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茨维塔耶娃诗集》《记忆的声音——阿赫玛托娃诗选》等数十种。 诗十二首 大 海(哀歌) 茹科夫斯基(1783-1852) 沉默的大海,蔚蓝色的大海, 我着迷地伫立在你无底的深渊上空。 你活跃;你呼吸;你充满惊惶的爱情, 你充满了各种令人不安的愁绪。 沉默的大海,蔚蓝色的大海, 请你向我敞开深藏的秘密: 为什么总是摇晃你无边的怀抱? 你高耸的胸脯在呼吸着什么? 莫非是遥远而澄澈的天空在呼唤你, 摆脱这尘世间一切的羁绊?…… 你充满了秘密而甜蜜的生命, 你在纯洁的映照下显得愈加纯洁; 你流淌着与它一样明媚的蔚蓝, 闪烁着黄昏的余晖和清晨的曙光, 你抚爱它金光灿烂的云彩, 在海面上快乐地闪耀一样的星光。 如果黑黢黢的乌云集聚在一起, 你也就被剥夺了明亮的天空,—— 你拍击,你咆哮,你掀起汹涌的波涛, 你暴怒地去撕扯敌对的云雾…… 顷刻,迷雾消失;顷刻,乌云远去; 但是,你充满了对过往的担忧, 依然长久地搅动你可怖的波涛, 即便回归的天空甜蜜的光辉 也根本不能返还你一片宁静; 你静止的外表只是一种假象: 你把骚乱的种子藏进安谧的深渊, 你一边欣赏天空,一边为它而颤栗。 1822 我们进入老年的生命 维雅泽姆斯基(1792 -1878) 我们进入老年的生命——是一件破旧的长袍: 穿在身上觉得有些羞惭,扔掉又有点可惜; 我们与它长期相处,亲如手足兄弟; 无法翻新修补,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关系。 我们随岁月而衰老,它也跟着一起衰老; 我们的生命凌乱参差,它也同样凌乱参差, 它身上浸透了黑色的汁液,墨迹斑斑, 但我们看重这些斑点,比所有的花纹更加珍视; 上面有羽毛笔的幼糵,在它的根部 生长着我们明亮的欢乐或云彩的憔悴, 有我们所有的意念,有我们所有的秘密, 传递着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忏悔。 生命中留下了已逝之物的遗迹: 上面烙刻着哀怨和责备, 静卧着痛苦和灾难的影子, 但这影子秘密地蕴含了忧郁的柔媚。 它收藏着故事,里面有对亲人的怀念, 存活着对已逝存在的深切记忆, 哪怕在夕阳西下的时刻,我们 依然铭记清新的早晨,正午的光亮与暑气。 有时,我还喜欢这衰迈的生命, 即便它已有残损,出现了可悲的转向, 我精心呵护这件葆有爱情和荣誉的长袍, 犹如战士珍惜他被子弹洞穿的战袍。 1875-1877 我的名字在你有什么意义 普希金(1799-1837) 我的名字在你有什么意义? 它将死去,仿佛那拍击着 遥远海岸的忧伤的波涛, 仿佛幽林里深夜的喧响。 在作为纪念的页面上, 它留下了死亡的痕迹, 正如墓碑上题辞的花纹, 记载着无人能懂的言辞。 有什么意义?在新的纷扰 和忙碌中,它早已被忘记, 它也不会给你的灵魂 送去纯洁和温馨的记忆。 但在忧伤的日子,在寂静中, 你悒郁地念叨我的名字; 你就会说:有人还记得我, 这世上有一颗我生存其中的心。 1830 永远是思想 巴拉廷斯基(1800-1844) 永远是思想,思想!可怜的词语艺术家! 哦,思想的祭司!你没有恍惚出神的时刻; 还是那样,还是,还是人,还是光, 生命与死亡,赤裸裸的真理, 刀具,风琴,画笔!被感性事物吸引的人 是幸福的,但千万不要越过这个界限! 在尘世的节庆中,他感到了醉意! 但在你的面前,犹如面对出鞘的利剑, 思想,你是锐光!尘世的生活黯然失色。 1840 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沸腾的生命 丘特切夫(1803-1873) 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沸腾的生命, 这里,曾经有过血流成河的景象, 还有什么东西完整地保存到今天? 两三座土岗醒目地矗立在那里…… 还有两三棵橡树在土岗上生长, 枝叶茂盛,而且显得勇敢无畏。 引人注目,喧闹,——毫不关心 根部埋葬着谁的记忆,谁的骨灰。 大自然对于过往的事情全然不知, 它也不了解我们幻影似的时光, 在它面前,我们迷糊地意识到, 我们自己——只是它的一个幻象。 它对自己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 不管他们建立了怎样无谓的功勋, 它都用吞噬一切、创造一切的深渊, 不分彼此,按部就班地迎接他们。 1871 沉 思 别涅季克托夫(1807-1873) 当我挂着一丝老人的微笑 阅读我在黄金时代写下的著作, 当我尚且年轻,——一只严厉的手 准备更改和删除另一些事物,—— 我制止了自己,突然问道: 我是否有权利来修改这些线条? 有时,我觉得,这私有之物 并不属于我,“卖弄聪明”罢了, 我不应该用偶然飞来的诗行 果断地一挥,灭绝年轻的罪衍, 不应该用专断的方式来掌控 炽热的火焰和充满情欲的韵脚。 有时,你带着疑心察看四周, 搜寻着作者,——够了,这是我吗? 不!这是他写的。让那个来自 过去时光、朦胧远方的他来回答! 我那只大胆的手触及的是陌生人? 不!我甚至不寒而栗地寻思: 在这一行被遗忘的古老句子下方, 我为什么要署上自己的名字? 1850 俄罗斯艺术家丹尼斯的街景油画 秋天的标志 格列科夫(1810 — 1866) 一片黄叶在葱绿的树木中掠过; 在金色田野上,镰刀结束了劳作; 远处,如茵的草坪上泛起一片淡红, 蓊郁的花园里悬挂着成熟的果实。 极目远眺,到处是秋天的标志: 在那阳光下,蜘蛛亮晶晶的张开蛛网, 草垛时隐时现,花揪树垂下果实, 飘动一串串红色的缨络,越过围墙。 松脆的谷茬地犹如耸立的鬃毛, 秋播的幼苗恰似碧玉在闪烁, 干燥房冒着轻烟,蓝色的池塘上空, 晨雾缭绕,仿佛白色的亚麻布。 装货的大车整天嘎吱响,远处, 在整齐的连枷下,打谷场发出回响, 一大群白鹤在高处飞翔而过, 时而在苍穹之下互相引颈鸣唱。 别了,温暖晴朗的日子,花的时辰, 稠李树吐露着芬芳,霞光灿烂的时辰, 在夜的黑暗中,启明星肆意玩耍的时辰, 歌吟、恋爱,幻想纷扰不休的时辰! 但我喜爱秋天:它令我爱怜。哪怕 这秋天消除了春天一切的魔力; 它蕴含着令人魅惑的独特的忧愁, 让灵魂着迷,喜爱,施予绵绵柔意。 我也喜爱一片片灰色的云朵, 我也喜爱在空中疾速地旋转的叶子, 还有那徐徐拂动的淡白色阳光, 仿佛临终的美人唇际露出的一丝笑意。 1855 致—— 莱蒙托夫(1814-1841) 命运偶然把我们拴在了一起, 我们相互在对方找到了自己, 一颗灵魂与另一颗灵魂友好相处; 尽管它们不能相伴到路的尽头。 春天的一江碧水同样倒映 天空遥远而蔚蓝的穹窿, 它在一朵平静的水波上闪烁, 遭遇汹涌的大浪就会颤动。 哦,愿你,愿你成为我的天空, 愿你成为我恐怖风暴的同志; 那时,且让它们在我们中间轰鸣, 没有了它们,我根本无法生存。 我生来就是让全世界成为证人, 目睹我的胜利或者我的毁灭, 但是,我的指路明灯呵,和你在一起, 就不在乎什么赞美或傲慢的嘲讥! 大众的灵魂不可能理解诗人, 也不会去热爱诗人的灵魂, 不可能理解他经历的悲伤, 也不可能分享他的欢欣。 1832 乞 丐 波隆斯基(1818-1898) 我认识一名乞丐:像影子 这老人从早晨开始,整天 就在窗户下徘徊, 向人们乞求着施舍…… 但到了晚上,他经常 把白天获得的一切 分发给病人、残疾人和盲人—— 还有和他一样穷困的乞丐。 我们时代也有这样的诗人, 他们在年轻时丢失信仰, 像老乞丐一样疲弱, 他乞求精神的食粮,—— 生活赐予他的一切, 他都心怀感激地接受,—— 然后与和他一样穷困的人 一起分享那灵魂…… 1847 手指又一次翻到了这亲切的书页 费特(1820-1892) 手指又一次翻到了这亲切的书页; 我又一次被触动,浑身不寒而栗, 祈求风儿或另一只手别去揪扯 唯有我熟悉的那一朵枯萎的花儿。 哦,这算得了什么!来自整个牺牲, 来自生命炽热的牺牲和神圣的功勋—— 不过是孤儿的灵魂深处秘密的忧恨, 还有干枯的花瓣留下的黯淡影子。 但它们是我记忆中隐秘的珍宝; 没有它们,往昔一切只是残酷的梦呓, 没有它们——就只有自责,只有苦恼, 没有它们,就没有宽恕,也没有和解! 1884 形 式 涅克拉索夫(1821-1877) 推敲形式需要宽裕时间, 一首诗最重要的是 风格,与主题形成对应。 诗行如同一枚硬币, 认真、仔细,诚实地铸造, 严格按照规矩设计, 让词语变得紧凑, 却给思想——自由的天地。 1877 我们的时间将被可耻地消耗 尼基丁(1824-1861) 我们的时间将被可耻地消耗!…… 作为祖辈留下的一份遗产, 我们这一代顺从地戴上 奴隶的那一副沉重的锁链。 我们生来就承受卑贱的命运! 我们心甘情愿忍受狞恶的压迫: 我们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意志, 我们只能背负着恶毒的咒语! 我们吮吸的乳汁已含有奴性, 自幼就习惯这伤口的疼痛。 不!父辈不曾给我们以教育, 没有做好成为公民的准备。 母亲也没有让我们学会复仇, 去挣脱刽子手戴上的重镣—— 唉!她还愚昧无知地带领我们 进到教堂为刽子手祈祷! 姐妹们从来不曾对我们吟唱 自由的生活……不!受着恶的重压, 从摇篮开始,她们就不曾 有过一点关于自由的想法! 于是,我们沉默。时间被消耗…… 锁链的耻辱已不能令我们脸红—— 我们这一代举着沉重的镣铐, 还在为刽子手虔诚的祈祷…… 1857 (以上作品选自《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俄罗斯画家阿历克斯·切尔金油画作品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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