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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郭周永丨我把红薯翻了个个儿

 昵称71028402 2022-06-08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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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红薯翻了个个儿

□ 郭周永/ 文  

大约是怕医生弄错了,亦或是有些隐隐担心,当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拿着胃镜、CT等一大摞片子一边装到牛皮纸袋子里,一边搀起在走廊椅子上坐着等待的父亲时,他突然轻轻地给我说:“我忘了告诉你,你给医生说一下,我肝脏上有个小瘤子,在我十几年前做过的一次体检上就发现了,当时医生说,应该没事,不像恶性。”我搀着父亲缓缓地走着,说:“医生看到了,说那是陈年血瘤,没有长大的变化,没事。”

这段时间工作特别忙,各类大小事情犹如端在面前的一个杂食筐,我需要一个个分类处理方法。晚上大多时间要陪客户吃饭,总是喝得稀里哗啦,头大如锅,扎下去睡到天亮,第二天周而复始,恰如一个旋转的陀螺。母亲在周二上午给我打了电话说父亲好几天进食差、精神差,让我劝劝并领着他去医院做个检查。我在下午抽个时间去了父母家,父亲趔趄在沙发上,精神状态还算好,我简单询问了几句,父亲表示没事,只是不想吃饭,吃着健胃的药,过几天就会好的,不用去医院检查。周五的早上6点,母亲又打来电话,语气慌乱地说道:“你父亲吃了几天药,一点不见好,无论如何要去检查一下。”

我明显感到父亲的巨大变化,从停车场走到门诊医生办公室不到300米的距离,他竟要停下来歇一歇。挽着父亲的胳膊,突然有一种负罪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安静下来哪怕半天时间陪父亲说说话,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的身体状况,没有真正关注过他的心里想什么。日复纷繁的杂事、自顾拼命的求生、节日礼节的问候,疏离了父子之间最真挚的情感交流。

检查结果很是糟糕:胃癌合并肝脏转移。那个父亲隐约担心的肝脏小囊肿倒是没什么变化,但其他多点的肝脏肿瘤已非常清晰。我陆续与安阳、郑州、南京、北京等地的医生同学、熟人沟通求证,确定无疑。我郑州的同学李进东博士在看完片子后直言不讳地讲:“无论手术与否,生存期只有6—12个月,且手术的意义不大,要做好各项准备。”我很是感谢他,没有因为同学情谊而闪烁其词,而是坦率且科学地直抵问题本质,也使我能够理性清晰地接受真相,不做出矫情而徒增加伤害父亲孱弱身体的无谓举动。

多日不能正常进食的父亲显得非常虚弱,需要立即住院治疗。全家商议了之后,决定就在县人民医院住下,一是该医院本就有胸外特色科室,全国著名;二是离家很近,照顾起来还是方便些。在医护人员精心帮助下,他苍白的脸色略有了血色,精神逐渐恢复,食欲在一点点增加,两周多后,医生建议回家休养一段,我尽可能挤出时间来陪陪他。

在家里呆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两周,情况就会变得糟糕起来,需要再次入院。反反复复,在元旦前住了三次院,每次出院后的身体情况都会更差。原来下车后尚能步行到病房楼的父亲在后来两次入院时,手里掂了一个马扎,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坐坐,头部沉沉地靠在站立在一旁的我的腿上。看到父亲花白有些凌乱的头发,我禁不住眼眶生疼,泪水充盈。

春节前的又一次入院,使我不得不坐下来与父亲的主治医师、我的同学刘海峰主任面对面认真地进行谈话了。

在决定去医院做检查时,我便第一时间与海峰通了电话。他是个优秀的胸外科医生,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对此类病有着自己独到的认识和处置办法。从一开始要做何种检查,我便与他进行了电话沟通。请他做主治医师,甚至没有与他过多地交流治疗方案,他精湛的技术与温和的性格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非常放心。他不建议用刚猛的化疗手段和新特药,对于已是胃癌晚期合并肝脏转移的病人来讲,实际用药的作用已十分有限,核心问题是减少身体的痛苦。所以他小剂量地用了些化疗药物,主要是补充水分和能量,不使父亲遭受过重的恶心、呕吐、眩晕、萎靡和幻觉的侵害。总是在父亲状态最好的情况下建议我们短暂出院回家。我能理解他的仁心:最大限度让全家人多陪陪他,享受一下人生的欢乐时光。

“海峰,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连流食也不进了。”我与海峰说道。

“我看到了,片子上很清楚,幽门彻底堵死,三分之二的胃部已皮质化,胃里不要一点东西了。”海峰说道。

“有什么短时的好办法吗?”我有些不甘。

“一是从腹部切一下口,下到小肠里饲管,每天用注射器注入流食;二是切除胃部,让食道与小肠直接连接。”海峰便指着片子便比划着给我解释道。

“腹部下管,那是不是就没有了食物的酸甜苦辣感觉了?”

“是。”

“那算是纯粹为活着了啊,失去了食物的味道,算是失去了人生的大多意义了吧。”我在询问的同时,勾勒着那样的情景。

“手术的创伤及病情恢复如何?”我继续问道。

“单纯的胃部切除,创伤倒不是太大,但是由于多点的肝脏转移,对延长生命可能意义不大。”海峰认真地说道。

我沉默不语站起身,与病房里的亲人们商议了之后,征得父亲的同意,果断说道:“海峰,做吧,老父亲一辈子辛劳,不能临老了,失去了酸甜苦辣的味觉,儿孙们都想多买点好吃的,让他尝尝今生没有吃过的美味。”

“你们的想法可以理解,我也支持。”海峰说罢,后面的话有些支吾起来。

“没事,有什么你尽管说,我们能接受。”我鼓励他说下去。

“我,我怕我有些下不去手,总觉得你的老父亲就是自己的亲人,我,我真怕手术刀划不下去……”海峰有些痛心地抓了几下头发。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赵向东同学在接到我的电话后,完全支持我的想法,一口气应承下来,从他们医院请了一流的外科专家不远千里提前一天来到县城,与海峰进行了充分的术前沟通,手术期间密切合作,为父亲作了堪称完美的胃部全切。

术后的恢复几乎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周后父亲便出院了,有了不错的胃口,慢慢咀嚼着亲人们送来的各样美味糕点,几天后,他竟然要母亲给他煮一节红薯吃吃。

红薯是父亲一生的至爱,他可以一天三顿都吃红薯而觉得美滋滋。自小没吃过一顿饱饭的他大约吃了太多的红薯,养成了依赖红薯充饥的胃。我从记事起,就未见过他胖的模样,辛勤的劳作使本就小个子的他在平日里更加瘦削。只在每年霜降之后,红薯大量收获,他便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光,一冬天下来,包着骨头的皮能舒展些,比春夏季节胖了几斤。

拿起母亲煮得软乎放在父亲面前的一颗红薯,我翻了个个儿仔细端详,轻声问起旁边的弟弟:“很多媒体上不是说红薯抗癌吗?父亲吃了一辈子红薯,怎么最后还是生了这个病?”弟弟沉思了一下说:“或许,长期饥饿才是对胃最大的损伤吧。”

我深以为然,事物两面性的互害有时是对事物最大的摧残。大强度的生活劳作,使得机体向胃部发出需要食物的连续信号,胃体收缩运动,强烈的胃酸消化功能在空荡荡的胃体内没有食物可以消化,便对自身的黏膜发起了攻击,日复一日,造成了胃部不可逆的损伤。

我还准备与同学表达一下想法,几十年来作为重点食管癌胃癌等病症高发区域,各类机构研究提出来一系列由于吃烫饭、沤制酸菜、水质元素缺失等原因,是否有些偏颇。贫穷和饥饿才是这些疾病的罪魁祸首。

在父亲略有好转的短暂时刻,我准备了轮椅,陪父亲坐一次他一生从未坐过的飞机,去“人间天堂”苏州、杭州看看,圆了他年轻时的梦。他一生辛劳节俭,终没有舍得花钱坐坐飞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飞机晚点了7个小时,在候机厅等待的时间里,他蜷缩在轮椅里,呆呆地透过巨大的玻璃看着停机坪上起落的飞机,一语不发。病时的忍耐一如他一生对生活的忍耐,从不怨天尤人,默默承受着一切风雨雷电。生病期间,他从未嘶喊过,疼痛使他头上汗如雨下时,才服下两颗止疼药片。他总是叮嘱我们不要出过头力,然他一辈子透支体力劳作,未曾有过片刻歇息。

在第一天看过西湖和雷峰塔后转到苏州拙政园时,我便明显感到他的状况下滑。一向痴迷古建筑的他对拙政园里的各样精美建筑已无力观看,对我装在保温杯里的红薯也摆手不再吃,吃力地催促我赶快买火车票回家。

与父亲在西湖边的几张照片,是我一生中唯一与父亲的单独合影。他甚至一次从轮椅里站立起来,欣然接受我从身后扶着他时照了一张,病态、苍白的脸上费力挤出一丝笑意。大约,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值得托付的,儿子有了自己生活的能力,应该放心的。

再一次住院治疗,主要是肝脏的癌细胞扩散引起的不适,疼痛开始袭击他。能看到他下意识总是用手用力按压腹部右侧,止疼片一天要吃四五次。看起来术后微微长些肉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下来,脸色逐渐变得蜡黄。

父亲坚持自己上厕所。每次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自己去洗手间,我们劝他在床上方便时,他总是坚决地摇摇头:“不,不要。”他只在临终的最后一天才在床上小便了一次,尿量极少,只有黄橙橙的几滴。整个生命的晚期,他表现的顽强、忍受、勇敢是我不曾有的品质。而我,偶尔上火牙疼,便大呼小叫,怒气冲冲。

病情的急速恶化彻底击碎了我认为会维持一段不错时光的幻想。他瘦若纸片的躯体躺在白色床单盖着的床上,只有腹部的起伏和床头滴注的液体证明还活着,昏睡中的眉头不时地蹙了一下,看得出病魔造成的彻骨疼痛。

我再次与海峰主任坐到一起,开始了谈话。

“你看,还有多长时间?”我单刀直入。

“应该快了。”他说道。

“会有哪些痛苦呢?”我非常担心父亲遭太大的罪。

“通常会有腹部积水、肝部肿胀和积水、剧烈疼痛、肝脏破裂等等情况,不同个体会有差异。”

“会很疼吗?”我明知故问。

“我会适当用些药物,最大限度减少他的痛苦。”海峰真诚地说道。

“去郑州医院两次免疫治疗看来也没有用处?”我不解地问。

“本来其有效性就因人而异,再加上老父亲多脏器转移,处于临床四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海峰认真地说道。

“你判断个准确时间!”我不知老父亲还要遭受多长的痛苦,有些执拗地问道。

“不超过两周。”海峰一字一顿道,“要做些准备了。”

也许,冥冥之中有些什么,十多天后的那夜,恰巧我们兄妹三个都在,父亲一如既往地昏睡在床上。就当我们还以为要平安地度过又一夜时,父亲在床上痛苦地扭曲了几下,脸色大有不同。护士测定指尖血压时已测不到,值班医生看了瞳孔摸了脉搏,建议我们出院回家。

我急忙打了海峰的电话,十五分钟后,他赶到了床前,一番检测后说:“回吧!”

上苍还是眷顾父亲,没有给予他临终前太多的痛苦,腹水、肿胀、破裂等常见的症状并没有过多表现。凌晨6点,父亲停止了呼吸。与病魔抗争了九个多月,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倔强、辛劳、瘦小的男人的离世抽走了我一半灵魂,使我今后不得不独自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

母亲要煮一截红薯放在父亲的供桌上,说那是他的最爱。我摇摇头,说道:“算了吧,他一辈子吃红薯,肯定已经吃得够够了。”

——  The  End  ——

子 简   原名郭周永,私企文秘,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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