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连续发了两个组诗给红伟,一组是《中元节的月亮》其中包含《火葬场的蛐蛐鸣》和《晚间的花圈店》。当第二个组诗《遇见一颗骷髅头》发给红伟时,他突然问我:“是什么触发了多年前的见闻”?我先是一愣,继而回答:“是对死亡的思考”,然后又说:“也是我对整个社会对于逝者所实施的粗暴行为的反思”。当我这样回答了红伟之后,才发现这样的念头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沉积下来,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得以表述而已。这里红伟所说的“触发”非常重要,一首诗或一组诗都存在一个触发点,但一首诗或一组诗同时还含有一个原点,这个原点便是诗生发延展的基质所在,它是诗的种粒落地生根的原初界域,此处便涉及到里尔克所说的“诗是经验”,把经验称为诗的基质恰如其分,确实,诗在一个具体的经验中才有它生存的理由。但在这个基质上能否有诗顺利地长成一棵树或一片林,则是另外一回事。诗需要时间的滋养,这个时间或者很漫长,需要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酝酿,{如歌德的《浮士德》从二十岁写到八十岁,整整写了六十年。} 或者时间很短暂几个礼拜几天,或当时便能完成,{如时下盛行的口语诗。} 因为社会和生活作为诗的基质就一直在那儿,给诗人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但诗的写作因人因事因时而异,是与一个写作者对他写作的东西的把控方式和能力而异,不能一概而论。而诗的触发点或者是一个事件,或者是一个印象,或者是一个一闪即逝的意念,这个触发点像电光火石一般一下子激发思绪,促成了诗人表述的诉求。诉诸语言的诗就诞生了。先说《遇见一颗骷髅头》,这组诗包含了三天之内写的五首诗。《遇见一颗骷髅头》这首诗是得自十多年前的一个经验,那时我所在的工厂正在大兴土木建造楼房,那个秋天的黄昏,我在一个挖掘现场转悠,突然在一个土堆边看到一颗骷髅头,还有到处散乱丢弃的朽烂的棺木和骨殖,显得醒目刺心。我心里一阵紧张,脊背惊出一身冷汗,这才留心到我们现代的高楼大厦,工厂、公路大都是建筑在坟墓之上的吧?后来不断出现的情况印证了我当初的感觉。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死者为大“,这句话的含义应该包含了对逝者的爱戴、怜悯和尊重,但现在这种对亡故者的礼节和礼遇已荡然无存了,随着挖掘机的开动,所到之处无不是尸骨棺木横陈遍地。后来,我在组诗《写生帖》中曾感慨:”这前生后世的凄惶“。只是那个骷髅头印象深深刻在脑海了,无从抹去。最近,我的在高中美术班读书的侄女,从学校带回她的一张素描习作让我评价,让我惊讶的是她画的竟是一个骷髅头,我想《遇见一颗骷髅头》这首诗,应该是这张素描触发的吧。而《一小块墓地》则是与骷髅头有连带关系的一首诗,这首诗的印象是得自二零一七年底我在海南的经历,那时我们在海口租住的小区,每天出来进去都要经过的路边的一个景象,吸引了我,一小片坟地就那么在楼房和道路的围堵中,被人熟视无睹的存在着,我不知道它因何种原因尚存,但我感觉,这周边一定有大片的坟地,已经被活人占用了,而且这个小墓园也在劫难逃。那么,亡灵该向何处去,该向哪里逃这个问题一直纠结着我,直到这首诗的写作,或者还有以后的写作把这个意念代入也未可知。八月初,母亲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期间,与她同病室的是一位半植物人,在一周时间的接触中,感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的痛苦是那么具体而微的所在,当那种感受从他人回到我自身时,它变成了诗的回响。怜悯和同情告诉我:”别说尊严在这儿如尘埃/一滴泪,把我的心震得颤动“。也还是在医院那几天,我连续看到两个老人先后去世,而在病房里痛苦嚎叫的声音则不绝于耳,与母亲和小弟交谈时,死亡的话题也总是绕不过去。我晚饭后出去散步的习惯,在母亲这儿延续着,每晚我从平安小区出发,顺着宝平路{宝鸡到平凉的国道}一直向北行进,一直走到温家寨,也就是宝鸡市火葬场的所在地,《中元节的月亮》三首诗,就是实景触发的作品。没错,随着年岁的增长,见识更多的死亡事件,死亡也就越来越深的潜入生命的内里,于是也会格外留心关注死亡,把死亡思考纳入写作,使其成为一个主题也是自然而然地状态。其实诗人道辉的”新死亡“诗派,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此类死亡主题创作实践了。前不久,我还写了一大组诗《安魂曲》,专门写大瘟疫所造成的举世的灾祸和死亡,在这组诗中同样表达了我一以贯之的理念和立场:诗,在存在的维度上能够说出的真理,永远是通向两级的发展,一极是向神的敬畏和赞美,一极是向死而生的审视和见证。而人间的真善美永是向神而在,因此,纯属人间的赞美是虚妄的,诗所面向的人间世,只有审视和见证在真理一边。在具体的写作中,为使语词在递进过程中发生丰富的变化,以及层次感的加深,有效拓展诗的内涵,语言意象和现象的交缠互动,情节和细节的适时推进,都是我越来越注重加以考量的。里尔克研究专家施塔尔曾说:”远离的主体,转向存在物的、真实的世界,由这种意图所承载的艺术伦理也使得他获得这样的评价:存在之诗人。“{语出林克译《里尔克诗选》后记}我这两组诗也可归入物诗的类型,由于所思的原因,因为探寻”真实“的缘故,给生活注入了晦暗的声调,但时代的困窘,使得写作者不得不向死亡思考和索求,而期冀精神的脱释,这是”真实“的需要。我的年岁与死亡频频相遇,况且大瘟疫还在那儿虎视眈眈的觊觎世界,与其说是我喜爱、或看重死亡写作,不如说是我不得不而为之的工作。非常感谢红伟老弟的提问,他激发了我整理这些思考!感谢他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2020年9月10日 遇见一颗骷髅头 (组诗) 诗人简介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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