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条鱼，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我在我自己的疆土里，潇洒自如，游得十分惬意，我时而轻盈得像一只飞鸟，时而又像是舞台上翩然飞旋的舞姬。 我看见一张张面孔，他们对着我赞叹，夸奖着我的美丽和我的活泼，我看见他们对我指指点点，谈起我名字的时候，总是充满欣喜。 于是，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时而上升，时而下沉，左顾右盼，炫耀着我的美丽。 这么清澈的水，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脚下的鹅卵石，还有那摇曳生姿的水草，我就在它们中间游动。 这是一个没有世俗污浊的纯净世界，我俯仰自如，安详自在，没有惊恐，也不对任何人设防。 然而，我却知道，我和那些正在看着我的面孔，喔，对了，他们叫做人类，我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活在水里，而他们活在空气里。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障碍，我看不见这道障碍，但是，我可以触摸到它。 无数次的碰壁后，我不得不投降了，我知道，那障碍物对面的美丽女子，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对面的人类，还在欢呼雀跃，我知道，他们喜欢看见一条碰壁的鱼，一条撞了南墙还是不回头的鱼。 于是，我有些懊恼，我转而去问一位智者，它是我们这个世界里，活得最长久的鱼，我们称它为鱼圣。 我问鱼圣：“世界难道就只有方圆三尺的范围吗？如何才能到达那些人类的世界里呢？”我是多么希望，能被那位美丽的女子，搂在怀里。 鱼圣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它说：“还是远离那些可怕的人类吧，他们很危险。我向你保证，被他们握在手里，绝对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好事情。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披着美丽的衣裳，他们一定会抓住你，把你放在砧板上，然后，给你开膛破肚，最后，把你做熟了，吃了你。人类有一句话，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吓了一跳，人类，当真有这么可怕吗？ “世界，绝不仅仅只有三尺见方的大小，可是，我们却不可能到更大的地方去，因为，我们是鱼，我们不是飞鸟，我们必须要在水里，才能够生存。我们的世界之所以只有三尺见方，那是因为，我们是在一个三尺见方的鱼缸里。”鱼圣说到这里的时候，显得无限伤感。 “我觉得，我们不能妥协，必须抗争，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鱼缸。”我说得义愤填膺。 “孩子，不要激动，即使离开这个鱼缸，也只不过是到了另外一个鱼缸。因为，你是在一个观赏鱼的专卖店里，你迟早会被人买走的，从这个鱼缸，搬到那个鱼缸。” “难道，我的人生，就没有办法改变了吗？难道，我就不能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见识一下了吗？难道，只有在鱼缸里，才有水吗？”我几乎是呐喊着说出这番话的。 “当然不是，我的孩子，除了鱼缸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溪、河、江、海、洋，最大的便是'洋’。” “我要去洋！”我大声喊着。 “喔，不，我的孩子，那无异于自杀，因为，你是一条淡水鱼，你不能去'海’和'洋’。” “我多么想去一片广阔的水域啊，鱼圣，请你告诉我，我能去的最大的地方，是什么？”我激动地直吐泡泡。 鱼圣想了半天，终于回答说：“好吧，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是，我看得出，你是一条有远大抱负的鱼。你听说过'北冥’吗？” 我困惑地摇摇头。 “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当然，这只是传说了，北冥究竟是不是存在，我也不知道啊。”鱼圣遥望着远方，显出无限神往的样子。 “我要去北冥。”我坚定地说。 “听说，一条鱼，只要能到了北冥，就会彻底获得自由，因为，到那个时候，你就能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这样，就能天涯海角任遨游了，再也不会受到水的制约了。”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鱼圣又有些茫然，道：“唉，告诉你这些，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我泄露了天机，恐怕命不久矣，说不定，过两天，就会有人来买走我了……”说着，鱼圣闭上了眼睛。 鱼圣说对了，第二天，我就看到它被网子捞走，被一个人类，用花花绿绿的纸头，给换走了。 而我，还在日复一日地做着我的梦，一个“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抟空”的梦，梦中，我变成了鲲鹏。 终于有一天，同样的命运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必须承认，我是个懦夫，当网子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我只能瑟瑟发抖，其他的鱼至少还能扑腾两下，表示反抗，但是，我只是翻了两下白眼，无力地表示一下抗议而已。 买走我的，就是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女子，可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鱼圣说了，我们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而且，当我离开水的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我知道，“水”，是我终生摆脱不了的诅咒，我永远都离不开水。 然而，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并没有像鱼圣说的那样，从一个鱼缸被放入另一个鱼缸。女子把我带到了一条碧绿的小溪边，当然，我是在后来的不断自学中，才弄清楚“溪、江、河、湖”等东西之间的区别的。女子用她那粉嫩的小手，轻轻把我托了起来。 我再次离开了水，顿时，那种窒息感又袭遍了全身。然而，同时，我又感到了一种温柔，一种让我眩晕的温柔。鱼圣说，被人类抓住不可能会好受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却真的在享受这一切。 女子轻轻吻了我一下，然后，把我放进了溪水里，原来，这就是“放生”啊，以前，我只是在传说中听说过，个别好心的人类会把我们放生的。顿时，我激动地热泪盈眶，可惜，那女子看不见，因为，我是在水里，眼泪，顿时被溪水冲走了。 我向着岸边点了三下头，这是我们鱼类的最高礼节，然后，我沿着溪水，顺流而下。 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了阳光，看见了芳草，看见了很多很多东西，可是，除了激动外，我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是啊，云边飞着孤雁，水上飘着浮萍，我的心里，想着那位女子，教人怎不伤情，从她把我放生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今生今世，我们已经不可能再相见了。 我是一条鱼，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我沿着溪水顺流而下，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开始，自然是美不胜收的，可是，游着游着，事情发生了变化，小溪的两边，多了很多人家，他们在溪水旁洗衣服、洗食物，还把脏水和杂物顺手就扔在了溪水里，于是，原本碧油油的溪水，开始变得混浊了。 我加快了步伐，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我相信，自有美丽的景致，在前面等着我。 渐渐地，溪水变成了小河，小河又变成了大河，终于有一天，我的视野一片宽阔，我居然沿着溪水，来到了一条大江里，可是，让我失望的是，大江，居然比溪水、河水更脏、更混浊，我望着眼前这泛着泡沫的咖啡色液体，不禁有些后悔，还是鱼缸里好啊，至少，隔两天，就会有人换水。 回想起那碧色的山溪，如今，它投入大江，那原本绿盈盈的泉丝，在浊流中飘荡，我不禁感到一丝怅然，是应该叹息它，丧失了纯洁的本色，还是应该祝贺它，逃脱了徘徊和枯亡。 其实，我还可以回头，原路返回，在溪水中度过残生，然而，我是一条上进的鱼，我永远都不会走回头路，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游进了被污染了的大江里。 我看见，两岸无数的污水正日以继夜地向浩淼的大江中倾泻，我知道，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是鱼儿的墓穴，死亡正笼罩着整片污浊的江流。我发现，甚至连我身上披着的彩色的衣裳，都不再鲜艳了呢。 我一路前行，看见很多河流正在死去，它们渐渐地干涸，那些曾经泛起的波纹和漩涡，都会变成死亡的沼泽，也许，我所处的这条大江，也有一天会枯竭，我想，我正一步步逼近那可怖的死域。 我曾亲眼看见，在江边，有一道深深的车辙，里头有些积水，水里有一条鲫鱼，它向我呼救，说：“喂，看在我们都是鱼的份上，往车辙里泼点水吧，要干净的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没有干净的水，于是，我只能说：“你这样不是办法，水很快会干的，不如，你使劲一蹦，到江里来吧。” 它看了看混浊的江水，固执地摇摇头，说：“我宁愿渴死，也不要在这么脏的水里。” 于是，我只能摇摇头，继续赶路，涸辙之鲋啊，我应该为你的固守而敬佩，还是为你的怯懦而叹息呢，不管前路多艰险，反正我是一定要继续前进的。 前路之险，险于上青天。大江的上游，终于干净一些了，也见到了不少同类，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坚持，然而，我却看到了更多的危险，潜伏在左右。 舟楫如织，网罟纵横，激流漫卷。 我当然明白，江水舒缓之处，也许会埋伏着钓钩，在繁枝覆盖的拐弯处，也许正窥视着罗网。 我曾亲眼看见，无数的同类被钓钩钩走，被罗网网住，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寸许的小鱼啊，那些可还都是孩子啊，救救孩子吧。 我分明在岸边看见，有禁止垂钓的告示牌，我也听说过，有禁渔期这样的说法，可是，为什么，我的前路还是千难万险呢？我在钢钩和鱼线中穿行，稍微不注意，就会割坏了我的盔甲。我小心翼翼地躲开渔网，我听说汤王的时候，曾经网开三面，可是现在的人类，为什么总想把我们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呢？ 我是一条鱼，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工夫不负有心人，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我终于突破了渔网的封锁线，前面的水流更加湍急了，我却必须逆流而上。 我在湍急的大江中前进，两岸都是崇山峻岭，我把头探出水面，闻到的是山间的青翠和芬芳。我坚信清风白水，就在前方，我坚信江流越是宽阔，波浪越是湍急，便越是进入佳境。 水流的湍急使得我举步维艰，但是，也让我暂时摆脱了人类的围追堵截。于是，我饱览着两岸的晴树繁花，这里江花如火，这里江月如雾，这里露珠在清脆地滴落。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天堂吗？莫非，我已经到了北冥？ 就在这时，我听见岸上仿佛有两个虚影，难道是人类？我警觉起来，用水草掩护住身体，偷偷观察他们。 这是两个高冠宽袖的男人，只听见他们其中一个说：“你看那水里的鱼儿，多么欢乐啊。” 另一个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欢乐的呢？”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是欢乐的呢？” …… 我听得心烦，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在水里的人类，不要讨论水里的事情，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 其中一个人显然是很诧异我居然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便说：“奇哉，庄子，我们讨论了千年的问题，居然一条鱼给我们解答了。” “然，然，正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同样，不是鱼，就不要讨论鱼的事啊。” 两人哈哈大笑，我却是异常激动，说：“喂，你就是庄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北冥到底怎么走？” 庄子大惊，道：“你要去北冥？” “是啊，我要变成鲲鹏，自由飞翔。就请您告诉我吧，北冥在哪里？” “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也。”说着，这两个人类，就摇头晃脑地化成了一片烟雾，消失不见了。 莫非，我看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或者，是我在做梦，梦见了庄子？只听说过庄子和蝴蝶的情缘，想不到，我作为一条鱼，居然也能在梦中见到庄子。 哼！有什么了不起，再大的风浪，我也闯过来了，我就不信，凭我的坚强意志，会找不到北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前面一片喧哗，我赶紧游上前去，却看见一群金色的鲤鱼，它们身上个个都披着比我更好看的鳞甲，一个又一个地，在湍急的水流中纵身一跃，向着一座石门状的东西跃去，天啊，难道，它们是想从上面飞跃过去吗，可是，我明明看到，它们没有一个成功，全部跌落水里，有的还撞到了石头，弄得满身是血。 “喂，你们在干吗？” 一条鲤鱼回答我说：“我们在跳龙门啊，看见了吗，那就是'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的龙门，只要跳过了这个界限，我们就可以变成龙了。” “变成龙有什么好处吗？”我傻傻地问。 “变成龙，就可以随心所欲，在空中遨游了。” 我明白了，它们想变成龙，和我想变成鲲鹏，是一样的。“我能加入你们吗？”我跃跃欲试。 “你，不行。”鲤鱼看着我，哈哈大笑：“只有鲤鱼才能跃龙门的。” 我知道，它在鄙视我，有什么了不起啊，我转头就走，继续寻找我的天堂。在我的眼前，又有两条鲤鱼，摔得头破血流。好吧，虽然你们鄙视我的出身，但是，我却尊敬你们，因为你们和我一样，都是有理想的。 我是一条鱼，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我觉得越来越冷，我的身子好像就要冻僵了，于是，我只好更加卖力气地游动，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被冻成冰棍。 我的周围，是一片白色的世界，虽然我的神志开始模糊，心中却升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如此遁世独立、六尘不染的世界，好吧，就算我在此处长眠，不再醒来，我也愿意。 我凭借着自己的本能，继续逆流而上，冰碴不断敲打着我的身体，刺痛了我的肌肤，然而，我却不曾停息，四野琪花玉树，六出花飞遍，这该是我在临死前，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吧。 突然，我的身子一软，随着水流迅速地下坠，怎么回事，难道，我落入了瀑布吗，我的下面，是什么，无底的深渊吗？ 扑通一声，我落入了水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我正在一个湖泊里，那水是碧绿的，我轻轻一跃，看见就在我的周围，还有无数的小湖泊，它们的颜色都不相同，有红、有蓝、有黄…… 我继续游着，最后，选择了一个清澈透明的湖泊安身，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在高原极寒之地，为什么这里的水，居然是那样温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泉吗？ 我在宽敞如镜的湖泊中夸耀自己娟美的身材。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啊，勇敢者。很难想象，你居然能通过那严寒的冰河，来到这里”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遇到的困难又岂止冰河那么简单啊。 我问：“这里是北冥吗？” “不，这里不是。” “那怎样才能到北冥呢？” “傻孩子，你已经到了啊。” “可你刚才说，这里不是北冥。” “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北冥，北冥，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只要你有一颗坚强勇敢的心，处处都是北冥。” 我四下打量着，没有找到说话的是谁，忽然，我明白了，也许，和我说话的，正是我的心。 于是，我继续游着，欢快地游着，我依然只是一条鱼，然而，我却快活得像飞鸟。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够把我吓倒，因为，我是一条鱼，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