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比柳永小73岁,他们代表了北宋的两个时代。在各自的时代里,他们都是当时流行乐坛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填的词,歌妓争着唱,市民愿意听。 按理说,这种在民间风行的人物和作品,应该受到'业内人士'的高度关注。但有意思的是,北宋的文人士大夫们好像只看到了柳永,都自动过滤了周邦彦...... 在民间——都是才子词人,各自风靡一时
柳永一生并不得意,五次科举,四次名落孙山,原因嘛,据说就是宋仁宗不满意他为歌女创作靡靡之音,甚至批了'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句狠话。都被皇帝拉黑了,仕途可见无望。 虽然官场失意,但柳永还有情场。自称'奉旨填词'的柳永,一生流连于秦楼楚馆,为歌妓们写词作曲。 柳永又精通音律,他把当时流行的市井新声进行改制,'择声律谐美者用之',再配上浅近俚俗的歌词,立刻成了柔美动人的作品。 于是,柳永这个人和他的词,都成了歌妓们的最爱,因为一个歌妓是否当红,不仅要看色艺,还要看能否成为最新流行曲目的首唱人。 宋人的笔记就形容说:'妓者爱其(柳永)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醉翁谈录》) 柳永也不负众望,他不像其他写'艳词'的词人那样遮遮掩掩,而是大胆地根据市场需求,为流行曲调撰写浅俗歌词,比如:
时人形容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避暑录话》) 辞曲相配,锦上添花,歌妓传唱,风行民间,一名从西夏归宋的官员甚至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 在没有专门商业区的聚落时代,货物常常是在水井旁边买卖的,后来聚落发展为城市,有了街道和商铺,井仍然存在,甚至成为市中心,'市井'之名就是这么来的。 '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就是说:凡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词。 要知道,这说的可是在西夏,柳永词已经传出国门了。 在市民当中,柳永的粉丝也众多。北宋有个叫刘季高的官员,有一次在公共场所谈论起柳永词,诋毁柳永低俗,旁边一老者听见了,默然而起,拿着纸笔跪在刘季高面前,直接回怼:'您认为柳词不好,那您能自己写一篇给我看看吗?'刘季高无以应答。(《宋代词学资料汇编》) 一个柳词的普通听众,因不满别人对柳词的诋毁,站出来为他辩护,这可是妥妥的'忠粉'啊。 柳永为歌妓代言,写'俗词艳曲',当然为自命清高的雅士所不容。他进士及第那年,吏部迟迟不授官,柳永就到政府投诉,宰相晏殊说:'这位才俊,是写小曲的吧?'柳永答:'就像相公您也写歌词一样。'晏殊又说:'老夫歌词里可没有'针线闲拈伴伊坐’。'(《画墁录》) 晏殊对柳永也是有偏见的,但从这事儿里我们也发现,晏殊必是听过柳永的《定风波》,而且不只一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才能张口就背出'针线闲拈伴伊坐',倒是反面印证了柳词的盛行。
周邦彦和柳永,有三点很相似: 周邦彦也常光顾京城的秦楼楚馆,与歌妓打成一片,他和名妓李师师之间的绯闻,就是这么传出来的。据说有一次,李师师在宋徽宗面前唱了周邦彦的词,弄得宋徽宗吃醋,第二天就把周邦彦贬出了京城。 周邦彦也是音乐才子,精通音律,《宋史·文苑传》说:'邦彦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传于世。'宋徽宗年间,周邦彦提举'大晟府',成为官方音乐机构的官员,就是因为出众的音乐才能。 周邦彦的恋情词,或者叫'艳词',也喜欢用民间流行的俚词俗语,比如:
《新水浒》剧照——李师师 市井新声、俚词俗语,把柳永和周邦彦的词,与民间大众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再加上协律柔美,周邦彦的词经歌妓传唱,在民间风行。北宋哲宗年间,周邦彦曾任溧水(今属江苏)县令;八十多年后,一个叫强焕的人到溧水任职,发现当地仍流行着周邦彦的词,强焕记载:'暇日从容式燕嘉宾,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词为首唱,夫然后知邑人爱其词,乃所以不忘其政也。'(《题周美成词》) 如果说溧水人仍喜爱周邦彦词,是因为感念他当年的政绩,那么下面两条记载,可能更有说服力——
南宋末年词人张炎,还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沈海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国香·序》) 时代更迭,沧海桑田,这个叫沈海娇的歌妓仍能演唱周邦彦的《意难忘》、《台城路》,张炎还特意将此事记录,确实印证了'盛行于世'、'当时皆称之'的评价。 在业内——一个备受瞩目,一个备受冷落针对宋词的理论批评,也就是各种词评、词论,其实是到南宋才逐渐丰富起来,在北宋时还不发达。 北宋的词评、词论,主要就集中在两处:一是'苏门文人集团',即苏轼和他的弟子、门人;二是女词人李清照的文章《词论》。 而在北宋民间同样风行于世的柳、周词,在这些业内人士的词评、词论里,却是一'热'一'冷',分别明显。 先说说柳永词的'热'。 苏轼本人,对柳永词就给予了很大的关注。他曾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微以气格为病。'(《避暑录话》)对柳永的一些'艳词'持否定态度,认为气格不高。 但这并非苏轼对柳永词的全部看法。对柳永'艳词'以外的其它词作,比如写羁旅行役的《八声甘州》,苏轼就赞不绝口,说道:'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侯鲭录》) 而且,苏轼一直把柳永当作一个对手、参照标准来看待,柳永词风靡民间的成就,让苏轼产生了想要超越的想法—— 苏轼曾对幕僚发问:'我词与柳词何如?'幕僚回答:'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吹剑续录》) 在写给好友的信里,苏轼也说过:'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与鲜于子骏书》) 苏轼写词,处处以柳永词为对照,想异于他、超越他。苏轼能开创出豪放词风,可能正得益于此。 《苏东坡》剧照 '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也对柳永词发表过看法,他说:'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后山诗话》)这仁宗皇帝因不满柳永写'靡靡之音'而断了他的仕途,可私下里,其实也喜欢柳永词呢。 北宋最有成就的论词文章,是李清照的《词论》。对于柳永词,《词论》说:'始有柳屯田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李清照肯定柳永在音律上的成就,但对'词语尘下'这点,也是不能接受的。 北宋士人对柳永词的品评,还注意到了他描写太平盛世气象的词作。比如《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将杭州的风景优美、都市繁华,描绘得淋漓尽致。 北宋文学家范镇这样评价《望海潮》:'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方舆胜览》) 北宋词人黄裳也说:'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书乐章集后》) 无论是贬、是褒,总之,北宋士人对柳永词的关注度是极高的,热衷于品评。 比较之下,北宋士人对周邦彦的词,就显得过于冷落了。如今我们能看到的关于周邦彦词的品评,大多来自于南宋,在北宋能找到的,只有来自陈师道的一则评语:'美成笺奏杂著俱善,惜为词掩。'(《古今词话》) 李清照比周邦彦小27岁,肯定是知道周邦彦词风行于民间的。可是在《词论》里,李清照几乎论及了所有北宋词坛大家,独独抛却了周邦彦,只字未提。 在北宋士人那里,周邦彦'遇冷'。 找原因——“自然感发”和“思索安排”的对比柳永和周邦彦在北宋士人那里获得的待遇,为何如此不同?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名家论稿》中说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参考——
简单总结这段话,就是:周邦彦之前的词人,写词都靠'自然感发';到了周邦彦这里,变成了'思索安排'。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写作方式。 柳永的《雨霖铃》,是典型的'自然感发'。当时,柳永和恋人在长亭话别,'寒蝉凄切'、'骤雨初歇'的凄清中,船夫已在催他启程,两人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上路后,一个人孤独寂寞,便又感叹'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整首词,是柳永即景生情而作,情感在送别时自然而发,没有安排、没有明确目的,只为了表现当时当刻的情绪。这样的词,不事雕琢,拥有自然美,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周邦彦的写作风格与此不同,他追求的恰恰是一种人工美,重视章法,也就是词的整体结构,也重视语言的锤炼。 拿他著名的《兰陵王·柳》来说,这首词三叠三换头,第一节由眼前之景引出屡屡折柳送客的往事,点名送别主题;第二节起笔宕开,追思旧游,再接上昨夜别宴场景;第三节以两个短句起头,在急促的节奏中涌出一腔哀怨,随后节奏放慢,描绘送别友人之后,自己徘徊不忍的情形,用'泪暗滴'收束全篇。 整首词,结构曲折回环、层层渲染,语言也工巧精致。比如'拂水飘绵'这四个字,明显是经过锤炼的,用来描绘柳丝随风飞舞的形态。 周邦彦《兰陵王·柳》——
所以,追求人工美的周邦彦词,在北宋士人那里不受重视、不被理解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这和他们的审美经验是不一致的。 其实,当时民间传唱周邦彦词,主要也是爱他的音乐美,未必都读懂了歌辞的文学意义。 周邦彦带来的这种写词的新趋势,对后来南宋的很多词人产生了极大影响,形成了'格律词派',这也造成了南宋词与北宋词迥然相异的品质。所以南宋时,对周邦彦词的品评和赞赏,自然多了起来。 周邦彦词在北宋士人那里'遇冷',可能也有另一个原因。周邦彦是一个有明确政治倾向的人,他赞许王安石的新政,自然和苏门文人所代表的'旧党'有了疏离和隔膜。而当时的文坛,由苏门文人掌控,不知道是不是政治上的隔膜,造成了他在士大夫中名声不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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