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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手电筒

 蔡德林随笔 2022-06-04 发布于江苏

儿子买了一个手电筒,高亮强光,变焦远射,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用来砸车窗,或者自卫。他在家里抟弄了几下,立马引发我的兴致。想起童年的手电筒,在乡村的夜晚,曾经带给我如许的诡奇与了悟;这久违的玩意儿,如今已经超进到如此地步,让人惊叹欣喜。午夜时分,童心勃发,我竟拿着这东西,一头扎进夜色,想要重拾旧趣。但在新加坡街头,我对四周照一照,对天空晃一晃,却再也难寻旧时情味。

电筒是比过去亮了许多,但此夜已不是彼夜。虽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可街灯璀璨,亮如白昼,夜晚仿佛已经不是夜晚,手电筒就显得多余。而过去的黑夜,即便星月交辉,大地依然笼罩在薄纱里,时而藏蓝,时而银色。阴雨天,夜色就格外浓稠粘滞,把一切空间都充实塞满。道路、田野、沟渠、房舍,全都隐没,藏于暗黑深海。无边际的黑,吞噬万物;折叠的夜,闭锁人间。那是黑透了的夜晚,令人惊骇。

这时候,手电筒可就派上用场、建功立事了。我手执那柄剑戟一般的武器,刺向黑暗,搏击长夜,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侠客,汹涌的夜色其奈我何。划破黑夜的豪光,如同焰火,驱赶与暮夜一同奔突而出的野兽和鬼魅,迫使它们再也不敢偷袭人类的营地;射向高天的光束,如同闪电,刺穿厚重的夜幕,立起一根长长的白色光柱,高不见顶,笔直匀圆,直达天庭。那是黑暗和明亮的交会处,有一层悬浮物包裹,像雾。

手电筒实际的用处自然是探照脚下的路,让我避开路上的坎坷、泥泞、屎溺亦或蛇蝎。然光芒所及之处,俨然成了夜的中心。很多小精灵飞来,在光明里轻歌曼舞,就仿佛是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为它们掏开了一个通往自由的洞。这些夜的囚徒们,把些许的光亮当做彻底的解放。花朵们也睁开了眼睛,夜合花虽然闭合,但花香愈加幽馨。夜籁之声响起,杂以虫鸣风语,犬吠梦呓,以及邻村高一嗓低一嗓的喊魂。

童年时代与夜晚的忘情嬉闹,疑似我后来整个人生夜不成眠的序章。多少年来,我呼昼作夜,晨昏颠倒。夜深人静时,逡缩室内——有时书斋独坐,天地不语,而我心潮腾涌;有时在阳台燃一斗烟,与西天的星子苍凉地对视。灯火阑珊后,冲夜而行——当月华如水,牵着影子遛弯,顾影生怜,因为它永远匍匐在地,一如身边许多农人的人生;当月黑风高,悄立旷野,仿佛不是黑暗围困了我,而是我潜入其枢要之地,欲做非常之谋。

夜色如墨,经年累月,涂上我的额头,我的嘴唇,洇润我的心海,将我的生命濡染成灰紫色,即便在太阳底下也不褪去。我成了夜的良伴,昼的异类和生客。青天白日里,总呵欠连天,拘谨忧怯;永夜难消时,却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我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是舍不得睡去。我似乎是喜欢上了黑夜。这是上帝造的黑夜,人类说要有光,于是千灯万盏,火树银花,万物显形,百鬼远遁。我与黑夜捐弃前嫌,相安相受。

我与这样的夜晚厮混纠缠,几乎要被它同化。我越来越抗拒白天的喧嚣与焦虑、紧张和忙碌,日光底下,一切都显得浮泛与浅俗、虚伪与做作,到处是盲从的人群,在规仪的约束里亦步亦趋。而夜晚却变得越来越美妙,静谧安详,舒缓雍容,神秘深邃,真实自然。月光灌溉的午夜,独立的思想悄悄播种;夜风披拂的良宵,自由的精神凌空飞翔。而在没有星星月亮的漆黑之夜,思考的头颅就是一轮满月,醒着的眼睛就是最亮的星星。

童年的手电筒,在这样的薄夜,已经几无用处,早已丢弃。银河清浅,透明的夜色,在我身边肆意流淌。我两手空空,身轻如燕,像一叶扁舟,以双腿作桨,航行于夜海,停泊于黎明的岸边。那一次,我本来是要合上疲惫的双眼,头枕曙色睡去的,可我依稀看到东天之上,白云悠悠,如仙女之裙摆,一不留神,拂倒了她案上的一瓶红墨水,将她的裙摆染成朝霞。晨曦微露,山河渐醒,炊烟初起,牛羊出圈,百草探头。

我再次惊骇,比黑夜给我的初次惊骇更加强烈,一时间倦怠尽消,睡意全无。黎明毕竟比黑夜更加美妙啊!这暌违已久的黎明,才真正是上帝的杰作!而我却执拗地回避,早早就走出队列,与黑夜为伍。其实,我迷恋的黑夜,也是因为有些微的光亮才魅惑人的;我厌弃的白昼,也是因为有隐藏的阴暗才要憎恶的。也许,我还真需要配一把现代的手电筒,高亮强光,变焦远射,大白天也随身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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