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是杭州著名的美景，这道风景和其他的不一样，它只有在冬雪初霁之时欣赏，才能赏得到其中真味。因为，在那个时候，西湖变得银妆素裹，一道白堤，雪柳霜桃，横亘湖上，在冬阳温柔的抚慰下，断桥的拱面上的雪花逐渐消融，露出了斑斑驳驳的桥栏，可是，桥面之上，还有部分积雪未化，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石桥的桥身依稀可见，远远望去，似断非断，故称“断桥残雪”。如此看来，这断桥残雪的美景，必须要在化雪之时欣赏，那才是其最高境界呢。不过，我却没那么幸运，我去西湖游玩的那天，正值隆冬，老天爷凑趣，天上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地面上能看见块块积雪，只是，我时间有限，却并没有能等到雪霁天晴之时，欣赏那残雪，现在想来，也真是一件遗憾之事啊。但是，世上之事，又岂能件件都尽如人意呢，虽然稍有遗憾，但是，能看到一座我梦寐以求想见一面的桥，纵使那断桥不断，我心也已然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了。 那天，旅游车沿着宽阔的道路行驶，远远地能看见山岭林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发现，那瑞雪之后的天地，显得格外清爽，尤其是远处的山丘上，似乎都积着厚雪，那一片清白的世界，让看到的人，内心也变得沉静、纯洁。江南是没有什么崇山峻岭的，最多也只能见到连绵、低矮的丘陵而已，所以，要想看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场景，怕是不易。但是，那远远的山头上一片皑皑，还是能够让人感到天地都变得清寒、空旷了。 我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到路边的那些行道树上，那树上也积满了雪呢，尤其是一些常绿之树，雪花堆积在它们的叶片上，看上去，宛如整棵树上都开满了白玉兰或是梨花似的，让人眼前一亮，这还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不过，窗缝里不断灌进来的西风，却让我的脑子变得格外清醒，寒冬腊月的，哪里会有什么白玉兰和梨花啊。还有那地上，原本应该都是枯黄的杂草吧，可是，这时候似乎也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褥。一场雪，把这个世界染成了一片白色，虽然看上去似乎少了五彩缤纷之美，可是，我的内心却因此而变得更加澄明了。都说万紫千红的春天，才是游览西湖的最佳时间，因为，这个时候，能够欣赏白堤上那连绵的翠柳和桃花，可是，我却觉得，冬日游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因为，我是冲着那白娘子和许仙当年曾经走过的那座桥而去的啊，断桥残雪，既然如此，那么，自然要在冬日欣赏，方为最妙啊。 好不容易到了景点，下了车，一种幽静清冷的感觉，顿时包围了我，虽然旅游车上不只我一个人，可是，有很多人嫌外面冷，所以只是坐在车上远远地望着，不肯下车，余下的那些下了车的游人，一走散开，天地间顿时又变得安静了。 断桥这么著名的景点，要是搁在平时的话，那一定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的啊，可是，今日就不一样了，大概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飞雪阻挡了他们的行程吧，所以，这里非但游人稀少，就连那些卖工艺品的小贩们，也都不见了踪影。这样也好，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清净之感，我不喜欢像赶集一样欣赏风景，和许多人拥挤在一起，摩肩接踵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再加上我的身材又比较矮小，站在众人堆里，绝对是矮人看场，只能看见前面那人的后背，哪里还有什么风景可以欣赏呢？所以，今天这样冷冷清清的日子，却反而勾起了我游览的雅兴，我兴味盎然地，想在这飞雪之中，赏一回断桥。 撑着一把伞，我便踏上了铺积着雪泥的小路，宛如踏在一条纯白色的毡毯之上，哈，只听说那些大影星们走红地毯，我今天，可是走一回白地毯呢。 好奇心驱使着我不断地向前走，那雪，好像也懂得人的心意一样，越发恣意地飘洒了，雪一片一片地飘落，在我的面前，演绎着当年白素贞和许仙那凄美而浪漫的爱情传说。一时间，我觉得，在这飞雪之中赏景，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呢。不记得是在那本书中看到的了，只知道那位作者，也是一个对雪情有独钟之人，他说：“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这说得还真是有意思呢，听飞雪敲动竹林的声音，果然是雅不可言啊。可惜，这里似乎没有竹子，但是，我还是静静地停下了脚步，仔仔细细地聆听了一回。四周鲜有游人，所以，四围一片寂静，我闭着双眼，似乎真的是听见了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虽然不是雪洒竹林的声音，却是飞雪飘落在伞面，洒落在桥面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比不得飞雪敲竹来得悠然，但是，也是别有情趣的呢。就在我悠然自得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回旋疾风，几片雪花落进了我的脖领子，顿时让我冻得直哆嗦。看来，这寻求浪漫，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必须耐得住清冷才是呢。想到这里，我不觉抖了抖身子，搓了搓双手，抖擞起精神，继续欣赏这断桥飞雪。 我的眼睛在四下里眺望着，想看看，在这寒冬腊月里，还有没有什么傲雪独放的花儿，比如梅花，那梅花，人称“姑射仙人冰雪肤”，是专门在雪地里开的啊。可是，四周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对了，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改成用鼻子去嗅。因为，那梅花应该是有一种若有若无，悄然袭来的清香的啊，“天与清香似有私”嘛，当风儿拂动的时候，便会将它的清香递送出去，所以，诗人才会用这样的一句诗来形容它，叫做“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啊。闭上了眼睛之后，我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果然，我似乎是闻到了有淡淡的清香，不是很浓的那种，却有一种让人神清气爽的感觉。我睁开了眼睛，使劲地四处寻找，可是，周围还是只有白花花的一片啊，哪里有梅花的踪影啊。 我泄气了，突然，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抓起一把积雪就放在了鼻子前面，天啊，一股清爽之气扑鼻而来，我闻到的，竟然是雪花的味道。严格地说，雪花并不香，它所发出来的，那是一种能够将人体五脏六腑中的浊气都荡涤掉的清奇之气。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雪花也是有气味的，只是，不易察觉，只有有心之人才能闻到，王安石曾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可是，他所闻到的梅香里头，说不定还真的就混杂着一丝雪花的清奇之气呢，只是，他并不知道而已。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首歌：“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那是一首十分欢快的歌曲，虽然现在天还没有晴，满天还在飘着飞雪，我也没有寻觅到花儿的踪迹，闻见花儿的香味，我没有骑驴子，耳畔没有传来铃铛声，我所在的地方，也并不是灞桥，而是杭州的断桥，可是，那种踏雪寻梅，悠然自得，幽然意远的雅趣，却是古今皆同的啊。 我向水面望去，水面虽然没有结冰，但是，没有了荷花，没有了画舫，没有了水鸟的水面，是寂寞的，只有乱飘的雪花坠落下去的时候，微微泛起一点点的涟漪。 真的很难想象，西湖也会变得如此寂静，断桥是白堤的起始点，白堤在明朝的时候，被人广植桃柳，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白堤之上桃红柳绿，煞是好看，因此，这白堤也被人称为十锦塘，想必，那定是五彩缤纷，生意盎然的，只可惜，今天，这样的景致是看不见了啊，眼前一切的繁华，都被白雪覆盖，让这旖旎的软红尘之地，平添了几分淡雅之美。曾有诗人说过，西湖之美，“浓妆淡抹总相宜”，不过，眼前的这位西子，却似乎是穿着白色的狐裘一般啊，不过，这样的西子，也一样美丽。 虽然游人稀少，但是，我却知道，我并不是寂寞的，因为，在这断桥边，我与飞雪有一场约会，这飘然的雪花，让我的思绪陡然荡开，穿越时空，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时代。我仿佛看见，白娘子和许仙，深情款款，游湖借伞，他们在西湖岸边，断桥之旁，刻下了三生石上的约定，从此相依相恋，永不分离。这满天的雪花，是白娘子的泪吗？为何洒了千百年，那泪还依然没有干呢？ 可就在这时，我却发现，那雪渐渐停了下来，空中，一轮无力的冬日，勉力地从云层中露出了半边脸。我的心一阵激动，莫非是老天爷听见了我的呼唤，所以，才让这雪停了下来，想让我看到那断桥残雪的美景吗？ 这个时候，再看西湖，愈发银妆素裹，暖阳照在桥上，照在湖面上，照在远处的山峦上，显示出迷人的幻彩。谁说“万紫千红总是春”才是天下最美的景致呢，我却觉得，这冬天的西湖，比之春日更美啊。记得有一位古人，曾经留下了这样一段评说西湖的妙语，他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这话真是很有道理啊，江南之地，本来就很少见到下雪，大雪天更是凤毛麟角，所以，看惯了潋滟春光之后，要是能看到铺琼砌玉，晶莹朗澈的冬日美景，岂不是更加能吸引人吗？古人曾说：“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这样的感觉，我今日真的是体味到了啊。 听说，最早记载“断桥”的人，是唐朝的张祜，他的《题杭州孤山寺》中有一句：“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在这句诗中，首次出现了“断桥”的字眼，只是，我却怀疑，这座布满苔藓，无人踏足的断桥，并不是我们现在看见的断桥，因为，这诗中，并没有提到一个“雪”字啊。断桥是不能没有雪的，雪是断桥之魂。 或许，在《西湖志》中的断桥，才是真正的断桥吧，“出钱塘门，循湖而行，人曰白沙堤。第一桥曰断桥，界于前后湖之中。水光滟潋，桥影倒浸，如玉腰金背。凡探梅孤山，蜡屐过此，辄值春雪未消。葛岭一带，楼台高下，如铺琼砌玉，晶莹朗彻，不啻玉山上行。昔人称诗思在灞桥雪中，此较更胜。”是的，“灞桥雪”并非真的是雪，所谓的灞桥飞雪，其实是飞扬的柳絮，而断桥之雪，那才是真正的雪，那用雪堆砌起来的晶莹剔透的山水，自然比柳絮更具有震撼力。 其实，对于“断桥残雪”这个名字的由来，除了残雪似银，冻湖如墨，积雪压桥桥若断，这一种说法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说法。比如，有一种说法就说，那是因为，由孤山延伸来的白堤，到此逢桥而断，所以，这座桥就叫了断桥。这种说法显得极为牵强，断桥在白堤的一端，并不是在白堤的中间，它是白堤的终点，又不是白堤的断点，所以，这样的说法，显得牵强而没有诗意。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张岱的说法，张岱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文人，他给“断桥残雪”赋予了新的解释。他在《西湖梦寻》是写道：“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也就是说，在张岱的心中，那断桥不仅是因为积雪而看上去似断，当月影洒在上面的时候，那斑斑驳驳的样子，就仿佛如同是残雪一般，也有一种似断的感觉，故此叫“断桥残雪”。这真是一种很有创意的说法，虽然还是显得略微勉强，但是，胜在有想象力。更何况，有雪的日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有月的日子，却是经常可以见到的。在没有雪，只有月的夜晚，只要有如张岱般丰富的想象力，便也一样能欣赏到“断桥残雪”的美景，岂不美哉。 记得曾经听过一首歌曲，就叫做《断桥残雪》，那里头有几句歌词，唱的是：“断桥是否下过雪，我望着湖面，水中寒月如雪”，那歌的词作者真是一个解风情的人，他一定是看过张岱的这段话，要不然，又怎能写出这样美好的句子。 不管怎样，张岱的这几句话，至少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 就好像我一样，要是我今日也被寒冷吓住了，躲在车上不想下来了，又怎能欣赏到如此的美景呢？只可惜，在这里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我马上就要走了，说实话，我真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如画般美丽的地方。只可惜，天才晴了一会儿，所以，那积雪自然也还没有来得及融化。不过，没有关系，虽然没有能够看见断桥残雪的场景，能够看见断桥飞雪，也还是不错的啊。 正当我打算回去的时候，老天爷仿佛是知道我即将踏上归程，于是又催动雪花，送我回家。那雪，在停了半晌之后，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我依恋地回首望了又望，天地无声，只有雪花簌簌，断桥，依然默然地伫立在风雪之中。回首看看曾经走过的路面，那上面留下了一排排清晰的足迹。听说有人会在树上刻字，写上“某某到此一游”，那太俗气了，不如像我这样，用足印，在桥面上留下印记，说不定，在后来的游人看来，这足迹也成了风景的一个组成部分呢。“雪落板桥，鸡犬行过，踏成竹叶梅花”，我的脚印不如那“竹叶梅花”形的好看，不过，那也证明了，我曾经到此一游呢。 飘飘摇摇的雪花，继续在我的面前舞动，我仿佛再次听见了飞雪落在桥面上的声音，那样悠扬，好像一曲沁入我心扉的动人古琴曲。我又用力一嗅，啊，那是雪的气息。我真舍不得，就这样蓦然转身，留下断桥，在飞雪里独自伫立。飒飒的西北风，吹乱我的头发，可我的心，却一片清净，早已渐渐遁入禅的意境。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知道，他在催我上车呢。也罢，最后，我举起手，向着空无一人的桥面，挥了挥手。肯定会有人，在看到我这样古怪的举动后，觉得诧异吧，也罢，他们如何能懂得我的心意呢？曾经有一位诗人，也像我这样，轻轻地挥动自己的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而我呢，我所作别的，是那满天的飞雪，那只属于断桥的、浪漫的飞雪。 再见了，西湖；再见了，断桥；再见了，飞雪。从今天起，那个著名的景点，在我心目中的名字，不叫“断桥残雪”，而叫做“断桥飞雪”。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