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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先生曾在2020开年之际出版随笔集《书房一世界》，主动打开书房大门，请读者借由文字走进他的“心居”。今年冯骥才先生八十岁，他又在一开年就推出新书《画室一洞天》，从书房走进画室“醒夜轩”，以一半的文学的自己，面对另一半的绘画的自己，并做一次文字的探询与记录。 目前新书已经上市，我们将陆续推送精彩篇目，以飨读者。  伪 好 物 文 / 冯骥才 画室西面有一块墙壁，经常轮换挂画，一幅挂久了，便更换一幅。这块墙壁不大，只能挂一种竖长的小镜心。 二十世纪末，我遇到一件老画，高不及尺，宽七寸，绢本，质细密，色沉黯；由于历时久远，绢丝的经纬有些扭曲，画面旧渍斑斑，晦暗不清。上方正中有一方印“乾隆御览之宝”，左右下方还有几方小印，皆鉴赏和收藏章。待交给一位精通揭裱古画的老师傅精心地清理之后，清晰地看到其实是一幅《归牧图》！ 画前有坡石，后为大树，风雨即至一刻，牧童跪伏牛背，顶风而行。景物刻画得极其精细，通体牛毛竟然是一根根画出来的，而且笔调松秀鲜活，连风吹在牛身上的感觉全都生动而自然地表现出来。 这使我一度怀疑其为佚名的宋元真迹。 可是我究竟从事摹古多年，知道摹古有三种，一是作为学习传统绘画不可或缺的手段；一是作为文人画家的一种精神崇尚，自明代董其昌以来尊古为上，效古成风；一是作为一种商品的仿古。清代仿古画流行，然而一些高手虽是摹古，作品却有极高的审美和欣赏价值。鉴赏古画往往需要多看几遍，渐渐我从这幅《归牧图》的树石及景物中看到了它用笔缺乏一些宋人的遒劲，画风上缺乏宋人的沉静与大气，由此认定这是清代苏州的仿品。 “苏州片”曾经被视为伪品，假画，历来为藏家排斥。 于是我做了题记，与这幅《归牧图》裱在一起。题曰：
一天，台北“故宫博物院”两位做书画研究的女士访我，她们知道我年轻时以摹制古画为生。京津曾是仿制古画（包括仿制敦煌文书）的高手云集之地，她们想从我这里了解这段历史。随后，她们拿出厚厚一本画展图录送给我，书名曰《伪好物：16~18世纪苏州片及其影响》。她们说，台北故宫有大量明清时期的“苏州片子”，有些仿品艺术价值十分高超，从艺术的眼光看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伪作”而轻观了它们。 宋代书画家亦大收藏家米芾曾见到一件传为三国时钟繇的书法之作《黄庭经》，虽是摹本，但形神俱佳，米芾感佩不已，称之“伪好物”。“伪好物”便是对绝佳之仿品的一种美称。当然，这是一种艺术的看法，与商品的价值无关。 故而，《归牧图》这件“伪好物”为我的画室所欢迎。
 手 卷 文 / 冯骥才 在画案上打开一卷纸，随想随画，随画随想，悠然又风雅；到了看画的时候，前边渐渐打开，后边慢慢卷上，风雅亦悠然。这是一种书斋生活和文人的方式，自然也是中国人独有的。 手卷的由来，一说来自秦汉的经卷，一说由竹简演变而来。反正顾恺之的《洛神赋》和《女史箴图》足以表明东晋那时手卷已成定式。 手卷不能悬挂，不能观瞻，却能放置案上，随手打开，一如翻阅读书那样，坐在那里滋滋有味地慢慢品赏；观赏册页也是这样。明代吴门大家仇英有一幅《竹院品古》，画的就是主人以书画珍玩款待友人，大家围坐桌前，一边品赏着书画和古物，一边饮茶交谈。在这种书斋式的艺术赏玩中，手卷是不可或缺的主角之一。 我对于手卷不陌生，这和我最初临摹过古人的一些手卷有关。比如《清明上河图》《溪山清远图》等。我熟悉手卷的画法、构图、节奏，深知手卷的创作过程很独特。作画时前边一片空白，期待你新的想象。同时，“正在画的”又与“已经画的”内容相互关联、呼应，气脉相通。这个过程很像写小说。沿着一条线索渐渐发展，中间是山重水复、曲折萦绕、高潮迭起，最后归于平静。
我画手卷时，最有写小说感觉的是《珍藏四季》图卷。四季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不断循环的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当我把它作为长卷的题材时，心里很激动；一种丰沛的大自然的生命情感，好似要从我心中抒发出来；一边画，一边从水墨里源源不绝地涌出创作的灵感。灵感的出现是创作最大的快感。情不自禁之中，我把一时的感受也写到画面上了—— 在含着春意的阳光熹微地照在铺满白雪的大地上时，我在一块空白处写道：“送来春天的原来是阳光。”当繁花开尽，春色渐晚，我在一片云拥雾锁的山峦之间，感慨地写了一句：“春天就这样匆匆地去了。”没有刻意的题跋，全是有感而发。情景交融，物我合一。说不好，这是一篇水墨的文字，还是一卷文字的水墨。在这卷画收尾于风雪漫天、一片苍茫与荒寒之时，我把更深切的感受也写在这里： “画到此处我收藏起一年的美与光阴。” 我给这长卷题了画名：“珍藏四季”。还嫌不够，又题写了一首诗，放在“引首”：
手卷收存宜躺放。如今此卷，与我其它手卷一并躺在画室的书柜上。远远卷卷如天边的堆云，十分好看。
 《画室一洞天》 作者：冯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22-01 装帧：精装 全书七十六篇短文，以冯骥才先生的画室为发散点，纪事状人、谈古论今、抉奥阐幽，记述其艺术生涯和精神生命。内容丰富厚重，文字严谨真诚，既有情趣更富情怀，直抒胸臆中兼有关于文学艺术的真知灼见，字字珠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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