厂卫等脚底生风生龙活虎,而长期在宫内做事的太监、宫女以及秀女们则大汗淋漓,不时要坐到路边石头上歇息。正德皇帝只顾自己玩得高兴,带着几位贴身侍卫径直往山上爬,几道警戒线随之前移,慢慢将大队人马抛到后面。

见时机成熟,耿狄远远做了个手势,楚晓姳会意,借口小解跑进右侧茂密的树林里。过了一会儿,耿狄绕了个弧线也溜进去,两人会合后,他背着她,敏捷地冲向树林深处。

大概过了半炷香工夫,负责监督秀女的老宫女发觉楚晓姳迟迟未归,派两名侍卫进树林查看,结果未见踪迹,知道事态严重,赶紧逐级上报。江彬闻讯大怒,火速传令封锁香山所有出口,除了留下少数锦衣卫保护皇帝安全外,所有人马立即投入搜山。

香山并不大,耿狄又需时刻照顾武功尽失的楚晓姳,在数千人强力搜捕下很快暴露行踪,只大半天时间就遭遇十几次围攻。幸亏他事先作足准备,对地形熟悉得犹如在香山生活多年的村夫,而且武师们大多未尽全力,有的甚至暗中助他躲避锦衣卫———他们平时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交流武学心得,同时都反感皇帝在“豹房”的所作所为。饶是如此,在锦衣卫、东厂厂卫等疯狂的追杀下,耿狄已身负六处轻伤,长剑也断了小半截,两人被逼到一个三面悬崖的狭长山谷里,若非天色已暗对方暂时停止追击,恐怕他们早已命丧黄泉。

是夜,月光如水,清冷地洒在香山上,谷底泛起的白雾很快将两人笼罩其间,不多时头上、脸上、身上结了层细细的水珠。远处谷口火光冲天,不时有人影晃动,应该是驻扎在谷口等待明早进来决战的官兵。

“秋凉侵骨,进洞睡吧,”耿狄轻声提醒道,“休息几个时辰后趁黑强行突围,我们还有希望。”

楚晓姳应了一声却不动弹,依旧紧紧地倚在他怀里,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都是我连累了你,”过了半晌,她说,“我不该闹着回家,不单毁了你的大好前程,还赔上一条性命……其实回家也不得安宁,甚至会给家人带来祸患,我真是没用……”

耿狄捂住她的嘴,说:“不许说傻话,这是我自愿的,倘若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要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有何用?”

她幽幽叹了一声,又隔了好久才问:“老实说,明天突围的希望有多大?”

“别想那么多,我们会逃出去的。”

“嗯……你睡吧,养好精神才能突围,我睡不着。”

不久后,他迷迷糊糊入睡,正睡得香甜,蒙蒙眬眬中听到她在耳边说:“……师兄,我去了,拿我的人头给他们功过相抵……”

什么?!

他惊得一跃而起,却见楚晓姳正站在十多步之外的悬崖边,冲他微微一笑,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小师妹———”

耿狄声嘶力竭狂喊道,顿时五内如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跳下去陪小师妹一起死!

“呜———”山间陡地响起一声尖厉的狼嚎,将耿狄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提剑四下巡视一圈,再往篝火里添了些木柴,转头看水婷已经睡着了。她睡得很香,娇嫩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与面颊上细细的绒毛构成一道淡淡的色晕,她鲜红的嘴唇微微撅着,似乎梦到不开心的事。

荒郊野岭之中,她竟对一个刚认识的成年男子毫无防范,恐怕认准自己是正人君子吧。念及此他不由苦笑,倚在石壁上将几天来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又联想到皇帝与大臣、

各地藩王之间的勾心斗角,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四更天,东方刚刚泛起一丝白,两人便重新上路,趁早一路急行,几个时辰后终于进入紫霞山山脉。

“咦,我好像来过……”

水婷越走越纳闷,不时打量周围地形,一脸诧异的样子。

“怎么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十岁左右吧,老教主———即现任教主的父亲练功时走火入魔,老中医开的方子里有需要童男童女清晨第一泡尿……因此教主带我们几个过来,不错,就是这儿!”她惊喜地说,“白莲教在南京有两处秘密基地,是存贮物资、训练教徒以及副香主以上教内首领休养、练功的地方,往往层层设防,有高手镇守,没准皇帝被押解到这儿了。”

“白莲教高手很多吗?”耿狄问,“与锦衣卫相比如何?”

“良莠不齐,若单打独斗应不是你的对手,但若弄出动静来,他们有可能将皇帝从秘道转移,毕竟白莲教在这一带经营了十多年,修建有大量机关暗道,防不胜防。”

“这样看来必须等到天黑后再行动?”

“我了解白莲教设防特点和联系方式,能在暗处助你一臂之力……注意,须等到有十成把握时再动手,最好一击毙命别留余地,否则会惊动附近暗哨。”

耿狄听了沉默不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水婷被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摸摸脸颊道:“喂,我脸上长花了吗?”

他道:“看起来不像我逼迫你带路,而是你主动领我找狗皇帝,对教徒也无兄妹之情,你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

“我说过喜欢庄先生……”

“说实话!”耿狄冷不丁抽出长剑,架在她脖子上,脸冷厉得如千年冰窟里的寒冰。

“我猜———你不会杀我。”她从容道。

“未必,”耿狄冷冰冰道,“尽管我有怜香惜玉之意,但我的剑有时不听使唤,它不喜欢说谎话的女孩。”

她叹了口气,说:“天下男人都一个样,翻脸比翻书都快,我在'金枝玉舫’见得太多了。”

“不准把我跟那些嫖客相提并论。”耿狄有些恼怒。

“难道不是吗?”

“但你的行为令我怀疑。”

她沉默了很久,道:“你的怀疑很有道理,换了我也会如此……不错,带你找皇帝我是有私心,原因在于教主。”

“教主暗中授意你这么做?”耿狄十分吃惊。

“不,不是,教主去京城后一直杳无音信,不过,”她黯然摇头,“挟持皇帝,正面与官府为敌绝非教主的风格,倘若他老人家仍在南京,绝对不可能同意右护法这样做!因此我自愿带你前往,宁可把皇帝交由你处置,替白莲教甩掉这烫手山芋。”

耿狄凝视着她,说:“也就是说,教徒们都反对右护法?”

“两码事,白莲教教规森严,多年来教徒们已养成无条件服从的习惯,就算偶有怨言也不影响执行,况且挟持皇帝只包括右护法、

容白花、姬益秋和我知晓,其他教徒只知抓了个大官,并不知道是皇帝。对了,等会儿进十里窝后最好别泄露皇帝身份,否则容易招来麻烦。”

看她解释得合情合理,耿狄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他也不愿在接近目标的时候闹出事端,这么做只是未雨绸缪,防止她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下收起长剑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临近正午时乌云蔽日,灰暗而厚重的云层聚积在远处山头,隐隐传来隆隆雷声,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两人担心为暴雨所阻,均将身法提升极致,三个时辰内穿越两个山谷、一个山峰,并利用临时扎的筏子渡过一条七八米宽的水潭,等赶到十里窝的最前沿桃花沟时,水婷已累得一丝力气都没了,瘫倒在草地上连连喘息。耿狄也筋疲力尽,便拿出水和干粮与她分食,然后半扶半搀带她继续往前赶,他们要抢在天黑前观察谷口暗哨分布情况。行了两里多,两人爬到十里窝外侧的一棵高大松树上,居高临下打量:三棵杨树中间搭了个简陋的小屋;离它二十多步远的老树有个树洞,里面可容两个人;再往前是一片茂密的野山楂林,林子西侧最大的树上有个树棚。三处暗哨成“之”字形,旁边树梢上均挂着铜钟,一旦敲响,便会引来野山楂林边驻守的巡逻人员策应。

由于白莲教基地修建得极为隐蔽,防守极严密,十多年来竟无人知晓。

“何时动手为宜?”耿狄悄声问。

“傍晚时分,教友们诵经半个时辰才能吃饭,而夜间巡逻尚未开始,正好是个空档。”

“唔,那你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

水婷已倦得不行,听了这话立刻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不久便睡着了。树杈上空间甚小,渐渐地她身体往他那边沉,最后干脆蜷到他怀里。搂着娇小玲珑的她,耿狄感觉她身体汗涔涔的,触手间滑腻柔软,又不失年轻少女特有的紧致结实。

耿狄微微心动,身体某个部位起了微妙的反应。这几天与水婷朝夕相处,他心里已产生亲近感,自然而然觉得她越来越可爱,越来越美丽。睡梦中的她浅浅皱了下眉头,头钻进他臂弯里继续酣睡。他禁不住生起怜爱之意,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

又过了几个时辰,耿狄叫醒水婷。两人束好衣服、蒙上头巾,手持武器悄悄掩过去。第一关是螳螂派高手,擅长空手夺白刃,耿狄始终没给他出手的机会,压得对手喘不过气来,仅七个回合便结束战斗,一剑穿透对方右肩锁骨,依耿狄的本意是点昏眩穴算了,但水婷手起刀落将其杀掉。第二关值守者来自崆峒派,使得一手密不透风的点穴笔,两人拉开架势厮杀了二十多个回合,被耿狄觑了个破绽划开咽喉,“噗”射出一道细长的血柱。第三关是白莲教镇江分坛香主,见了他们情知已连闯两关,忙窜到大树边准备敲钟,被耿狄截住,围着树干展开游斗。这家伙武功又高又很油滑,随时打算开溜,耿狄遂采用缠绕战术令对手脱不开身,翻翻滚滚打了三十多个回合,终于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躲在旁边的水婷趁机闪出来,一刀扎中其心口,耿狄暗暗咂舌。

连过三关,耿狄精疲力竭,不敢再惊动剩下的五名巡逻人员,小心翼翼地穿过野山楂林,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隐至暗处一瞧,两人均呆住了:竹屋前面的空旷地燃着一堆篝火,大约三四十人围坐在四周,专心致志听中间一白衣男子诵读佛经。

“中间那人是谁?在干什么?”耿狄悄声问。

水婷蹙眉道:“教友诵经会,通常是中午举行,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改为了晚上,中间那人为本教圣令使者,右护法从山东带来的,据说武功很高……想不到现在是他负责秘密基地……诵经会时间很长,有时持续六七个时辰呢。”说到这里她紧紧咬着嘴唇,像非常意外的样子。

耿狄听了也暗暗吃惊,赶紧绕到圣令使者正面,打量之下胸口如同被巨石重锤:圣令使者,竟是师父楚千里的独子楚晓鹏!

耿狄进入师门学艺时,楚晓鹏差不多已经满师,在济南一家镖师当武师。虽然父亲是名震江湖的剑派掌门,楚晓鹏却始终无法学得上乘剑术,剑招使得娴熟无比,每天也勤练不辍,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儿,达不到一流剑客境界,楚千里嘴上从未说过什么,但弟子们都知道师父内心深处肯定引以为憾。

他为何随师父来南京?小师妹死后,济南的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耿狄满腹疑问,恨不得冲出去问个究竟。

然而,摆在面前的难题是竹屋前面的空旷地乃进四合院的必经之地,谁知道诵经会何时结束?万一夜间巡逻人员前去巡视,或者一个时辰以上听不到铃铛声,便会引起四合院那边警惕,再想混进去就难于登天。

强闯更不可能,面对几十名狂热的教徒,凭两人之力简直是上门送死。

正在踌躇难决之时,陡地背后火光冲天,回头看正是巡逻人员栖身的草棚着火,火势很快蔓延到野山楂林,烧得树枝、树叶噼啪作响。大火惊动了诵经的教徒,纷纷跑到竹屋取水桶、木盆等物舀水赶过去救火,一时间人来人往,场面乱糟糟的。

趁着混乱,耿狄和水婷迅速穿过空地,从河边绕到竹屋后面的小树林,再跑几十步,前面果然有个黑黝黝的庭院。

两人从院子后面翻墙进去,踩到坚硬的石板,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去哪儿?”耿狄问。

水婷茫然道:“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抓个人问问?”

从西侧甬道来到中间院落,东首坐落着气势轩昂、巍峨高大的假山,占据近三分之一的院子,西首则是花圃,三间屋子都燃着油灯,里面有人影晃动。

水婷观察了半晌,发现屋里是负责打扫的杂役,起身欲冲进去,却被耿狄一把按住。

几乎同时,有脚步声从前院传来。

“南京乃有名的火炉,汪使者偏偏又挑南京最热的时候来,真辛苦了。”说话者竟是右护法楚千里。

耿狄和水婷静心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汪使者笑了两声,说:“职责所在不敢疏忽啊,对了,刚才起火怎么回事?”

“正在查,”楚千里也有些奇怪,“火已经扑灭了,负责巡逻的和几名暗哨值守都不知去向,地上隐隐有血迹,不知怎么回事。”

耿狄觉得奇怪:刚才行动仓促,根本没时间转移尸首,杀掉后都留在原处,怎么会不见了?

“还是院子里好,风凉丝丝的,屋里闷热又有蚊子,”汪使者说,“就站这儿聊会儿。”

“也好,院子里都是信得过的兄弟,有话直说无妨。”

“楚兄精明强干,区区数月便掌控大局,大家都佩服得很。”

楚千里谦逊道:“都是王爷运筹帷幄,高瞻远瞩。”

王爷?哪个王爷?

耿狄诧异地瞅了水婷一眼,她微微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此次楚先生出马一击成功,而且摆了江彬一道,王爷闻讯开心得很,当晚取出窖藏二十年的桂花酒设宴祝贺,在下承蒙王爷厚爱也陪斟了两小杯呢。”说着汪使者咂咂舌,似乎仍在回味美酒的醇香。

楚千里奉承道:“汪使者乃王爷的左膀右臂,事成之后当执掌中枢,想喝什么美酒都有。”

“哈哈哈哈,彼此彼此,”汪使者大笑数声,接着道,“目前外围局势如何?”

“乔白岩已调动巡捕房、南京五大军营所有力量四处搜索;江彬出动锦衣卫、东厂精锐还有部分内宫侍卫;靖王府则派出家丁、王府侍卫四下活动,暂没发现其他势力介入,”楚千里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还没有哪一方摸到线索,江彬虽然怀疑是白莲教所为,也派出重兵剿灭金陵分坛,但中途杀出山东大道门高手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大道门是什么来头,背后有谁指使?莫非也想染指此事?”汪使者紧张地问。

“据说从山东一路跟踪而来,想以那人的性命换取释放教徒并立白莲教为国教,具体事宜仍在调查之中,在下业已飞鸽传书,委托济南那边的友人代为打听。”楚千里安慰道。

“即使所言为真,参与此事也不妥当,”汪使者仍不放心,“楚先生何不快刀斩乱麻,将这家伙一刀剁了?”

好狠毒的家伙!耿狄暗骂道,转念一想,这等大事换了自己也未必有其他选择,不禁哑然失笑。

楚千里道:“汪使者有所不知,此人身手甚高,且非孤身而来,南京还暗伏接应的同伙,既已窥知我方行动,万一打草惊蛇,同伙把事情抖落出去反而不好,因此在下想稳住他不得到处滋事,等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汪使者抚掌道:“楚先生好手段,难怪王爷委以重任……今早接应船只已停泊于丹舞湾,离南京只有二十多里,只等楚先生施展妙计将人运到城外,那时几十万大军也拿我们没办法。”

“距离虽短但步步杀机啊,”楚千里喟叹道,“这几天南京城内布满耳目,稍有异色便被拘拿盘问,可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城门、

路口、码头、河道均有重兵把守,别说混个人出去,连只苍蝇都难逃……汪使者,在下实在不明白为何费如此周折,只须把他干掉岂不利落?”

“起初在下也这么想,并多次向王爷谏言,经王府师爷、幕僚们指点才识得王爷之深谋远虑,”汪使者道,“自黄帝以降,弑君篡位是名污史册的大逆之罪,哪个都不敢碰,因此成祖率兵攻入南京,建文皇帝只能是失踪而非被杀,玄机就在这里。”

“哦———”

“此乃其一。其二,王爷也担心为人作嫁衣,毕竟暗中窥伺皇位的王爷众多,若稀里糊涂把人杀了反而被栽赃,又替别家扫除障碍,岂不冤枉?哪有将人控制在手里实在?”

“哦———”楚千里叹道,“官宦之道确实高深莫测,非我等江湖中人能虑及。”

“在下深有同感。”

两人站在花圃边聊了很久,直至有下人禀报夜宵已做好,楚千里笑道:“汪使者远道而来,须得品尝赤水泉煮金泡鱼,在下已在泉边备好酒席,请移驾小酌。”汪使者也不推辞,两人又从前院离开。

待他们脚步消失,水婷长长舒了口气,悄声道:“如我所料,右护法果然居心叵测,利用我白莲教达到其险恶目的。”

耿狄正待搭话,只见堂屋门口人影一闪,原来是仆人拎着木桶到假山这边打水,等他走到跟前,耿狄一个虎跃冲出去点中他几处穴道,将他拖到假山背后,剑尖逼在他咽喉处,水婷抢先问道:“人关在哪儿?”

仆人骇得脸色发白,吃吃地道:“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光一闪,水婷挥刀割掉他左边耳朵,冷厉地说:“再不说剜你左眼!”

“我说!我说!”仆人被水婷凶残的手段吓住了,忙不迭道,“就在下面,假山下面。”

顺着仆人的目光,耿狄拨弄开石头上重重藤蔓,里面赫然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门!

正德皇帝失踪第七天,乔白岩终于收到翘首以待的、来自京城留守内阁的密信。

密信以遒劲有力、瘦骨伶仃的魏碑体写成,字如其人,确是杨廷和的手笔。信中对乔白岩等官员坚守岗位、密切关注皇帝动态并及时汇报的做法大加赞赏,并暗示太子太保的加授已提上日程,只等履行完程序即可宣布。又称江南一带连日高温,操劳之余要注意身体,还要关照好家眷云云。

说完这些客套话,杨首辅却谈起了宁王叛乱平息后的安置工作,调集军队进驻南昌、

撤换部分平叛不力的官员、临时抽调江浙两省粮仓安抚民心等说了一大堆,看得乔白岩既莫名其妙又心生疑窦———他不过是南京兵部尚书,这些战后安置工作哪轮到他过问?

跳过这一段,接下来又提到如何处置宁王和三百多名随从逆臣,内阁的意见是不宜牵连太多,但也不能轻轻放过,计划全部留在南京审理判决,除主要幕僚及宁王的两个儿子处斩外,其余尽可能不杀,可以采取囚禁、

流放、撤职等方式。

信的末尾,杨首辅终于提到皇帝,却只有轻飘飘一句话:余已敬晤太后酌情会商。

皇帝失踪的事已惊动张太后,说明内阁掂量出事态之严重,决非从密信字面上这样轻描淡写,但杨首辅与张太后会商什么内容?

最终作出哪些决定?是否需要南京这边配合?

信中对这些细节只字未提,是杨首辅有所顾忌,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乔白岩独自在书房坐到三更天,方轻叹一声,将密信郑重地收藏到秘匣里———非常之时,行事需格外小心,任何对内对外的书信、奏折都得留住,万一追究起来好作为凭证。

乔白岩正想去卧室休息。谁知,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心顿时悬得老高:深更半夜前来通报,肯定是十万火急的事,而且凶多吉少!

果然是安德门守备副尉前来禀报,说傍晚发现一个身份十分敏感的人进了城,当时仅觉得眼熟并没在意,直到晚上睡觉时做了个梦,陡地联想起他的身份,顿时吓出一身汗,匆匆赶来报告。

“此人是谁?”乔白岩沉住气问。

“襄王府参事汪敬涵。”

竟然是他!这场因皇帝失踪引起的暗战又多了个搅局者,而且来头不小!

正德皇帝现有二十二位表兄弟,其中有儿子的是十四位,剔除先天残疾等不具备争夺皇储资格的,和远在偏远之地、日渐式微的王府,以及刚刚被活捉的宁王,最终只剩下五位王爷,分别是兴王、襄王、靖王、诚王和莫王,而从血缘关系讲,前三位王爷与正德皇帝更近一层,是嫡亲表兄弟,因此呼声更高。

近几年来,几家王府表面上对紫禁城尤其是内宫消息漠不关心,摆出对皇储位置不感兴趣的姿态,实质上暗地里不知砸下去多少银两,京城重要部门官员、内阁大臣、内宫管事太监,乃至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都是王爷们刻意结交收买的对象。

按理说,大臣们为明哲保身应该在皇储之争中保持中立,事实上保持中立却是最危险的做法,不得罪任何一方的结果是得不到任何一方信任,更有甚者被怀疑暗地效忠其他王爷,是新君登基后第一批修理的对象。因此很多时候大臣们都面临左右为难、如履薄冰的境地。

乔白岩身在陪都,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不必为这等事费神,然而随着皇帝失踪事端进一步发酵,三个最有位入选皇储的王府均卷入其中,由不得他置身事外了。

这些人———袁宗皋和汪敬涵官衔不过从四品,但代表着深不可测的王府,惹不起碰不得,没准哪天他们得了势,便掌握天下黎民生杀予夺大权,对付他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然而,他们此行并非游山玩水,剑锋直指皇帝失踪之事,更重要的是南京乃靖王的地盘,等于明火执仗到人家门口找碴儿,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唯一希望都在耿狄身上,至目前为止,他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耿狄铆足了劲在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事实证明老师杨一清当年保他是对的。

且说耿狄在白莲教秘密基地发现了暗门,铁门上挂了一把又大又厚的铁锁,水婷想找石头砸,被耿狄拦住,顺手取下她头上的发夹在锁眼里捣了几下,“咔嚓”,铁锁开了。

“你连开锁都会?”她又敬佩又惊奇。

耿狄笑而不语。若说“豹房”数年的收获,莫过于武师们之间的切磋交流,偶尔来了兴致彼此传授几招绝技,这就是耿狄在师父面前使出太行剑法、此时能妙手开锁的原因。

打开铁门,锈蚀的门轴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紧接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耿狄举着火折子一照,里面是盘旋而下的石阶,水婷抬脚踢了个小石子下去,“叮叮咚咚”滚了好久才听不到回声。

“下面很深。”耿狄说。

“不管它,下去闯闯。”水婷说着抢先一步进去,耿狄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但还是举着火折子跟在后面。入口约四五尺宽,越往下走越窄,两侧石壁上挂满了小水珠,气温愈发地低。再往下走隐约听到滴水声,脚下也变得湿滑难行,绕了个大弯后眼前蓦地一亮,两人已置身于一个椭圆形石窟中。

石窟可容三四十人,正中上方有一眼清泉,泉水顺着裂缝汇流到下面的小泉池里,再溢出去四处流淌,最后从石缝中慢慢渗下去。

“那边。”

耿狄指着右侧角落的阴影,凑近看又是一道铁门加两把大铁锁,里面传来阵阵恶臭。

水婷贴在铁门栏杆间竭力朝里张望,只隐约见到一个黑影。

“里面关着谁?”水婷焦急地说,“锁太大了砸不了,快帮一把嘛!”

耿狄反而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怎么了?也许里面就关着皇帝。”水婷催促道。

“你究竟想找谁?”

“皇帝啊,你不也是吗?”

“或许你更想寻找教主。”耿狄平静地说。

水婷脸色煞白,呆呆地伫立在原处,陡地蹲下去捂着脸哭起来。

“容白花只是被你们利用的美姬,不可能担任左护法,”耿狄淡淡地分析道,“而你,恐怕才是真正的左护法……在青龙山时我就有些奇怪,那名锦衣卫出现得太突兀,简直像送上门似的,而他失足更是离奇,由始至终不像锦衣卫的风格,直到今晚那把火我才醒悟过来,那人根本就是你的同伙,正是他放火分散教徒们的注意力,使我们顺利地混入这里,因此尸体失踪之谜也迎刃而解。”

“信不信由你,皇帝的确不在翠叶谷。”水婷竭力分辩道。

耿狄冷笑道:“对你来说狗皇帝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我,帮助你进入十里窝,寻找失踪已久的教主……虽然右护法宣称他远赴京城,但几个月来音讯全无,而右护法独揽教中大权,策划挟持狗皇帝的惊天阴谋,使得你与教中少数人极为不安,担心教主已遭遇不测,遂暗地展开调查,只是你们势单力薄,实力也不足以与右护法抗衡,故而想借助我……”

“放火掩护我们的确是我同伴,他和我一样都是孤儿,由教主收留后抚养成人。”

“他武功很不错。”耿狄道。

水婷拉着铁门央求道:“求求你了,庄先生,我真的很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教主。”

“如果不是呢?”

“我……还会找下去……”

耿狄冷然道:“可我没工夫奉陪,因为你至少耽误了两天时间,我不能在这儿再停留。”说着,抬步就走。

“庄先生!”水婷突然“扑通”跪下,含泪道,“我是骗了庄先生,但……教主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请看在这几天朝夕相处的份上帮帮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耿狄默然看着她,道:“找不到狗皇帝,即便感激三辈子又有何用?”话虽如此,语气间已有些松动。

“其实……我猜到有个地方可能性很大。”

“哪儿?”

“你把锁开了再说,”水婷嘟着嘴说,“无论是不是教主,我都会陪你去。”

耿狄被她流露的小女儿态打动了,这副模样简直与小师妹如出一辙。

“让开。”耿狄命令道,然后又拿着她的发夹摆弄了一会儿,将两把大铁锁打开。水婷迫不及待冲进去翻开角落那人身体,触手间一片冰凉,且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原来那人已死去多时。

“教主!”

水婷辨出那人面孔后号啕大哭,连泣带诉不知说些什么,耿狄起初站在铁门外,见她哭得嗓子沙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迈步进去想安慰她。

谁知半个身子刚进囚室,一道冷厉的剑光蓦地从背后袭来,剑招又急又快,刹那间笼罩他后心几处要害!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就凭此招就可判断袭击者至少浸淫剑道数十年以上。

想避开这必杀之招最简捷的方法是向前迈两步再以剑格开,但耿狄看出袭击者就是试图把自己赶进囚室,偏偏他不能让对方如愿,当下咬紧牙关收腰出招,连挡对方二十多剑,每剑都贴着身体擦过,毛孔都可感受到肃杀的剑气。

“好身手!”黑暗中传来楚千里的声音,紧跟着又是铺天盖地的剑花夹着冰霜,每朵剑花暗含十多种变化,剑锋掠起的风声吹到几步之外水婷的脸上,犹如利刃割面,她吓得赶紧躲到右侧角落。

耿狄情知已被师父辨出身份,出招沉稳有力且暗蕴反击之势,转瞬间师徒俩打了四五十个回合,耿狄双腿如钉在地上丝毫不动。

楚千里越打越心虚,已有后劲不足之感。

毕竟年岁不饶人,耿狄又是重剑门最出色的弟子,早在当初满师时在剑式不蕴内力的情况下就能与师父打成平手,后来闭关修炼,加之参加武试的实战考验,以及在“豹房”博采众长,如今已青出于蓝。

耿狄起初是背对着楚千里,这会儿已转过身来,要不是念着师恩早就转守为攻。

“庄先生———”

连水婷都看出不对劲,忍不住出言提醒。

耿狄一惊,陡地醒悟过来:这可不是在济南学艺时师徒过招,而是以命相搏,关系到皇帝安危和政局稳定,切不可儿戏!

耿狄手腕一翻,“唰唰唰”连刺三剑,剑尖似挑似点,力度和角度匪夷所思———这已不单纯是重剑派招式,融合了太行剑派、峨眉剑和天山剑法的精髓,楚千里哪里识得,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不觉后退半步。

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冲过来,左掌直击耿狄胸口,其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正是耿狄全身力量凝于剑尖而后防空虚之际,他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不抬手与黑影硬拼一掌———

“嘭!”

耿狄被震得眼冒金星,手臂完全麻木,双脚连退两步。楚千里经验何等丰富,当下大举反攻,一剑挽出十三朵剑花,花花绽放,花蕾中吐出无穷杀机。此时耿狄内息紊乱,真气在周身上下乱蹿,提不起内力,只得勉强用剑鞘挡住要害,又向后退了两步。

“哐当———”

那道黑影迅速关上铁门,抬手闪电般连加三把锁,并吹入水银封死锁眼,这才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

原来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汪使者,而他使的竟是失传已久的混元铁涛功!

“哇———”耿狄喷出一口鲜血,神色萎靡地盘腿坐下。水婷这才知道他受伤不轻,连滚带爬地过去,以掌心输入内力,助他调整气息。

楚千里收好长剑站到铁门前,缓缓道:

“耿儿,把人皮除掉,为师已经认出你了。”

“耿儿?”

水婷一愣,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耿狄费劲地撕掉面具,露出一张比原来英俊、睿智的脸,她不由得抽回手,心里怦怦乱跳。

“徒弟拜见师父,”耿狄道,“徒弟不肖,竟与师父动手。”

汪使者也很意外,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不知想些什么。

“人皮面具只能遮挡容貌,无法掩盖人的气质和行事风格,第一次见面为师就起了疑心,”楚千里道,“但你那招太行剑式使得太娴熟,令为师难以确定,同时也想不通被关入天牢的你为何突然出现在南京。”

耿狄声音颤抖地说:“徒弟也想不通师父何以挟持皇上。”

楚千里长叹一声,说:“官逼民反,明白吗?”

“不……不太明白。”

“先说你吧,怎么从天牢里出来的?”

“说来话长……”

香山那个夜里,耿狄亲眼看着小师妹楚晓姳跳下悬崖,悲痛欲绝,发了疯似的也要跳崖,未料刚跑了一半,草丛里陡地冒出几个人将他扑倒在地,然后用金刚索将他紧紧缚住。原来,江彬命人在谷口燃起篝火假装休战,暗中却派了几名高手趁黑摸过去想活捉两人。

耿狄被五花大绑扔到正德皇帝脚下,所有人都屏息听他发出下一道凶残的命令———

放虎、放豹、还是放藏獒?

万万没想到正德皇帝只瞟了耿狄一眼,道:“把他关进天牢听候审理。”

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以残酷的手法处死他,而打入天牢,由大理寺和刑部联署审理呢?连江彬都大感意外。有人推测正德皇帝想借公开审理的机会立威,警告胆敢公然违抗其旨意的人,也有人分析耿狄毕竟是武状元出身,上过皇榜,正德皇帝有所顾忌。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清楚。

然而正德皇帝始料未及的是,此举竟然捅了马蜂窝,引发一次大规模大臣对抗皇帝的行动。

耿狄被关入天牢的第二天,杨一清以老师名义前去探狱,同时也了解案情———正德皇帝在朝会上说得含糊,而江彬则把耿狄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淫徒。当得知死去的秀女竟是耿狄未婚妻时,杨一清怒发冲冠,花了两天时间邀请一百多名大臣联名上奏,指责正德皇帝“荒唐暴戾,怪诞无耻,淫人妻女,天理难容”,可谓指着鼻子痛骂,完全不把朱厚当皇帝。可能自登基以来已被骂惯了,正德皇帝并未生气,仅将奏折留中不发。

十多天后审理结果出来了,大理寺和刑部宣布耿狄无罪,当堂释放。听到结果,这回正德皇帝生气了,将主审官叫过来问道:“这小子协助秀女出逃,杀了内宫六个人,伤十多个人,怎么会无罪?难道朕有罪不成?”

主审官面无表情地说:“启禀皇上,民女楚晓姳乃锦衣卫在济南大街上强行掳掠入京,未经内务府验身具名,也不在内宫伺候,并非秀女,此乃其一;其二,耿狄与楚晓姳有婚约在先,而入'豹房’在后;其三,耿狄在楚晓姳遭到追杀时才挺身保护……”

“够了!”正德皇帝终于领教到文官官僚体系的强大,哪怕贵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都无可奈何,他气呼呼地想了会儿说,“杀人偿命,朕'豹房’的人不能白死,必须对他们有个交代。”

“鉴于耿狄保护民女楚晓姳过程中手段过于粗暴,臣等经会商,拟罚他闭门思过两年。”

“过于粗暴?闭门思过?”正德皇帝差点气歪鼻子,冷冷说,“谁晓得他闭不闭门?谁负责看管?”

“启禀皇上,杨总制愿为耿狄作保并监督。”

“杨总制不是他的老师吗?”正德皇帝大吼道,一股愤懑情绪几乎要爆发,但瞅瞅主审官木瓜般的脸,顿时泄了气,挥挥手道,“随便吧。”

虽说耿狄侥幸活命,但毕竟得罪的是皇帝,不宜在京城久留,杨一清便将耿狄托付给弟子乔白岩,督促耿狄做完表面文章,好歹挨过两年时间。

有趣的是耿狄离京时,正德皇帝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居然跑过去送别,并说以后有机会再向耿狄学习挽剑花。此言一出,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实在搞不清这位没心没肺的皇帝怎么回事。

途经山东时,耿狄曾想到师父家看望一下,但行程太紧未能成行。

听到这里,楚千里脸上抽搐了几下,道:

“不去也好。”

“难道师父受到弟子牵连……师娘、师弟们还好吧?”耿狄不安地问。

楚千里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家破人亡。”

为耿狄私自协同楚晓姳出逃一案,正德皇帝虽在坚不可摧的文官系统面前吃了个大大的瘪子,倒也没往心里去———他天性散漫不羁,从没把自己当作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天神,反而亲自送行,弄得耿狄不知说什么才好。

可江彬却感觉威风扫地。因为耿狄归他直接管辖,香山之行也是他一手安排,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耿狄居然安然无恙,在他看来是说不过去的。不过皇帝宣称还要学挽剑花,倘若暗地下毒手等于不给皇帝面子,遂将满腔怒火发泄到楚晓姳家人身上。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楚千里宅院突然火光四起,闻讯赶来救火的街坊邻居被一群蒙面人阻挡,接着对从屋里跑出来的妇孺老人进行屠杀。仓猝之下楚千里率领几名徒弟奋力抵挡,然而,好汉难敌四拳,哪架得住这帮早有预谋且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眼睁睁地看着年迈的双亲、妻子等人哀号着倒在血泊之中。楚千里怒吼着、狂啸着,挥动长剑一次次冲杀、搏击,誓与敌人血战到底,最终拼至力竭时被楚晓鹏和一名徒弟浴血护出重围。

那一夜,楚家仅逃出楚千里和楚晓鹏父子,其余十七人全部被杀;在楚家学艺的八名徒弟只一人逃脱,三进三出的宅院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

“师娘……师弟们……”耿狄回想起一张张亲切熟悉的面孔,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楚千里定定地望着徒弟,目光冷峻而锐利地说:“如今为师知道你依然为狗皇帝卖命时,心实在凉到极点,不得不亲自把你打入死牢!”

原来白莲教主丧命之处竟是死牢,水婷回过神来又哀哀哭泣。

耿狄沉默良久,道:“后来,师父一定是去投奔了襄王,而后得知皇帝即将南下,设法混入白莲教并攫取大权,伺机挟持皇帝以助襄王谋取帝位,对不对?”

“有何不对?”楚千里颇为惊讶地反问道,“皇帝荒淫无道,沉溺嬉戏,为天下人所诟病,且霸占人妻,导致为师家破人亡,为何不能推举良君取而代之?”

耿狄苦涩地反驳道:“良君与否,未登基焉能分辨?昏君与否,又岂能凭个人得失断言?换个皇帝就能改天换日、歌舞升平?只怕还不如朱厚。倘使每位有识之士都如师父,看不顺眼就推举良君,哪个皇帝能坐稳江山?

太祖杀了那么多功臣,成祖起兵得的江山,历代君主谁无瑕疵?且灭师父之门的是江彬,怎能把账算到皇帝头上?”

“忘恩负义的小子,枉为师一片苦心栽培!”楚千里咆哮道,“你就呆在死牢里等着皇恩浩荡吧!”说完,和汪使者扬长而去。

黑暗中水婷一言不发,只顾默默流泪。待耿狄气息稍显得平缓时,她才问:“你真想救皇帝?他害死了你未婚妻啊。”

“我救的不是朱厚,而是大明皇帝。”

这句话对水婷来说有点儿费解,她琢磨了半天道:“你的意思是……为了大明江山稳定,百姓安居乐业?”

“也许吧。”耿狄道。

“可我……还是难以理解庄先生……不,耿先生的想法,起码大多数人都会因此憎恨皇帝,继而像你师父一样。”

“一年多来,我远离喧嚣和官场是非,修身养性、博览群书、潜心思考确实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很多非平时弄枪舞棍所能领会,”

他静静地说,“我本是一介武夫,做事但凭直觉,想到什么便不计后果地蛮干,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汗颜……以营救皇帝一事来说,于公为天下社稷,于私为报答老师、师兄救命和收留之恩,唯独要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

水婷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他,心中浮起一丝别样的情绪,然后说:“锁眼被封住,我们恐怕得困死在这里,像教主一样。”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完八个字,耿狄像大彻大悟的教徒闭目冥思。

漆黑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水婷打破沉默说:“说说话吧,我害怕。”

“嗯。”

“在想念小师妹吗?”

耿狄没头没脑地说:“你很像她。”

“哪儿像?”

“说话,还有笑的样子都像。”

水婷微微向他靠了靠,幽幽道:“可你对我很凶耶,动辄拿剑吓唬人。”

他笑了笑,道:“其实你明知我不会杀你,我下不了手。”

“因为小师妹?”

“你本来就是很可爱的女孩。”

话一出口,耿狄顿时觉得突兀,黑暗中两人都涨红了脸,幸亏彼此看不见。正在尴尬之际,外面陡地传来“劈里啪啦”的打斗声和吆喝声,过了一会儿,又有惨叫声和倒地声。

“来救我们的?是不是你的朋友?”水婷惊喜地说。

耿狄冷静地说:“哪有这等好事?应该是江彬手下的锦衣卫。”

“那怎么办?”水婷一下子陷入绝望,“落到这些人手里还不如自行了断。”

耿狄略一沉吟,道:“你附耳过来,听我安排……”

三名锦衣卫一路砍杀冲进地牢,火把照耀下发现死牢铁门和上面挂的三把铁锁,也注意到锁眼被水银封死,扒在铁栏杆上朝里面张望,只见一具尸体趴在地面上,角落里隐隐坐着个人,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喂———是不是皇上?”一名锦衣卫叫道。

为首的敲一下他的头,说:“哪有这样跟皇上说话的!”他整整衣服,柔声说道,“属下前来恭迎皇上!”

死牢里静寂无声,没有回音。

“皇上,皇上———”三人扯开嗓子叫道。

还是没有动静。

按说这等大事应在第一时间逐级报告,但救下皇帝是奇功一桩,三人均存私念,不想太多人参与,遂站到一边嘀咕了会儿,找来两块石头轮流砸,砸了半晌,“哐当”,总算把锁砸开了。

几个人正打算进去,蓦地从里面冲出一条黑影,剑光暴掠瞬间两名锦衣卫倒地,剩下一人连兵器都还别在腰间,哪里抵挡得住?两个回合就被拿下。这时,水婷也跑出来,与耿狄一起脱下尸体服装换在自己身上,火光下她除身形略有点儿矮外,其他倒也像极了锦衣卫。

两人钻出假山,迎面撞到一名虬髯豹眼的大汉,喝问道:“里面怎么样?”

幸亏耿狄在“豹房”时熟悉锦衣卫建制和内幕,识得不同佩饰代表的身份,当下垂手恭敬地说:“回副千户大人,下面是空的,连鬼都没有。”

“哼,去吧。”

院子里乱糟糟的,到处是锦衣卫和东厂厂卫,有的在搬家具、古玩器具,有的吃力地抬着箱子,有的趴在屋檐墙脚处搜查,耿狄和水婷有惊无险地溜了出去。

一路上,耳边不时听锦衣卫们谈论“匪首潜逃”,看来楚千里、汪使者等人都逃脱了。经过竹屋,几十名教徒双手抱头半蹲在空地上,耿狄特意留心看了一下,没发现楚晓鹏,这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安慰。

出了十里窝,两人不约而同地躺到草地上休息,这一夜从连闯三关到惊险突围,简直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连耿狄都有心力交瘁之感。

“接下来怎么办?”水婷问。

“你说呢?”

“找到容白花藏身之处,把皇帝交给你。”

她一脸凝重,说道,“白莲教落入奸人之手形同解体,这么做倒也无妨,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倘若我有机会为教主报仇,你不准阻拦!”

耿狄倒吸一口凉气,说:“你……想刺杀我师父?你是他的对手吗?”

“你别管,凡事皆有可能,你就说答不答应?”

“我不会出手相助,除非你遇到危险。”

水婷笑靥如花,沾满灰尘的脸格外俏丽,说道:“很公平,成交!”

两人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耿狄随即问:

“在哪儿?”

“九曲塘。”

“就在寿山与瞿霞山交界处?”

“是的,从青龙山西侧绕过去,差不多一天半行程。”

耿狄似笑非笑道:“不会再骗我吧?”

“你也骗过我,彼此彼此。”水婷回敬道。

尽管夜里调息静养了几个时辰,但汪使者那记掌风还是在内腑留下暗伤,稍稍用力就咳嗽不止,因此两人走走停停,至日落西山还没出青龙山山界。

“再歇一晚就好,明天加紧赶路。”耿狄说。

水婷倒无所谓,四下走了一圈,突然高兴得跳起来说:“有潭泉水!太好了,浑身脏兮兮的腻得难受,正好洗一下!”

当下,水婷不管三七二十一,脱掉衣服跳入潭中,身体被清凉的泉水浸润,惬意地叹了口气,玉臂轻舒,在水里游了两个来回,这才想起耿狄,连忙扬声道:“替我在外面守着,对了,你也不准偷看喔。”

耿狄抱着剑鞘倚在离水潭十多尺的岩石上,懒洋洋道:“天色这么黑,看也看不清楚,放心洗吧,呆会儿我也下去冲一下。”

放松精神,他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听到水潭那边传来激烈的水花声,过了一会儿,水婷尖叫道:“快来……救命啊!”

声音惊恐而绝望,似遇到非常大的麻烦,他立即蹿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潭边,昏暗的天色里隐约可见雪白的身子正在浪花里翻腾,好像与什么东西搏斗,他大喝道:“我来了!”

耿狄“扑通”跳入潭中,游到她身边定神细看,并没有想象中的怪兽大鱼之类,正诧异间,她带着哭腔道:“蛇……蛇在我脚上……”

原来几条水蛇不知何故缠绕在她脚踝上,她徒劳地在水里扑腾却不敢碰,自然甩不掉了。

耿狄忍住笑一把抱起她,三下五除二扯掉她脚上的水蛇,并扔到岸上。他单手揽住水婷,却发觉她身无寸缕,触手间滑腻柔软,温润可人,当下一呆,丹田处“轰”的一声,熊熊烈火在体内弥漫,另一只手也不禁围上来,将她紧紧搂住。

从“豹房”到南京一年多苦行僧生活,耿狄实在压抑到极点,加之近日一直在紧张、血腥的奔波中,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在十里窝外的大树上他便有所心动,当时形势所迫没继续行动,如今天上掉下来的机会,焉能错过?

“唉———”她意识到刚解除小麻烦,随即陷入更大的麻烦,想要挣扎但已无能为力,她想张嘴抗议,却被他嘴唇逮个正着,神智顿时有些迷糊。

几天来她与耿狄磕磕碰碰地相处着,回想起来并不愉快,他冷淡的时候居多,且动辄拿剑威胁她,可不知为何,或许她在容白花身边见了太多脂粉气和花心男子,反而被耿狄身上特有的硬气和强悍所征服。当他撕下原本呆板木讷的人皮面具,露出英俊的面孔时,她发觉自己居然喜欢上了他……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样轻易被他俘虏。

可她分明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全身软绵绵,只隐隐感到被他抱上岸,再隐隐感到被他平放在柔软的干草上,然后一双大手在她胴体上游走,还有火热粗野的唇。她完全迷失了,一声呻吟,魂儿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昨晚缠绵缱绻后,水婷嘤嘤哭了大半夜,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耿狄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急出几身汗,比跟锦衣卫生死搏斗还累,但最终她还是伏在他怀里睡了,睡得非常安稳、非常香甜。凌晨天色泛白时两人醒来后立即赶路,水婷没事似的说说笑笑,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倒让耿狄有些忐忑,似乎亏欠她什么。

可他能给她什么承诺?又能给她怎样的未来?他不知道。

“前面有条小路直插九曲塘'赏鹅亭’,一炷香就能到。”水婷指着右侧悬崖边的草丛道。

耿狄点点头,仗剑抢到她身前,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忍不住停下,扭头面带歉意道:“其实我……”

她打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不需要……一切等救出皇帝再说。”

耿狄涨红了脸,说:“只希望姑娘不要误以为在下是色中饿鬼,昨晚也非蓄意……”

她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咬着嘴唇跺脚道:

“叫你别说偏要说,快走!”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突然,耿狄脚下陡地一空,身体直往前面栽去。

糟糕,是陷阱!

他脑中闪念,以剑尖撑地勉强向上跃起。

刚离地半尺左右,草丛中蓦地飞出一道乌光直袭他腰际,正是耿狄全身无从借力的空档。

紧急关头,水婷奋不顾身扑上前,用长剑挡住这致命一击。

袭击者停下身形,收起乌黑的峨眉刺,愤愤道:“果然是你这小妮子吃里爬外!”

“秦香主!”水婷惊叫道,立即悟出原委,“金陵分坛被剿时你不在那儿,其实是跑到这儿保护容白花的,对不对?”

秦香主并不在意她的问题,沉着脸打量一番耿狄,再细细审视水婷的脸,目光在她眉目间转了几个来回,冷笑道:“我说怎么回事,原来小妮子已失身给这小子,难怪豁出命来救他,哼哼!”

水婷被挑破隐秘羞得满脸通红,耿狄却利用时机猝然出手,与秦香主战成一团。

几个回合下来,耿狄已适应峨眉刺打法,守中带攻,渐渐占据场面主动。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秦香主越打越心虚,自忖凭真本领不是耿狄的对手,偷偷瞟了一旁聚精会神观战的水婷,心生恶念,陡地玩命似的连连抢攻将耿狄逼退半步,腾出空档后鬼魅般扑向水婷。

水婷似乎早有准备,双手扬出一大团沙土,秦香主仓促之下避无可避,眼中进了不少沙子,又痛又胀,什么都看不见,赶紧以峨眉刺护住后心,另一只手去揉眼睛,手尚未碰到面,只觉得胸口一凉,水婷的刀已刺入胸口,秦香主当场毙命。

耿狄和水婷急忙又穿过一条山涧小路,突然,远处传来愉悦的叫声:“白花,看朕又钓到一条大鱼。”接着,又传来一阵清朗洒脱的笑声,两人相视一眼均喜上眉梢:皇帝!皇帝果然在这儿!

贴着悬崖拐过去,前面是一汪弯弯曲曲似九曲回肠的湖泊,湖边有亭,正德皇帝正悠哉游哉地坐在亭外礁石上垂钓,容白花则在离他十多步处,半身浸在湖水里洗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与清澈见底的湖水形成鲜明的对比。

耿狄一个俯冲跳下七八丈高的山丘,疾走几十步来到亭边,几天来的出生入死、历经磨难只化为一句话:“草民耿狄叩见皇上!”

正德皇帝回头瞧了瞧,抛开鱼竿拍掌笑道:“原来是耿状元,也来这儿散心呐?过几天教朕挽剑花如何?”

耿狄躬身道:“乔大人正四下寻找皇上,急得满头白发,请皇上先移驾回城。”

“白花,人家催着回去了,怎么办呢?”正德皇帝笑嘻嘻地问。

容白花抬头瞟了耿狄一眼,耿狄胸口大震,宛如压了块千斤巨石,呼吸停滞,脑中一片空白,只翻来覆去一个念头:世上竟有如此绝色美女!

容白花眉头轻颦,不明白这个男子从哪儿冒出来,负责暗中保护的秦香主又跑到哪儿去了,正左右为难,眼角瞥见水婷纤细的身影倏尔一闪,定下心来,微笑道:“若皇上玩腻了,回城便也无妨。”

正德皇帝大摇其头,指着湖水道:“青山绿水,绝世佳人,岂有玩腻之理?朕恨不得和白花在此过安度一辈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随即看看对面伫立不动的耿狄,又笑道,“可这样一来,京城那班臣子不知要把朕腹诽到什么程度,再派若干人天天来此聒躁,辜负眼前美景……耿状元先在这儿住下,明天再说吧。”

跟皇帝不能讨价还价,能答应考虑就不错了,耿狄只得领命退到一边。

眼看日落西山,正德皇帝又钓了几条大鱼,开心得眉飞色舞,揽着容白花一步三摇地回到百步远的银凤阁。耿狄自然不敢在皇帝眼皮底下活动,便将赏鹅亭作为临时住所,虽然四面透风备受蚊虫叮咬,但比前两个晚上好多了。

天色全暗下来后,水婷悄悄摸到赏鹅亭,一声不吭依偎到耿狄怀里,他怜爱地抚摸着她的秀发,两人沉浸在难得的温馨和宁静中。

“只要皇帝答应明天回城,我会设法安排她安全出城,至于……”说到这里,他警觉地站起身朝银凤阁方向张望。

“出什么情况了?”

“好像有人……”

话音未落,银凤阁四周突然燃起熊熊火把,十多个蒙面黑影冲入阁中,架起正在享用美味的正德皇帝,容白花尖叫一声昏倒在地。

“她怎么办?”有蒙面人问。

为首的拿脚尖踢了踢容白花艳丽动人的脸,说道:“可惜水灵灵的美人儿,留她一条性命吧。”说罢手一挥,将正德皇帝装入布袋急速撤离。

等一群人消失在夜幕中,躲在灌木丛里的水婷悄声道:“追不追?他们人多势众呢。”

“你留下,我去。”

水婷紧紧拉着他的衣角,说:“不,我陪你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不经意间打动了他,当年小师妹也经常拉他的衣角提各种刁钻古怪的要求。

“好吧。”正如当年面对小师妹的无奈,他无法拒绝。

蒙面人扛着布袋,来到数里外的望江河———秦淮河支流,河面上停泊着一艘金枝银钩的三桅画舫,船舶里燃着数十支牛油蜡烛,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扑通!”布袋被抛到甲板上,把正德皇帝摔得七荤八素,随后有人手持灯笼打开袋口,正德皇帝眼前全是刺眼的亮光,看不清对方面孔,含糊地问:“谁这么大胆?”

那人不吱声,手一挥,旁边有人重新扎好布袋,将正德皇帝背到最下层船舱贮货室,又一抛,随即反锁好门。

甲板上,十多名蒙面人齐齐摘掉头巾,躬身道:“恭喜江公公大功告成!”

江彬也一把摘掉头巾抛到河里,对着夜空放声大笑,笑了好久才说:“起锚,即刻回城!”

回到上层船舱,打开右侧不显眼的密舱,里面太师椅上赫然坐着位中年文士,微笑道:

“虽有波折,毕竟还是控制住了局面。”

“让袁长史费心了,”江彬难得客套道,“眼下皇帝在在手,锦衣卫和东厂业已控制南京城各处要害,就等兴王一声令下!”

袁宗皋笑了笑,悠悠呷了口茶,起身掀起帘子看着幽暗的河面,好一会儿才说:“兴王无令可下。”

“啊!”江彬瞠目结舌,感觉一个脑袋不够用,“袁长史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做?那咱们辛辛苦苦把皇帝捉来有何用?兴王怎么登基大位?”

“奥妙就在这里,”袁宗皋道,“据我所知,目前连同我们在内至少有三股势力集结在南京城,襄王气势汹汹,靖王蠢蠢欲动,都意在大位啊,在此敏感之际倘若贸然行动,势必引得群起而攻之,名不正言不顺,最终将落得与宁王相同的下场!”

江彬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那么把皇帝捉在手里岂非成了烫手山芋,放不得又杀不得?”

袁宗皋笑了,说:“这倒不是,眼下谁握有皇帝,谁就占据主动权,因为……上策是由他亲笔写退位诏书,然后大印不是在公公手里吗?盖个章就行了……”

“这个好办,这个好办。”江彬喜形于色。

“中策是兴王获群臣拥戴,这种情况下皇帝生死已无碍大局,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杀掉就行了,下策是宣布皇帝暴亡,而兴王为钦定皇储……”

“这个更好办,袁长史为何认为是下策?”

江彬听得心痒不止。

袁宗皋叹了口气,说:“因为……钦定皇储须得皇太后及内阁共同认可,比群臣拥戴要难得多,万一有人存心阻挠便会拖很长时间,因此……”

江彬眨巴着眼睛,平时只懂得蛮干动粗的他实在摸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挠挠头道:“以袁长史的策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皇帝性子有点儿浑,若倔起来不进饮食,顶多撑三四天。”

“四天不够,至少要十天左右。”袁宗皋深思熟虑道,“江公公明早发密信,通知驻扎在方山的团营进行佯动,试探乔白岩等人的反应……”

“倘若他命令江北大营左右夹击呢?”

“证明王府派往京城策应的人还没成功,我等必须立即将皇帝转移出南京城,到兴王府控制的地盘逼他下罪己诏,宣布引咎退位,倘若乔白岩无动于衷,我等也按兵不动,静候来自京城的好消息即可。”

“很好,嗯,不对,”江彬突然想到一宗极为关键的问题,急急问道,“所谓京城,袁长史应该指杨廷和、杨一清那班大臣,可都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生啖我肉,怎会……

怎会跟我坐到一条船上?”

袁宗皋微笑道:“他们忌惮的并非江公公,而是锦衣卫指挥使、东厂首领。”

这话好理解,江彬道:“是不是兴王府已与那班人达成默契,只须我封王拜侯并拿到免死金牌后远离京城,他们绝不会为难于我?”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以后是否仍在位上都很难说。”袁宗皋笑得意味深长。

“是啊,是啊……”江彬若有所思,后背无由来地腾起一股寒意。

“唰———”

耿狄悄无声息浮出水面,右手搭在船身缝隙处,嘴里衔剑,一寸寸向后侧移动。刚才在密室下方正好偷听到江彬与袁宗皋的谈话,使他意识到从船上救出皇帝的紧迫性,否则转移到岸上后锦衣卫、东厂重兵防守,单枪匹马很难得手。

耿狄贴着船沿在水里漂了三四里,趁画舫拐弯速度放缓之际,他敏捷地从船尾跃上去,动作之轻连站在不远处放哨的锦衣卫误以为飞虫落地,都懒得瞧一眼,转瞬被耿狄扑上去扭断脖子,“扑通”扔入河里。

在岸边监视时,耿狄已看清正德皇帝被押到下层船舱,耿狄灵巧地避开游哨,蹑手蹑脚地闪到最下层贮货室,上面挂着把大铁锁。

这自然难不倒他,三五下便开了锁,轻轻开门进去,快速解开布袋,悄声道:“皇上,皇上辛苦了。”

蓦地,布袋里伸出一只铁钳般的手扣住他的脉门,紧接着黑暗中三四个大汉扑在他身上,转眼间将他绑得严实!

当锦衣卫将他重重地扔到江彬脚下时,江彬放声大笑,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和嚣张,用靴尖碰碰耿狄的脸,尖声道:“耿状元,哈哈哈哈,没料到终有一天落到我手里吧?”

耿狄脸贴在地板上不吭声。

“在十里窝本官是故意放你一马,不然凭你们两个岂能顺利溜出去,真当咱锦衣卫是吃干饭的?而后一路跟踪到九曲塘,终于找到皇帝……嘿嘿,耿状元居功甚伟啊……之后本官料到你要劫船,有意当你的面把皇上关入贮货室,却不知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掉包,果然引得耿状元入瓮,嘿嘿嘿嘿!”

原来逃出十里窝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想到这里,耿狄不由一惊:

他与水婷的缠绵岂不是也落入了锦衣卫的眼中?或许天色太暗看不清吧。他脸上一阵发烫。

“怎么处理你呢,耿状元?”江彬似非常为难,“当年你携秀女出逃,杀掉本官多名手下,审讯时又让本官折了面子,论罪当诛;可今儿个这事你帮本官解决了大大的难题,本官倒有点儿舍不得杀你……”

正说得高兴,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船身剧震,摆动幅度之大,使船舱里包括江彬在内的人都摔倒在地,外面喧哗声一片,似遭遇了意外。

“怎么回事?!”江彬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吼道,还未站稳又是“嘭”的一声,这回倾斜角度更大,江彬栽了个狗吃屎,暴怒万分。

还是袁宗皋保持冷静,他厉声喝道:“快去保护皇上!”

几名锦衣卫连滚带爬地出去的同时,一名东厂厂卫滚进来叫道:“禀……禀公公,两、

两艘大船在夹击我们……”

“什么?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江彬怒吼道,回应他的是更猛烈的撞击。

两艘船显然是有备而来,船头包了尖利的铁板和铁刺,并配有威力巨大的抛石机,接二连三抛出的石块将画舫甲板上的人打得鬼哭狼嚎,溃不成军。经过十多次猛烈的进攻,画舫已被撞得龙骨变形,船舷四周处处漏水,船身慢慢往下沉。

在锦衣卫手忙脚乱的努力下,终于使画舫在翻倒前靠了岸,只见“轰”的一声,画舫重重砸在岸边,摔得晕头转向的江彬忙不迭指挥手下,将正德皇帝装入布袋扛出船舱。刚走了十几步,岸边树林里冲出几十名蒙面大汉,举着明晃晃的大刀一阵冲杀,混乱中抢走了正德皇帝。

“快追———”江彬急得眼珠差点儿暴出来,命令浑身水淋淋的锦衣卫和东厂厂卫向前包抄,双方在不远处的小山丘展开了血腥搏杀。

危急关头,被五花大绑、蜷在角落无人注意的耿狄趁河水漫入船舱之际,双脚用力摆动从窗口跳入河中,然后依靠身体大幅度摇摆和频繁换气,一点点地向河岸挪动,在脚尖踮及坚实的土地瞬间,一双柔软的小手将他拉上岸。

原来水婷一直沿着河岸密切关注着画舫上的动静。

水婷将绑在耿狄身上的绳索割断。他坐在草丛里喘息了一会儿,接着两人贴着河岸线从侧面绕过去,正好看到蒙面大汉们以山丘为屏障,组成一道血肉防线,抵御着江彬手下一轮接一轮进攻,每倒下一个随即有人填补上前,全然无惧呼啸在空中的刀光剑影,整个山丘仿佛成了血淋淋的绞肉机。

山丘下,汪使者肩头扛着正德皇帝,在楚千里、楚晓鹏父子的掩护下急急向东狂奔。

“抱紧我!”

耿狄将水婷负到肩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蓦地跃起,蜻蜓点水般从正在鏖战的双方头顶上轻点几下,疾风般越过小山丘,黑鹏似的飞扑向汪使者等人———这是耿狄在“豹房”学到的轻功绝学“梯云纵”。

楚千里父子不约而同掉转身体,两柄长剑指着耿狄,耿狄放下水婷,缓缓地抽出剑来。

“畜生,你当真要跟师父动手?”楚千里喝道。

耿狄默不作声,却将剑身举至胸口,这在重剑派内部意味着比武较量。

楚晓鹏愤愤道:“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来收拾你!”说罢,抢先跳到前面抬剑便攻。

耿狄沉声道:“师兄得罪!”旋即展开反攻,两个人影裹在白茫茫的剑影里难分敌我,只隔了一会儿,就听见“哎哟”一声,楚晓鹏捂着大腿踉跄倒地。

见爱子受伤,楚千里大吼一声扑了上来,耿狄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又投入第二场战斗。

楚晓鹏与耿狄的差距在剑术境界方面,同样的招数,楚晓鹏虽使得中规中矩不差丝毫,但显得过分匠气,缺少耿狄的灵动与变化,故而三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楚千里境界略胜于耿狄,但已过了武学巅峰状态,体力和反应均大打折扣,加之耿狄在“豹房”博学众长,实力已在其师父之上。

眨眼间,二十多个回合过去,楚千里额头见汗,呼吸逐渐粗重,浊气上涌,内力便不再精纯,剑招隐隐缓下来,耿狄趁机抢攻数招,争取到有利位置。

“小心!”水婷在旁边大叫道。

话音未落,一个鬼魅般的黑影猛然袭来,带着雄浑的掌风扑向耿狄。耿狄不假思索,收剑撤身,抬起左手与黑影相击一掌。

“嘭!”

“啊呀!”耿狄被震出四五步开外。月光下,汪使者抬起手掌,只见掌心多了个圆圆的小洞,血流不止。

“你……手里有暗器?”汪使者痛得全身颤抖,指着耿狄问。

十里窝死牢门口,耿狄在汪使者使出的混元铁涛功下吃了大亏,后来反复琢磨破解的良策,决定以利器破其气,于是将铁戒指稍加改动,中间竖起一根铁刺,平时向外戴,交手时向内戴,汪使者猝不及防中了道。

饶是如此,混元铁涛功浑厚而怪异的掌力还是让耿狄受了暗伤,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内力调养内息。楚千里借机大举进攻,以绵密细悠的剑雨将耿狄包围。耿狄咬紧牙关奋力抵挡,但终究内力不足,撑至第九个回合时,楚千里强行突破防线,一剑扎在耿狄右大腿上。

“这是还鹏儿刚才的一剑,”楚千里森然道,“接下来该算算师徒之间的账了!”说罢,大步上前刺出连环三剑,耿狄躺在地上格开两剑,手臂被震得酸麻,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剑尖直刺胸口。

“铮!”水婷冲过来格开必杀一剑,但手中的刀却被震到几步开外。

“这是何苦,白送一条性命。”耿狄温和地责怪道,水婷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他。

楚千里见状,似乎有所触动,剑尖微微颤动,始终没有刺下。

“快杀了他们,带皇帝一起离开!”汪使者催促道,“楚先生便是大功之臣!”

楚千里还在犹豫,耿狄和水婷则从容闭上眼睛。过了令人窒息的片刻,楚千里突然收回长剑,道:“徒弟如我儿,虎毒且不食子,你们走吧!”

“师父———”耿狄吃惊地睁开眼,随即看到猛扑过来的汪使者,连忙提醒道,“师父小心!”

可惜已经晚了,“啪———”汪使者一掌重重击在楚千里后胸,他嘴里喷出血箭,在地上滚了四五个筋斗,奄奄一息。

“三心二意者,难成大器!”

汪使者狞笑道,本想继续杀了耿狄以绝后患,但刚才出手已凝全身之力,此时气血翻腾力有未逮,只得倒退几步,掌心按在布袋上,一步步向后撤。耿狄挣扎着起身,却因失血过多又摔倒在地。他扭头想让水婷追击,陡然发现她已捡起刀狠狠砍向楚千里!

“水婷!”

她的刀停在半空,犟着脖子道:“你答应过我不阻拦的!”

“他刚刚饶过我俩!”

“可他杀了教主,我必须报仇!”

“水婷……”耿狄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停顿片刻虚弱地说,“我,我求你放过我师父,好……好吗?”

水婷看看楚千里,又看看耿狄,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不远处楚晓鹏紧张地瞪着她,随时准备扑上前同归于尽。

慢慢地,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缓缓移开刀锋道:“我不想你一辈子恨我,因为我想和……”

她的脸一红没继续说,任由楚晓鹏拄着剑鞘搀扶起楚千里,步履蹒跚地朝大山深处走去。

小山丘上的火拼仍在继续,汪使者则拖着装有正德皇帝的布袋沿着河岸撤退,数里外的河面上,一艘大船满帆急驶而来。

“还是让他得手了!”看着汪使者的背影,水婷心有不甘。

耿狄苦笑,长长叹了口气。

就在接应的大船离汪使者有四五丈距离的时候,空中“嗖”地掠过一支响箭,接着“嗖嗖嗖”,响箭越来越多。汪使者警惕地四下张望,抽出腰间利刃打算挟正德皇帝为盾牌,这时,“唰”的一声,一支硬箭射穿其胸口,汪使者张大嘴,右臂仍伸向布袋,“嗖嗖嗖———”七八支箭射在手臂上。

倏忽之间,汪使者身中数百支箭,被扎成刺猬的模样,接应船只见势头不妙,立即扬帆顺流而逃。

河面上突然驶出数百条轻舟,迅速地靠到岸上,船上鱼贯而下盔甲鲜明的军士,足有四五千人,将整个战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者正是南京兵部尚书、九城守备乔白岩。

乔白岩解开布袋,率众跪下,朗声道:“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正德皇帝从迷茫、恐惧中清醒过来,扫了一眼面前跪倒的数千人,又抬眼瞟了瞟飞奔而来的江彬,微笑道:“很好,很好……”

听到这里,耿狄悬了十多天的心终于落下来,心神一松,随即昏迷过去。

耿狄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水婷关切而焦急的脸,然后看到头顶精致生动的雕梁,便缓缓转过头,发现他原来躺在乔白岩的私宅卧室,正德皇帝沉着脸站在门口,乔白岩、郑懿德陪在左右,三个人窃窃私语在谈论什么。

不等耿狄问,水婷悄悄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江彬率大批人马赶往九曲塘,引起乔白岩警觉,关键时刻郑懿德的远房亲戚冒险透露可能发现皇帝踪迹,乔白岩立即调兵遣将,抢在汪使者与接应船只会合前救下皇帝。

“容白花呢?”

“与你师父师兄一样,不知所终。”

“哦———”耿狄放下心来。

“师弟醒了,”乔白岩转身过来笑道,“此次师弟立下奇功,皇上正考虑如何封赏于你!”

正德皇帝扬声道:“还有昨晚的事,耿状元须得如实禀报,江彬到底是想救朕,还是意在挟持?朕只知道被挟到一只船上,究竟是襄王府的船,还是江彬的船?”

耿狄深吸了一口气,说:“启禀皇上,草民亲眼所见乃江彬的画舫,而且亲耳听到他与兴王府袁宗皋企图谋反……”

“好大的胆子!”正德皇帝怒道,“速派人把江彬拿下!”

乔白岩道:“皇上,昨晚打扫战场时河面上只有两艘船,上面均为襄王府的标记,并未发现第三艘船,更没有画舫。”

“啊!”耿狄觉得不可思议。

正德皇帝手一劈,果断地说:“调御林军,朕要亲自过去看看!”

乔白岩点了数千人马护送正德皇帝快马飞驰到昨晚激战的地点,果然河面上停泊着两艘撞得伤痕累累的大船,没有画舫,也没有沉船后留下的碎片等痕迹。

“那撞船是怎么回事?”正德皇帝狐疑道,“难道自家两艘船互掐?”

乔白岩沉吟片刻道:“眼见皇上被擒,襄王手下因争夺头功而内讧并非没有可能,最终楚千里不是被汪使者打成重伤了吗?”

“有道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正德皇帝嘟囔了一句,而后展颜道,“朕也想江彬向来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对朕不利的事?估计耿状元受伤之后有些糊涂……这事儿就算了,以后不得再提。”

“臣等遵命。”乔白岩、郑懿德恭恭敬敬应道。

躺在病榻上的耿狄听到这个结果,吃惊得无以复加,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的事,为何变成错觉?水婷一直在岸边也可以作证的。

乔白岩拍了拍耿狄伸到被子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当他前脚刚迈出门槛的刹那间,耿狄突然叫道:“是你干的!只有你有这样的能耐,一夜之内清理战场,把画舫拆得尸骨无存!为什么保护江彬?明明是他策划挟持皇上并协助兴王篡夺皇位!”

“噤声!”乔白岩低喝道,旋即关好门窗,走到床边,字斟句酌道,“皇上安然无恙,你我二人均护驾有功,一场天塌下来的大灾难化于无形,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可是江彬……”

“不错,他是坏到骨子里的恶人,人人都欲除他而后快,然而很多事不像师弟想象的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耐心等待时机,明白吗?”

耿狄与水婷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均似懂非懂的样子,隔了很久耿狄才说:“不明白,但我不会再提了。”

乔白岩浮起笑容,说:“明天皇上要与我商谈赏赐你的事,无论官爵财物都可以提,今晚之前师弟务必要把想法告诉我,这样讨论时我心中有底。”

耿狄闭上眼疲倦地说:“我……不想当官,那样太累,不适合我,我只想择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平平安安生活,还有她……”他握住水婷的手,她娇羞地低下头。

“对平民百姓来说哪里都没有乐土,除非有这身官服庇荫,”乔白岩弹弹衣服,自嘲道,“官做得越大欺负你的人越少,可万一栽下来也将有灭顶之灾。仔细想想吧,别错过良机。”

第二天上午,兵部操练场上,叛王朱宸被当众释放,仅仅隔了一会儿旋被正德皇帝“亲手活捉”,重新关进大牢,完成了正德皇帝南巡的“平叛秀”。之后,正德皇帝龙颜大悦,在乔白岩的提议下赏赐耿狄白银五千,外放四川健扑营步军守备。

很多人私下替耿狄不值,认为立这么大的功劳虽说换得正五品,但四川地偏人稀,路途遥远,特别在京官们眼里简直跟流放差不多,暗自揣测乔白岩皮里阳秋,担心这位师弟会威胁到他的位置。

事实上,乔白岩冤得很,去四川完全是耿狄与水婷商量后的想法,初衷便是天高皇帝远,远离诡谲莫测的权力斗争。

耿狄和水婷抵达四川的第二天,正德皇帝在清江浦钓鱼时“不慎”失足落水,虽被手下及时打捞上来,但因水呛入肺中,加之惶恐惊悸,其身体便每况愈下,回到京城“豹房”后卧床不起。

一个寂静的夜里,在来不及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正德皇帝在“豹房”寝室里静静地死去,当时只有两名老太监守在床边。

皇帝病逝后,首辅杨廷和迅速联同皇太后发布所谓皇帝遗诏,曰:“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尊奉祖训……”

“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这十个字决定了大明帝国继任帝王的归属,也意识着激烈的皇储争夺战尘埃落定。

仅隔了四天,新皇尚未登基之际,首辅杨廷和等人以商谈国事为由将江彬诳至北华门逮捕,本着从快从重的原则,第二天便处以死刑。

当耿狄听到这些消息时,眼前不禁浮现袁宗皋那张清矍瘦削的脸,瞬间悟出很多事:

决定正德皇帝生死的不是江彬,也非兴王、襄王或靖王,而是远在京城以杨廷和为首的阁老们,他们已厌倦了与正德皇帝玩捉迷藏,厌倦正德皇帝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和惊世骇俗的把戏,在他们看来扭转局势的唯一出路就是换皇帝,而江彬就是实施这一策略的关键,为此尽管耿狄指认江彬为幕后真凶,但杨首辅需要江彬继续在正德皇帝身边,有江彬才能确保正德皇帝快速、安全地坠落,因此乔白岩在杨一清指使下让江彬幸免于难。

正德皇帝去世后,江彬也完成其历史使命,被杀掉灭口。至于兴王还是襄王取代正德皇帝,只怪汪使者功败垂成,否则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说。

真相是否如此,耿狄无法求证,只要与水婷幸福甜蜜地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新婚之夜,水婷终于告诉他,那天夜里她放过楚千里时咽下的半句话:“我不想你一辈子恨我,因为我想和你厮守一辈子。”

若干年后,耿狄说的一句话也被验证了:

“换个皇帝就能改天换日、歌舞升平?只怕还不如朱厚……”

朱厚登基即嘉靖皇帝沉溺道教、痴迷醮斋,曾躲在内宫二十余年不上朝。在他的统治下,大明帝国日薄西山,逐渐走向衰落,不过这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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