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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大学退休教授吴伯僖深情撰文:母亲柳迺正

 鹭客社 2022-06-06 发布于福建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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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伯僖一家合影(前排右一为吴伯僖

吴伯僖教授,一位典型的知识分子,今年97岁,曾是厦门大学物理学开山祖式人物,我国发光学研究先驱者之一。近日,我了解到他竟然出身于闽南赫赫有名的“祭司家族”,他的儿子吴杨,同样也是物理学界精英学者。吴教授于母亲节深情撰写的回忆母亲柳迺正的文章,真切感人,值得细读。——  林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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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母亲节,不久前我转发了两种性格的母亲,一种是儿子要母亲付他洗碗,割草...... 等费,母亲回信列举从怀他在肚子十月免费......免费,回答儿子。另一个是母亲跟女儿敞开话匣,像朋友似的谈"无聊的话“取得女儿的信任。这两种类型的母亲都不错,但也不多见! 我要谈的是我的母亲,她是另一类型的好母亲,是几十年前那个时代的好母亲,她是不同于前两也不同于现在的良母。

我的母亲养育(存活到大)八个孩子,我排第七,是被兄姐宠爱的弟弟。我有四个姊姊,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怎么也没记起曾经受到母亲鞭打过。我的印象是一次都没有。但母亲在我和弟弟很小时就体弱常卧床,为了给她补养,向养牛者一天买半斤鲜牛奶(并不是纯牛奶,掺了水的,但没掺三聚氰胺)给她喝。记得牛奶烧好后她并没有就喝,而是装在碗里放在菜橱里让它冷却,我不只一次见到碗里牛奶上面浮有一层"皮",好奇地把它用手挑起来吃,觉得很香很好吃,告诉母亲,母亲非但没骂我打我,还告诉我,牛奶还会再结一层皮,但比第一层薄些。其实小时候,我若喝牛奶,会立刻因过敏头晕,但“偷”吃牛奶皮却无事。泉州夏天花生收成后,农民会挑进城卖,听到卖花生的人的吆喝声,母亲会叫我到门外叫卖花生的进门内,觉得花生好,经过讨价还价后就买一二十斤。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会在井旁把花生放在大盆里,一遍又一遍地洗,直到花生表皮上泥沙都洗净,才放进大鼎(宽口锅)里,母亲根据花生的重量,放进相应的盐和水,我负责烧火,一段时间水干,就把花生放到簸箕里,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要一连好几天,才能把花生晒干透。晒花生这几天,是我们享受的好时光,母亲从不干涉我们拿刚煮好的,甚至半干未干的花生吃。一旦花生晒干,母亲会把大部分的花生,装在洗干净的煤油铁筒里(顺便说,小时候夜间照明是点蜡烛或煤油灯)并用纸封起来放在屋内"秘密”的地方,这样会有相当时日没花生吃,记得有一次我“侦探”到母亲把花生藏在半阁楼里,就拿梯子爬到上面把整筒花生拿下来,并把封条撕开,于是几个姐弟就笑嘻嘻地享受花生。母亲知道只是笑笑,一点也没生气!我最佩服母亲的是,她虽有到学校念书,但那时泉州供女孩子念书的学校,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最多初一的程度,汉字阅读没问题,但她又学了"白话字”(相当于解放后的汉语拼音,但有八音而汉语拼音只有四音),她跟新加坡大姐的通信及她舅舅(我们叫舅公--陈天恩)等亲戚朋友通讯,都是写白话字,看起来就像是写英文信,字写得非常非常漂喜又不是"楷书"而是草书,信写得井井有条,不歪不斜,一行一行整整齐齐,不仅我很佩服,哥哥姐姐弟弟也都非常佩服母亲的书写功夫。

一直想不起我小学时,下午回家后有做什么作业,只记得每一日下课后都跟小朋友踢小皮球直到天黑才回家,奇怪的是母亲包括严父也无责骂,她们又无关心我没做作业就吃饭,饭后下棋或看小人书,然后就上床睡觉,(那时住家没有现在所谓的卫生间,夏天洗澡就在水井旁冲水,冬天则在屋外柴草间旁的小间简单擦洗一会)。我现在回想小学初中时母亲父亲从不管我回家为何不做作业,学期末考试成绩好坏也不过问。这使我觉得我的童年,比现在的小朋友幸福快乐得多。我家前几年的保姆,自己只有小学四年级程度,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是用QQ群发的,她儿子回家就得开始做QQ里的作业,吃晚饭后又得做到打瞌睡,我很庆幸我的母亲没有这样管我,使我现在九十几岁的老人,每次想到小时候,课后在操场上踢球觉得很是幸福。我还记得母亲的脚有点特别,似乎比一般女孩子的脚小,特别: 是五根脚指头有点过于紧密挤在一起,我记得母亲是这样说的: 她生于清末,那时女孩子必须缠足(除非是农民女儿要干重活的)。外公是大夫,女儿理应缠足,母亲到应缠足年龄时,外婆开始为她缠足,据云是用布条硬把脚板紧紧裹起来,这样脚会渐渐蒌缩变小,脚指头最后会粘在一起,“最好的缠足称三寸金莲,形状有点像闽南端五节吃的粽子”。听母亲说,外婆为她缠足几天,她整天喊痛大哭,开明的外公不忍心就为母亲松绑,这样,母亲的脚就既不是三寸金莲也不是大脚婆。提到外公,不得不提他不幸的经历。外公是一位在泉州东街开诊所,当时颇有名气的土大夫,不幸被土匪绑架,进行体刑,勒索巨额金钱,家人只好变卖诊所及全部药物作为赎金,土匪方将外公放回,但外公精神肉体受到大损伤,不说话时,脑袋不自主地左右抖动,幸好他为人达观,喜欢讲笑话讲故事,我们都喜欢到外公家,那里有多种果树,并让我们攀爬采水果,现采现吃,好不喜欢? 母亲是外公的大女儿,也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自由恋爱,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那时候很封建,女孩子不能随已意选择对象,母亲出嫁前连父亲长得怎样都没见过,举行婚礼那天,从娘家乘轿出发头上蒙着红绸巾,(记得有一张旧照片,上面母亲头上还蒙了红巾),直到洞房里,父亲揭开红绸巾才互相露出“庐山真面目”。母亲名柳迺正,父亲另为她起名爱德,父亲叫母亲只叫爱德,但我没听过母亲如何叫父亲,那个年代,妻子不直呼丈夫的名,我只记得要吃饭时,母亲总会让我们叫“爸爸(泉州话阿爸)吃饭”。我们新加坡的亲戚友亨的外婆叫她丈夫吃饭是这样叫的“苍典一一吃饭”,这样他儿子苍典和其丈夫就都到来。外公有五个女儿七个儿子,但不幸,二女迺顺因病早逝,逝时正好三姐出生,为了纪念阿姨,父亲把三姐命名为志顺(钢琴教育家李嘉禄的太太),而不是瑞X(后来曾经一度也叫瑞雯,但很少人这样叫她。外公大儿子早逝,二儿子学医(正规医学院毕业)在同安行医颇有名气,不幸被同安土匪高维国绑架,赎金事未谈妥就被活埋在同安!三舅并非外公亲儿子,乃是其三弟早亡,外公买一男孩给弟媳妇做养子,小时生活仍由外公负责,故我们都称他三舅,他长大后也成为医生,他太太为接生婆,诊所在泉州中山路礼拜堂外,生意兴隆。出诊时有专门的人力车,车上装有铃当,遇见车前有人时,乘车人用脚踩一下,会发出很好听的"叮当"声来。那时有这种人力车的人,相当于现在有宝马小轿车。母亲的四弟因肺病大学毕业不久就去世,留下美女夫人及女儿,她母女俩均移居台湾,从此无音讯。五舅也是医生,诊所在泉州南岳。母亲其他的妹妹和弟弟我都没印象,但七舅和五姨却印象很深。七舅是外公的最小的儿子,最受宠,不记得他做什么生意,只记得我们每次到外公处,他都会欢喜又开玩笑威胁要脱我和弟弟的裤子,害得我们赶快躲在外公身后。后来七舅到新加坡,留下七妗和儿女们,徐英常叫她柳先生的就是七最小的女儿(陈端明的老婆),母亲最疼爱的是最小的妹妹(柳廼祝),我们叫她五姨,培英中学毕业后嫁给培元中学毕业的高帅哥,是乡里唯一的有高学历的人,在乡里有如乡长一样。解放后,其与五姨相继过世,留下多个子女,很是不幸。

母亲养育八位子女,当时都被称为有福气的,跟现在不同,现在城市里谁家有超过三个子女的?有的青年男女不愿结婚,怕负担不起。母亲八个子女,她是采用无为而治的家教,除了大儿子长大后成为工程师外,其余七人均为教师直到退休。母亲生育众多,卧床半卧床近十五年,竟亦蒙恩活到八十六岁,子女也均高龄,最少78岁,而我的二姐吴瑞雪却活到一百零三岁,破吴氏内外家族的记录,三姐现已九十八岁,每一天转发的微信是吴家大院里最多的。要说二姐,三姐都遇到类似的苦难,二姐尤甚,却能成为学校的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又能照顾年老的父母和三个子女,到晚年时,三个子女都极其孝顺,各尽全力照顾其年老的母亲,被誉为百万人中可能都找不到有如此竭尽全力照顾母亲的子女!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基因,第一,我家内亲外戚多为多子女及高龄人,外公家前后养育五女七男,母亲的舅舅(我们的舅公陈天恩)生育十九个儿女,个个大学毕业,成为工程师,医生等,(顺便插上一个轶事:舅公最大的女儿陈锦端,在上海xv女子学校读书时,隔壁就是圣约翰大学,有一个林语堂(漳州人,牧师儿子)遇到锦端姨,认为是遇到大美女,于是经常翻墙跟锦端姨见面谈情说爱,大学毕业时,正式求婚,但我的舅公不同意(据云是嫌林语堂家太穷,坚决不同意,林只好娶一位姓廖的女子,但林到老,始终念念不忘锦端姨,其时锦端姨已嫁给厦大化学穷教授方锡畴,据说文革后林语堂特地从美国经香港要到厦门探望大学时的情人,但到港后打听到锦端姨已去世,才悻悻然回美,传为佳话,林语堂女儿专门为此写一本小书)。闲话休谈,言归正传。我们家不仅有母亲从她家带来的好基因外,父亲也带来吴家的好基因,祖父活到九十二岁,他的兄弟侄儿侄女亦均高寿(七十以上在当时就被认为古稀之年)。当然基因只是决定人寿命的一个因素,有的说占30%有的说25%,应该说一生的遭遇,伤及心灵的遭遇,或意外灾害传染病......等。生老病死乃无论古今,贫贱富贵,皇帝总统或平民乞丐,都会经过这四个尤其是有生必有死,只要不贪生怕死,就没有负担。心情自然开朗。

要谈我的母亲,却谈了许多其它的。现补充两项母亲不平凡的经历:一是我十一岁念泉州培元中学初一时,那时正是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开始,到外都在抓汉奸、日本特务,有一天吃过早饭后要动身去学校时,看到有一个警察带着一个头发蓬松手脚肮臜的女人到家中井口边,我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当时母亲正在厨房,我就外出到离开五里左右的学校上课,中午到在惠世医院当妇产科主任的五姑母吴秀珍处吃午饭。吃完中饭,五姑母问我,你母亲怎样了,我不知她所指为何? 五姑母才说上午你母亲给警察带走,说你妈强从那女人手中抢去一包毒药放在水井中,要毒害他人,被警察抓去并打了手板几十下,不知现在如何? 我听后大哭赶快回家,到家时看到许多人在客厅中,母亲也在其中讲述事情经过及被冤枉拷打之事,她说警察问那个像是疯了的女人,你为何把毒药给她(我母亲),那女人说是她强要拿去的。这下警察才觉察错捉了人,因哪会有人把毒药投放在自家水井中,这样才放人。正说间,那位巡官也来了(名字记不清,好像叫X东亮),进入客厅中向大家表示歉意后回去。母亲被打的手掌肿得像包子。涂药好几天才消肿。母亲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抓捕和拷打,事后她没有痛哭哀伤,因为她明白那个女人是神经错乱的人,她愿谅之。


另一件惊险事,高中时我到南安九都培元中学念书,有一天下午我们班级和其它班级举行足球比赛,我任前锋踢进一球,正在高兴时,一个英国教师正好从泉州到九都,观看我们的球赛,他走过来向我祝贺踢进一球,同时又告诉我母亲当天在医院剖腹,据医生云可能是胃癌。我听了就立即向学校请假,第二天,天一亮就动身,走七十里路到泉州,一到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我以为医生已为她手术,急忙问她手术成功与否,她笑着说,医生开刀后发现胃里只有一小息肉,虚惊一场。


今天本来阿弟宴请大家庆祝母亲节,我因脚痛不能去,想到母亲,她是另外一类型的母亲,就东拉西扯地写与她有关的人与事。我喜欢像我母亲那样的母亲,她用无声的爱对待孩子,至少我未被打骂过,她也不管不担心我下课后是玩或做作业,我喜欢躺在客厅里看小人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榜、东周列国志等。父亲是严父,少不了给他用鸡毛掸打过多次,有一次打到我"装着"要从楼上跳下来,他才停上,现在已忘记做了什么错事。

人到老想到小孩时发生的事,很有味道。今日脚虽疼到无法下床,想得最多的就是爱我爱兄姐弟的好母亲,美丽、仲丽的母亲一直说我的母亲是有好女德的母亲。比起现在当母亲的,整天要花那样多精力时间在儿女身上,弄得大人小孩都疲疲不堪,小孩没有享受到童趣,没有一起玩甚至打架的小朋友,我小时是很幸福的,虽那时家庭经济困难,一年从除夕开始穿一双新橡胶鞋,要到明年除夕才能买一双新鞋。


安息吧,我的好母亲。 

本期图文由吴济宏女士提供

作者简介:吴伯僖,1926年生,原厦门大学物理学教授,我国发光学研究先驱者之一,我国著名半导体发光物理学家、教育家,“南强杰出贡献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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