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严春友:理解“存在”的三个维度

 東泰山人 2022-06-09 发布于广东
摘要

存在问题一直是最重要的哲学问题之一,不同时代的哲学家为此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解答。存在可以从三个维度去理解。第一,存在自身是无名的,是前语言的。在现代哲学的所谓“语言学转向”中,存在被理解为语言,哲学家们认为“文本之外无物存在”,以及“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种观点恰恰忘记了何为真正的存在。存在自身是不可描述的,一切描述都已经不是存在自身,勉强可以称之为“无名”,但这个“无名”已经是一种有名。恰是语言遮蔽了存在。语言所建立起来的“世界”,是无名之域后退才出现的,是次一级的存在。第二,在这个语言建立起来的“世界”之中,“看”具有优先性,视觉是存在感的主要来源。视觉隐喻不仅支配着西方哲学,也支配着整个人类文化和每个人的世界。第三,由语言所建构的世界中的存在可以分为两个大类:亲在和间在。亲在即在场,间在是非在场。亲在或此在是一切存在之根,是存在的逻辑起点。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存在的确认需以意识为逻辑前提。若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是否存在的问题了。每个人的“宇宙”随着意识的诞生而开始,也随着意识的消失而终结。



理解“存在”的三个维度

撰文|严春友
 严春友,北京师范大学未来教育学院、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存在问题,一直是哲学家们最关注的问题之一,不同时代的哲学家为此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解答。笔者从三个角度来论述对于存在的自我理解。

一、无名:有名之始

当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必须记住:这个世界根本上是不可理解的。让我们从终极开始。何谓终极?终极乃不可言说之物。终极永远在语言之外,不可思议,勉强可以称之为“无名”。它是超越于一切名称之外的,包括“无名”之名。它也超越于我们任何的知之外,我们的“知”之小岛就置身于这个广袤无际的无知海洋里。故这无名之域亦可谓之为无知之域。对于这个无知之域,我们根本没有理解的能力。它既非存在也不是非存在,既非有限亦非无限,既非生成也非预成,既无短暂与永恒之属性,亦无偶然与必然,既非实在亦非虚无,非一非多,非善非恶,非美非丑,非共相非殊相,非整体非部分,非因亦非果,既不运动也不静止,既无空间也无时间,非量非质……也不是这两者的统一。所有这些都只是意识对它的判断。

我们可以努力尝试一下把语言消除掉,剩下的将会是什么?那时我们面对的就是终极。人们平常惯于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是当我们沿着词语的隧道一直上溯时,会达到一个境域——无名之域。在那里,词语的叶子从世界之树上纷纷飘落,剩下的只是不可描述之物:它赤裸地在那里,什么也不“是”。那是宇宙吗?那是狗吗?那是树吗?不是,“宇宙”“狗”“树”都只是我们的命名。而且面对同样的对象,在其他语言里还有无数的叫法,比如这三个概念在英语里分别是universe、dog、tree,意大利语则是universo、cane、albero。据说目前世界上有五千多种语言,那就至少还有五千种不同叫法。

这五千种叫法有什么意义呢?是否说出了那个终极的存在呢?没有。“狗”与狗无关,只与人有关,而且只与说汉语的人有关。狗本来是狗、dog、cane吗?不是,它们本来就不“是”,狗仅是存在的一种,在那里而已。狗、dog、cane这些词汇并没有揭示它们是什么,它们不过是一个名称,便于人们指称罢了。一切名词都没有揭示所指对象的本质,而仅仅是一个标志存在的符号。那个存在者究竟是什么,我们永远不知道。连我也不是“我”,我原本无名。我是谁?我本不是谁。谁是我?谁也不是我。“我”“严春友”仅仅是个符号、指称,那个被指称之物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无缘无故地出现,又无缘无故地消失,如此而已。万物亦然,皆是宇宙之海里的朵朵浪花,仅为昙花之一现。

一切存在都是我们的命名,而非存在自身。万物本无名称,而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存在。不,连“存在”也是一种命名,它们不是“存在”。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既不“是”,也不是“不是”,既不“既是……又是……”,也不“既不是……又不是……”,勉强地可以称之为“无名”。不,“无名”已经是有名了,它存在于有名与无名之外。

由于恒久地沉浸于语言之中,我们便习以为常地认为我们把握了世界,把握了事物的本质,从而心安理得,觉得这个世界是明晰而清澈的。但一旦追问起来,这种清晰性就会消失:那真的是“分子”“原子”“质子”“中子”“星辰”“花朵”“石头”吗?这时就越出了语言的边界,指向了无名的终极。要突破语言的限制达到那个无名之境是艰难的,我们把语言与存在融为一体已经太久,忘记了那里有一个任何语言都不能撼动的王国。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到达无名王国之时,有一种无比惊慌的感觉,比来到了万古无人的荒原还要恐慌,因为在那里毕竟还有“荒原”,而在这里却一个字也没有;在荒原上我尚可以继续前行,在这里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不得已谓之“终极”。面对终极,令人窒息。这“终极”,我们不知其所来,亦不知其所终,更不知其意义。对它的任何追问都显得苍白。唯一能够说的只能是:它是神秘的存在。

这个无名、非语的世界是知之边界和极限,也是知之始。从这里后退便是有名的世界。万物因语言而得其名,万物又因逻辑而相互关联,逻辑是世界的骨架,而这一切都来自意识。意识就好像石碑底下那只巨大的乌龟,驮着整个世界。一旦这个石龟——意识消失,整个世界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世界”是意识建构起来的,是人的心理的产物。意识是人之存在的内核,没有意识就没有人、没有自我,进而没有世界。除意识外,人还有其他感知世界的方式和渠道,但若没有意识,种种的感知就不可能形成一个完整而合乎逻辑的系统,是意识赋予世界秩序。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心是万物之源。甚至连我自己也是意识建构起来的。我出生之时没有意识,因而也就没有“我”,只有当我产生了意识之时,我才真正诞生了。这个意义上的我是倒因为果地建立的:有了意识以后,我才上溯自己存在的历程,建构起自身。这个建构过程在时间上逆向而行,实质上建构的是一个逻辑的自我,而非存在论意义上的自我。

意识因其有限性而有边界。它的边界也就是世界的边界,同时也是自我的边界。心是无名世界中的光源,它在无边的黑暗中散发着光芒,照亮了一片区域,这个区域就是“世界”。这个世界因而并非一般性的世界,而是独特的、属于每一个人而且是此时此地的人的世界。意识是自我世界的太阳,放射出感、知的光芒,这光向四周扩散着,光焰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在无限而无名的世界里。

说世界是意识建构起来的,并不是说那个无名的终极“世界”是由意识创造的,那个世界谁也不能创造;而是说我们的知的世界是由意识所建构的。在这个世界里,“我”——此在是万物的本源,一切皆为人所建构,皆为语言。存在因而具有属人的性质,是对人而在的。在此,凡是语言能说的才可以称之为存在,否则便是无或无名。从这个角度才可以说,语言就是存在。

就此而言,似乎可以用德里达的“文本之外无物存在”和伽达默尔的“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来表达,我们所说的种种都不过是一个对人而在的文本,宇宙、世界只是我们“撰写”的一个篇章。即使那个无名之域也可以看作文本的一个构成部分,由我们的有名之域来规定。不过德里达的这种说法有消除无名之域的危险。我们不能突破语言以及用语言建构起来的文本,不等于语言和文本之外没有存在——如果可以把那个无名之域叫作存在的话。语言、文本和知并不能消除世界的神秘性,而仅仅是使它被遮蔽或延迟而已。德里达的这个说法只适用于有名之域——意识所建构起来的世界。

既然一切都是意识的建构,我们就只是生活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然而我们的逻辑并非存在自身的逻辑,存在总会超出逻辑,终极之域在任何逻辑之外。那个终极之域也许是有逻辑的,只是我们还没有知道它的能力。我们探讨的所有问题都在这个有名世界之域内,只发生在意识照亮的区域;而那个无名之域则是我们一切知的围墙,在这墙的后面汹涌着的是无边无际的神秘海洋。我们所有的“言”“说”都是这个无限海洋中的浪花所溅起的水之尘埃,我们狂傲的所谓真理呐喊瞬间就会被淹没在大海永恒的涛声里。面对这个无限神秘的无名之域,你还能够说你说出的是真理,而不是意见吗?

伽达默尔说:“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一分析却表明了相反的判断:在词语的破碎处,存在自身才会显现。精神世界的道路交错而纵横,但无论从哪里出发,也无论你走多远,最终都会走到这个无名无知之域。面对无名之域,除了惊异,就只有沉默了。让我们记住:我们所说的一切话语,包括这里所说的,在这无名之域面前都毫无意义。对于这个不可说之域还能够说什么呢?只能说到这里了。

二、存在的确证:“看”的优先地位

对于存在,笛卡尔曾经给出了强有力的证明,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命题,来证实自我的存在。这一证明雄辩而富有逻辑力量,是证明自我的重要途径。但他的证明是从逻辑而非感性和经验出发的,人并不生活在逻辑之中,在现实的存在过程中,我们是通过后者来证明我们的存在的。

虽然身体是在先的,但思维却是我们存在的本质性活动,其他一切之所以可能,均有赖于思维之运行。思维及其中的意识是本源性的存在,其他种种——如感觉、经验等等皆为次生之物,若是丧失思维和意识,则这些次生物亦将消失或无意义。当然,以上只是从逻辑的角度来说的,就现实而言,思维、意识活动与全部感官活动是一体的,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没有感官也就没有思维和意识。

不同感官在感知世界中的作用、角色、功能不同,所提供的信息及其在我们的世界中的比重也不一样。如果要在各种感知活动中排出一个次序的话,那么“看”的活动或视觉是首要的。当代哲学出于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多有否定视觉、肯定听觉之论,认为听觉更加接近于存在。在笔者看来恰恰相反,视觉具有优先性。

在当代哲学中,罗蒂对于视觉哲学的批判可谓甚矣。他是从批判笛卡尔的心灵之镜出发,进而批判整个西方哲学的视觉传统的。罗蒂认为西方传统哲学的根本错误在于把心看作一面镜子,反映着外部世界,好像在心中有个“小人”进行着观察活动。因此他把其著作命名为《哲学和自然之镜》,将对于“心”的解构作为该书最根本的目标,试图彻底解构传统哲学关于心的概念。他认为统治西方哲学数千年的是视觉隐喻,“不论是海德格尔还是维特根斯坦都未使我们从社会角度理解镜子形象的历史现象,这就是由视觉隐喻支配西方思想的历史。”他对这个隐喻进行了彻底解构,认为人心中并没有这样一面镜子,更没有这样一个“小人”,甚至心根本就不存在。

罗蒂对于西方哲学的这一概括是准确的,然而他对其进行否定却是错误的。实际上视觉隐喻不仅支配着西方哲学,而且支配着整个西方文化;更广泛地看,也支配着整个人类的文化,支配着每个人的世界。视觉隐喻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并不是像罗蒂说的那样完全是哲学家的虚构,而是相反,它是视觉在主体建构世界过程中所起作用的真实写照。

罗蒂承认空间性是心的本质规定:“我的结论是,我们不可能用非空间性作为心的状态的判准,这只是因为'状态’概念如此之含混,以至于不论是空间状态一词还是非空间状态一词似乎都没什么用处。”既然如此,我们就该进一步追问何以如此,但罗蒂没有,他只是在否定的方向上阔步迈进。对于罗蒂所说的心的镜式本质,我们不仅不应当予以否定,反而应当予以充分肯定,并研究其存在的意义。罗蒂的分析促使我们思考,为什么人们总是把存在安排在空间秩序之中,其根源何在?由此引发出相关的问题:我们是如何确证自己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的?我们是通过哪些途径来确证存在的?五官在确证和生成存在时各自有怎样的作用和意义?

对于存在的确证,是通过多个方面或通道来实现的,每个方面或通道的意义各有区别。不同的感官、感知活动所建构起来的部分只构成了存在的某个侧面,它们共同构成的整体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所有感知通道中,视觉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是存在感的最根本来源,这就是人的心灵像一面镜子的原因之所在。我们有不同的感觉通道——眼耳鼻舌身,形成不同的触觉——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还有综合的感觉,如痛苦与快乐的感觉等。总体上说,人的触觉世界是整体性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或缺,由此才能够建立起一个立体而完整的世界。但是如果我们将各个感觉通道进行比较,还是可以发现它们在建构世界过程中所起作用之差异,其中视觉占首要地位,是“世界”以及万物之形象的主要来源。汉语“形象”一词本来就是对形的确认,而形来自视觉,其他感官不能产生“形”象。

之所以说在各种感觉中视觉的意义是第一位的,是因为与视觉相对应的“空间”是我们所谓的“世界”的最为基本的部分,这个世界的基本构架就是空间。我们得到的有关世界的信息,绝大部分来自空间,也即主要来自视觉。这一点无须论证和分析,只要你闭上眼睛就知道了。眼睛一闭,“世界”便立刻消失,脑子里剩下的只是一片黑暗,一切都归于虚无。假如这时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你甚至连自我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当再次睁开眼睛时,这个世界才重新存在,自我也才真确地存在着。我们的视觉既确证着世界的存在,也确证着自我的存在。

贝纳特的研究表明,人类接受的外部世界信息中80%来自视觉,“视觉在人类感觉世界中占支配地位。视觉不仅向我们提供了我们对之做出反应的环境中的大部分信息,而且在感觉系统中明显地占主导地位。当同时呈现给视觉系统和其他感觉系统以相互矛盾的刺激时,视觉的信息总是处于支配地位,其他感觉信息则被撇在一边,不予理会。”其所以如此,除了视觉信息在量上的优势以外,还与视感官所提供的信息的特性有关。

在我们所有的感官中,视觉是最清晰而明确的,唯有视觉能够建立起有形的世界,而其他感官所获得的感觉大多不会如此细致、稳定和持久。听到的声音固然是生动活泼、富有动感的,但它是无形的;味觉、嗅觉、触觉所提供的信息强烈、细腻,但不够明晰和持久。这无疑是由视觉所触及的存在——空间的特性所决定的。空间有两个特性:一是立体,凡存在物无不具有三维性,不同事物分布在相对的空间关系中,由此形成立体网络;二是有色,不存在没有颜色的事物。这后一个特点决定了空间世界之丰富与多彩。

视觉世界的明晰、色彩以及空间的型来源于光,光只能在空间中撒播,而眼睛不过是光的同构体,光是视觉世界的根源。其他感觉系统都与光无关,因而总给人一种晦暗不明的感觉。其他触觉虽然也有多样性,但远不能与空间中的千姿百态、万紫千红相比拟。空间是同时呈现的,这种同时性使得人在不同色彩和形状之间的对比中产生十分强烈的感受。

空间由于其具备有形的特点,因而是存在的主体,其他性质皆附着于空间之上。相应地,视觉在各种感觉中也具有这样的主体性,其他感觉则是感觉世界中的附属物,视觉是其中心。声音总是来自某个地方,为某个东西所发出,又被某个地方的人听到;味总来自某物,并被某人所品尝到;快感或痛感,是为某人、某物所作用并为某人所感受的。若无空间,它们的存在就莫名其妙,甚至难以描述。所以所谓的听觉中心或声音中心等说法是不正确的,声音不是主体,它总是依附于他物。空间或视觉世界的这些特征,可以概括为形形色色,人失去视觉则陷于无形无色的世界。

空旷、辽远、无限的感觉主要来自空间,来自视觉。很难设想,一个天生的盲人会有空旷、辽远和无限的感受。当我们闭上眼睛,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到空间的无限感。唯有目光可以射向无限之域,而其他感觉渠道均难以产生此种感觉。人若失去看的能力,所觉知到的世界就只能是身体所能够触碰到的存在物,而无限是无法触碰的,也无法嗅、品尝和听到,通过这些渠道得到的均为有限之物。

声音似乎也能够提供无限的感觉,不过这种无限无法与视觉的无限感相比拟。声音由远及近、由近而远,由此可以体会到某种空间性及无限性,但这种无限是有限度的,声音最后会消失为无,而视觉上的无限却不然,那是一种无尽头的感觉。

无限感不仅来自空间感,还来自变化。春华秋实,夏雷冬雪,草荣树枯,花开花落,星移斗转,从美丽的姑娘变成皱纹纵横的老太太,从硕壮的小伙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均非视觉而不能知之。从这无处无时不在的变化中,可以感知到时间之匆匆,万物之不永;同时又可以感知到天地之恒久,宇宙之不移。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正是来自空间之变化,而这空间的变化是形与色的交错,非看不足以知之。存在的结构也非看而不能知,结构是听、闻、嗅都不能及的。结构可以触到,但触到的仅是有限部分,也难以建立起完整而立体的形象,因为触觉没有透视功能。而且由于不知其色,因而没有质感,不能感受质感之妙。

视觉是美感的主要来源,美大部分借助于色与型来实现,而色和型与空间和视觉相关。“美色”一词恰当不过地表达了美与色的关系。色来自光,美主要来自看,美是形与色的内在而有机的融合。目光所碰之处,形形色色的花朵光芒四射,人体的曲线和肌肤的丰盈,轻轻之一瞥便觉怦然有声。此等美妙,岂是听、嗅所能得?或回眸一笑,千娇而百媚;或娥眉微竖,幽怨而悱恻,非明目岂能感知?空间是无声的,但这无声胜过有声,目之所触之者,便直入心扉。人的表情与眼神,如同六月的天空,朝云暮雨,变化无常,细微而迅速,似空穴之来风,非眼睛不能捕捉之。

听、嗅、触等感觉当然也可以产生美感,并且也具有视觉所没有的特点,这就是其切身性。这种切身性所带来的感受之强烈,是视觉所不能比拟的。在视觉中所产生的是对象化,与自我的存在层面有距离;而在其他触觉中产生的感受则是非对象化的,它们就是存在过程本身。然而在非视觉类触觉中所获得的美感种类要比视觉美感少得多,且不能形成整体感,多是片段的、局部的。原因或许在于,整体感来自空间,而其他感官所提供的都是时间性的感觉,时间感是线性的,而不像空间感那样是立体的,从而可以形成整体秩序。

眼睛既是心灵的窗户,也是存在的窗户,绝大多数存在是经由眼睛而为我们所知的。没有了视觉,心灵的世界便失去了多彩与丰富。设若一个人必得残疾且能选择的话,可以肯定的是,他宁愿选择聋哑,也不选择目盲。

看是有距离的,过近的事物我们看不到,这是看的缺憾;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具有切身性的优势,但它们的缺陷不具有超越性。盲人的其他感官虽然有补偿性,但这种补偿极其有限,对于视觉不具有根本的替代作用。著名的盲人作家海伦·凯勒曾经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表达了对于视觉世界的强烈渴望;许多文学作品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比如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边走边唱》就讲述了一个盲人一生追求光明的故事,主人翁说,哪怕让他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即刻死去,也死而无憾。

至于时间,则多与空间有关,甚至只是空间的一个隐喻。时间与运动相关,但我们对于运动的理解却是空间性的。对于时间的感受,大多来自视觉上所感知到的变化和运动。在此意义上,时间其实就是变化着和流逝着的空间。时间感的另一个来源便是对于声音的感受。如音乐和话语,总是前后呈现着,我们因而感受到了一种与空间不同的存在方式。但是我们在表达时间的时候,事实上总是把它空间化了。我们心中所理解的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又走向未来的一条线,或者叫作时间箭头——这也是时间空间化的一种比喻。这样的时间实质上是不同空间的连接,只是其排列方式与空间不同,是前后相续而已。我们所理解的历史,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那些不同的朝代是这条历史之轴上的不同长短的线段,实质上是纵向存在的不同部分。所以,时间的各个部分在我们心中是同时存在的,只是前后排列着罢了。时间其实是没有过去与未来的:过去的已经消失,未来的还未到来。历史上的那些朝代早已无踪无影,在现实的空间中它们完全不具有存在的属性;如果说存在的话,它们也只存在于人们在心中所建立起来的那条历史的轴线上。

最鲜活的存在,最本来意义上的存在,就是此刻,而此刻的存在既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这样的存在是存在的本源,它们是目击而存、耳听而在的。其他一切存在都是间接的、抽象的。这种此地此刻的存在,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可以称之为此在。唯有此在是实相,其他一切皆为虚相。

由上述可见,视觉以及由视觉而来的空间中的种种事物,是人的世界中感性存在的主要来源。由此决定了以看的方式来理解世界、安排事物的秩序成为了心灵之本质属性。这就是罗蒂所谓“自然之镜”的根源之所在。罗蒂的这个概括是准确而到位的,虽然他对其予以否定,却在客观上揭示了心的实质,即心灵的本质特征是空间秩序,或者是将事物安排到空间秩序中的组织活动。把心比喻为镜子是恰当的。镜子本身不发光,但它可以将光照之下的事物涵摄于其中;没有了光,事物就不能得以显现,镜子也就处于黑暗之中,其内也就空空如也了。心灵的这种性质使得我们无法摆脱空间来思考和设想世界。

我们感觉内心里总有一个光亮的世界或舞台,万事万物在那里显现,从而使我们能够用心的“眼睛”看见。这是因为我们的精神世界主要是通过光而建立起来的。不管事实上如何,在心理感受的意义上,我们心中有个观看者的说法并不错。这个观看者可以叫作意识。一个没有意识的人是不能观看的——无论是内在的看还是外在的看。生理和物理上是否有着一面“镜子”,那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心理上存在着这么一面“镜子”则是真实感觉。这面“镜子”就是意识,不过这是一面发“光”的镜子,它把智慧的光芒投射到外部空间中,从而照亮了整个世界。照亮万物的不是自然之光,而是意识的光辉。

视觉隐喻之所以支配着西方哲学,那是因为哲学家们是有眼睛的人,而非盲人,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一个视觉隐喻的世界。假如有一位天生的盲人成了哲学家,情形将大为不同,他的世界里没有图像,然而我们难以设想,没有图像的世界该是什么样子。我们心中确实不存在一面镜子,但视觉却是“世界”及其秩序的基础是确凿无疑的。

三、亲在与间在

所谓的存在,可以分为两个大类:亲在和间在。亲在是直接存在,间在是间接存在。亲在是此时此刻的存在。它是此时此地的味、触、觉、感、视、思、意。它是目之所及,耳之所听,鼻之所闻,舌之所尝,手之所触,体之所觉,脑之所思。亲在是“正在”,用英语表示就是“-ing”。它是正在做,正在看,正在尝,正在感,正在觉,正在闻,正在触,正在思……简言之,是正在进行的存在活动本身。

亲在既是正在存在,也是正在非存在,因为存在的过程同时也是消逝的过程,不具有消逝能力之物,我们会说它已经不存在了(死亡)。存在,意味着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但过去和未来均为非存在,前者已经移出空间,后者则尚未进入空间。亲在因而只能是此刻,是当下的这一刹那。由此也可以看出空间的意义:唯有在空间中才能诞生,也唯有在空间中才能够死亡。诞生,就是在空间中显现,或者获得某种空间;死亡,是从空间中消失,或者丧失某种空间。

时间则是空间的属性。时间的本性是流逝,但时间本身却不能独自流逝。当我们说时间流逝的时候,会产生是什么在流逝这个问题,而那个“什么”必定是空间性的。时间的本性仿佛就是空无,它不是存在的主语。时间只有在空间中才可以展示自身,潜在之物唯有涌入空间才得以显现。

亲在即在场。亲在是一切存在之根,是存在的逻辑起点,一切存在均由此衍生而出。与亲在相比,间在是次一级的存在,它是非在场的存在。非在场的存在之存在是由在场的存在来确认的。亲在与间在两者,唯有亲在是实体性存在,一切间在均为虚体性存在。其原因在于,亲在具有可触、可视、可感、可及之性质,而间在不然,或者因其遥远,或者因其已然或未然而不能触及。

对于存在的确认,一个方面是空间上的,可以称之为空间性确认。意识和感官把存在安排在空间秩序中,安排在场域中,物在其中得以显现。在场者提供了非在场者显示自身的通道。通过与在场者的空间性关联,非在场者得以显现,其性质也视与在场者的关系而得到确定。亲在之外的一切存在均属于间在。亲在因而是一个点,就是此刻之我,而其他存在均为间在,它们构成了一个广袤的空间性世界,这个世界的秩序来源于亲在——我、此在。

另一方面的确认则是时间上的,这种确认是倒序式的确认。亲在之外的时间序列上的一切存在,是以反时间的形式得到确认的:它们的存在是在亲在存在以后方得到追认的。一切历史性的存在都是倒序式存在。比如宇宙演化史、地球演化史、人类历史、个人成长史等等,均属于此类存在。亲在或此在是以往存在的逻辑前提,亲在是历史性存在的逻辑起点。本体论意义上的时间是从过去开始的,而这个“从过去开始”朝向现在和未来的时间之箭头却是由此在确认的,此在存在以后,才建构起了过去存在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此在建立起来的。当我具有了意识以后,才知道宇宙、人类在我之前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在我的亲在之外存在着无限遥远的空间和无限多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宇宙在我意识到它的时候方才诞生。

空间性间在与时间性间在相比,更加接近于亲在,它们是此在通过感性层面的存在直接得到确认的。而时间性间在却不同,对于它们的确认是通过意识活动来完成的,它们只是抽象的、头脑中的存在。

亲在或此在,便是这个宇宙的逻辑奇点,万物从这里诞生。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存在的确认,需以意识为条件,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之存在。这并不是说在时间上先有此在后有其他存在,而是说意识是我们所谓的世界的逻辑前提,若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是否存在的问题了。

存在之存在必须得到意识的确认,方可以成为存在,否则便是虚无,是没有,甚至连没有也没有:对于没有进入意识的东西怎么可以说“没有”呢?那是什么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没有主体的,是无所指的,因而是不可谈的。当意识的太阳冉冉升起之时,便是这个宇宙大爆炸之始,从意识的星云里演化出万物。只是这个宇宙及其万物的诞生与演化,并非沿着时间箭头进行,而是从此时此刻、从亲在开始,向上下四方扩展,向过去与未来延伸。意识犹如暗夜里的火炬,照亮了整个沉寂的宇宙,使得这个宇宙获得了勃勃生机。

宇宙在每一个个体意识的燃烧中,凤凰涅槃般地获得再生。这是一个意识的宇宙,也是一个有限的宇宙。它因意识而在,因意识而演化,亦因意识而亡。意识虽然不断扩展着自己的疆土,仿佛具有无限的能力,但它最终会遇到一个界限——死亡。意识的宇宙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意识之外”,在意识之外就没有意识了,因而也就没有宇宙。尽管我们知道意识之外还存在着“有”,但谈论它没有意义,而且也无法谈论,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这个宇宙随着意识的诞生而开始,也随着意识的消失而终结;随着意识的建构而耸立,也随着意识的熄灭而坍塌。

以上文章原载于《学术研究》2022年第5期,文章不代表《学术研究》立场。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