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车的声音 作者：严泽
我读一年级才亲眼见到火车，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 那年大姐带我去湘乡走亲戚。我家住在洞庭湖边，出趟远门极是不便：要先到长江边搭船到城陵矶，再走二十多里到火车站。记得那天是个大雾天，轮船迟迟不来，我跟大姐一早出发，到岳阳已是傍晚时分了。 乡巴佬上街，颈根都望歪。第一次进城的我，对看到的一切都感新奇，尤其是当我来到火车站，看到趴在铁轨上喘着粗气，一眼望不到头的绿皮火车时，简直被这庞然大物震住了。正当我鼓大双眼注视它时，突然又一辆火车从它边上呼啸而过，那风驰电掣的速度，震天动地的吼叫，让我的心咚咚咚跳了半天。长到那样大，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雄伟、什么是气势。那次出远门回来，虽然看到了很多新奇，但让我最难忘的却是火车，特别是它的声音。刚回来的几天，晚上睡在床上，耳边老是响起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末后是那声振耳欲聋的长鸣。 火车的声音少说可以传到十里开外，但是我的家乡——那个出门必坐船的湖洲根本无法听过；我的家乡最大的声音莫过于夏天打雷暴，再就是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 我向往火车的声音，特别是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这叫声让我激动，让我充满遐想。在我的认知里，有火车声音的地方才是城市，火车势不可当冲向远方，远方应是更大的城市。我向往城市，就像每个乡下孩子向往城市一样。因此我非常羡慕城里孩子，他们每天可以听到火车的声音。 一直走不出生养之地，火车的声音依然只在梦境。但岁月不会阻止任何人成长，多年后，我终于成了一名公职人员，有了经常去县城出差的机会，火车的声音从此不再遥不可闻。 我的家乡是洞庭湖隆起的一块绿洲，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岳阳县城从市剥离时自然舍不下这块肥肉，因此造成了一种奇怪现象：去新县城必坐长途班车过洞庭（这时已有了通岳阳市区的公路，但必须坐轮渡），先到岳阳市城区后再坐火车。 新县城建在一个叫荣家湾的镇上，京广铁路边，人们到那里的首选自然是火车。而火车并不是那么好搭的，快车不停，慢车一天才两趟；这种慢车逢站必停，搭车人特多，站台上总是黑压压的人，常常是火车门一开，上的无法上，下的无法下，窗口都是人，列车员口哨吹烂也无济于事。因为混乱，火车晚点是家常便饭，等到火车终于呼哧呼哧启动，站台上还有哭天骂地的，光脚找鞋的。 我虽年轻，又无行李，但也有多次未挤上火车的经历，只能无奈地望着火车绝尘而去。就是从那时起吧，火车的声音在我心里再也无法美好。每到县城出差，晚上睡在县委招待所或朋友家里，耳边总是响着火车的声音，咣当咣当由远及近，咣当咣当又由近及远，间或一声撕天裂地的长嗥。我在睡梦里常常被这声长嗥惊醒，猛地坐起来，揉揉眼晴，看看时间，担心搭不上火车误了回程。久而久之，火车的叫声愈来愈让我觉得刺耳，以至后来听到它就烦，常常辗转难眠。 其实我在湖洲上班挺自由的，根本用不着急于赶回去，误了就误了呗。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起心理有了变化，听到火车的声音就会焦躁不安。 因为常有豆腐块发表，上班仅一年，市群艺馆周志民老师竟然推荐年轻的我责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岳阳县卷》。这是列入了国家七五计划的一个项目，全国性的。我晚上就住在文化馆宿舍，八个月后，60多万字的书稿准备排版印刷（那时是铅字排版），我便住到岳阳县一中印刷厂。每到晚上，火车清晰的声音彻夜可闻，每当伴随那声长嗥响起，一种紧迫与焦躁感就会漫遍全身。 两本书出版将近一年，由于上下满意，我那年得到了岳阳县政府和国家文化部的表彰，还当上了岳阳县政协委员，文化局领导也明示我可以留在县局办公室了，仿佛人生之路越走越宽畅。而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女孩姓杨，在医院工作，清纯可爱。有一天，她说要到我的家乡——那并不是遥远却隔河渡水的湖洲看看，这对一个还没有过恋爱经验的乡村青年来说，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慌乱过后也很快平静。次日便带着她去搭火车。火车却迟迟不来。近中午时火车终于来了，我拉着小杨在站台奔跑。没想到，就在这时，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偏偏就在小杨边上突然发出一声吼叫。我的天，小杨是被吓着了吧，居然“趴”地一声摔倒了。扯她起来，裤子上圆圆的一个洞，膝盖露了出来，血肉模糊的。只好打道回府。 小杨膝盖好了后，去我家乡看看的热情尚在。我也依然沉浸于那份美好里。终于又有一天，我带着小杨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照例晚点。候车室里人越来越多。突然，小杨变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躲躲闪闪的。原来小杨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姐。在县委工作的小杨姐，或许是觉得我不配带她妹搭火车，或许是无意中看到了她妹，总之她在人群中不停地向她妹招手了。小杨极不情愿走过去。我当时只知道出了状况，具体什么状况却不得而知。就在我茫无头绪之际，火车咣当咣当进站了，黑压压的人流潮水涌向站台。我站着没动，我在等小杨。但小杨却再没过来。渐渐变得空阔的候车室里也看不到她了。 火车启动了，小杨还是没来——我知道她不会来了。 我视线中只有那列徐徐启动的火车，它由慢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一声长鸣之后，便呼啸起来，势不可挡。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轰隆轰隆的火车声。 一直到现在，那声音还挥之不去。
作者简介 严泽，湖南岳阳君山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安徽文学》《清明》《飞天》《四川文学》《作品》《广州文艺》《天涯》《山花》《特区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选载。曾获2017年《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2019年广东省第三届有为文学奖等。 图片：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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