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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亮│请麦客

 有温暖的文字 2022-06-10 发布于陕西

请  麦 

文│雨亮
晚上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明天早起我去请个麦客来家收麦子。

父亲一向对劳动者充满敬意,所以话里加了个“请”字。他并不认为麦客们低人一等。他们背井离乡,顶着烈日,挥汗如雨,汗珠子直往下淌,用一把子力气换取微薄的收入。随着镰刀与麦子有节奏的清脆的刷刷声,挺直的麦子应声倒地,完成了麦子与土地的分离。麦客们功不可没。

母亲说,能行么,省得你割完麦子这里疼哪里不得劲。


从去年夏收开始,父亲就请麦客收我家麦子了。以前,家里三亩多地都是靠父亲一镰刀一镰刀,把焦黄的麦子收回家。如今,花甲之年的父亲农活干不动,麦子也割不动,虽然他曾是收麦的行家里手。

父亲收割过的麦田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散麦、乱麦,麦茬低低的,捆扎的麦个子紧实牢固,麦穗齐齐整整。
每到三夏大忙,龙口夺食,一刻也耽搁不得。热辣辣的阳光,黄亮亮的麦穗,热风吹着麦浪,麦子一天一个样,父亲的心也跟着心急火燎。

那时,我们都还年幼,帮不上家里忙,父亲不管太阳多恶毒照样在冒烟的麦田劳作,不到半月的夏收,父亲整个人脱了一层皮。

第二天,父亲天蒙蒙亮就出门了,母亲说你伯去请割麦的帮手了。帮手就是麦客。父亲比母亲大了近十岁,我们几个孩子都唤他“伯”。母亲的娘家,我的几个姨和舅,都称呼我的姥爷为伯。我们家延续着这个称谓,并不觉得有什么隔阂。
父亲骑着家里唯一的二八自行车去火车站。县城火车站是麦客们的聚集地,他们来自青海、宁夏、甘肃等西北苦寒之地,舍得下苦,用勤劳的汗水赚取一点廉价的财富。从东到西,从河南到关中腹地,他们一路走,一路割,麦子催促着他们一刻不停歇。

我们县城方圆村镇的农户,若是家里没有强壮劳力,或者麦收到了烘期来不及收割,都到这里请麦客帮忙割麦子。车站广场俨然成为三夏大忙时节麦客们与农户之间露天的人力交易场所。他们之间是简单的雇佣关系,双方谈妥价格,雇主领着麦客到田间地头,丈量麦田长短、宽窄,让麦客心里明白有几亩田地,于是,便立即展开作业。麦子收完后,算账给钱。庄稼人厚道,很少有克扣麦客工钱的行为。


火车站离村庄不远,走过长长的河坝路,翻过铁路道口,斜插过村庄的边缘,沿着铁路一路走,看见几座雕梁画栋的古典建筑、几辆停靠铁道的绿皮火车、高高的站台、站台上零星的人影,这里就是县城火车站。
前一年夏忙父亲试着请过麦客,那年,我们家沟上的一片旱地麦子成熟早,父亲吃完早饭去火车站请麦客,结果空手而归。父亲说,去得晚了,麦客都让乡党们请完了。原来还有和我们家麦子一样早熟的人家。
第二天,父亲赶早动身,骑着车子风风火火去车站,终于请回了两个麦客。可惜那天我正上着学,这一片旱地有一亩多,两个麦客中午前就收割完我家麦子,又紧接着被邻村的人家请了去。
今年的麦客多,不大的车站广场黑黑压压挤满了麦客,一个个精瘦精瘦,皮肤黝黑,或站或坐或卧,热切地等待着雇主。他们每个人身边都有个编织袋装的鼓鼓囊囊的行李,里面除了被褥、换洗衣服,最重要就是吃饭的家伙,几把磨得光滑顺手的镰架和锃亮锋利的镰刀。
父亲走近他们,呼拉一群人围了过来,父亲说,不急不急,咱屋两亩麦,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退出了。只有一老一少和父亲撘着话,询问麦地厚薄,一亩地收割价格,父亲和那老者倒聊得来。

父亲过后悄悄对母亲说,那个老者和他年纪差不多大,雇的人少,但一看就是割麦的老把式,也是实诚人。还有那小的,身体虽然单薄,却有一把子力气,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就请了他们。


父亲推着车子,一老一少紧跟着,一路上他们说着话,父亲大致了解了他们的情况。他们是从甘肃坐火车到陕西,从潼关一路收割到这里,东边的麦子收得差不多了,随后到了我们县。

在我的印象中,甘肃那一带干旱少雨,靠天吃饭,粮食不够吃,关中风调雨顺,土地肥沃,富庶一方。
父亲请回来的这一老一少,他们同村,叔侄关系。年轻的没出过远门,年老的带着他长见识。老者年年来关中,少的头次来,自然要生疏些。两人个头都不高,黑黑瘦瘦,背着蛇皮袋,里面是他们吃饭的营生,镰刀。

父亲招呼麦客吃早饭,少的吃饭狼吞虎咽,似乎饿了好几天一样。老的倒还斯文,不时给父亲解释,说让你们见笑的话。父亲并不介意,有什么可介意呢?他们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靠力气讨生活,谁都能理解的。


稍事休整,父亲带他们去麦地。老麦客一手提水壶,一手捉镰刀;少麦客精力充沛,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走路蹦蹦跳跳,对村子的环境很新奇,问东问西。

我家的几块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一片在沟下,一片在河滩,一片在沟上村南,只有沟下的那片地面积最大,足足有两亩地。如果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收割,需要两天半,对于抢收夏粮来说,时间似乎太长了。

麦客今天收沟下那两亩多麦地。走到我家地畔,老麦客对父亲说,中午把饭送到地头,不用来回跑,能节省时间。还有,中午做些汤面就行,嘴里苦焦得很,一路上吃的都是干硬窝窝头,就想吃些稀的。父亲点头默许。

那天是周末,中午送饭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提着送饭的篮子,篮子里是一盆稀稠相当的酸汤面,母亲担心他们吃不饱,又叫我带了几个白面馒头。

下到大坡,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土路向麦田走去,一路上不时有拉麦子的架子车和我熟悉的乡亲。昔日寂静的小路此时像欢腾的溪流,我不时要和他们打招呼,一声叔、大地叫。听说我给麦客送饭,亲戚不住地说,还是你伯人好,不亏欠下苦人。还有的说,麦客收完后,记得来咱家收麦。


终于到了我家麦地,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喜。一大片收割过的麦茬地,麦个子整整齐齐,一排排挺立着。麦地蒸腾着热气在空中发散,麦客淹没在麦田里,远远的像两个小黑点一动一动。他们每人摊一垄地,老麦客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像一面旗帜引领向前,少麦客也不甘示弱,紧紧跟随。

烈日当空,他们半弓着腰,低着头,身上流淌的汗水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光。我站在树荫下叫他们停止,他们似乎听到了,答应着,可就是不愿意放下手中的镰刀。终于,老麦客收割完自己的那一垄地,又回过头帮少麦客收割他的一垄地,直到收割完毕,亮出了一片空阔地,这才走出麦地。

这一老一少只用了多半天时间就收割完我家沟下的这块地,比我父母的速度快了一多半。你无法想象,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争分夺秒、拼尽全力,用生命赚取那少得可怜的收入,只为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给孩子报名缴学费,为家人买件新衣服。这些朴素的愿望,让他们追逐阳光,追逐滚烫的夏天,追逐黄灿灿的麦田。


他们收获麦子,收获沉甸甸的希望,当看到麦子颗粒归仓、丰收在望,他们同样满怀喜悦。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麦子的珍贵,那一颗颗饱满圆润透着乡土气息的麦子,就是麦客们滚落的汗珠凝聚而成。辽阔无垠的麦子在麦客面前俯首帖耳,当挺直的麦子匍匐土地时,麦客们完成着对土地的坚守和承诺。

父亲请的这一对麦客,他们帮我家拉运完沟下的麦子,已经夜半更深,月上柳梢头,第二天还要帮巷子另外一户人家收割麦子。他们睡在我家院子,一张草席,一床被褥,席地而眠,以月为盏,以地为床。他们实在困倦了,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此刻,他们一定在做着甜蜜的梦,梦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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