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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说文】相逢何必曾相识 ——赏白居易《琵琶行》有感

 施云南 2022-06-10 发布于上海
【酒家*说文】相逢何必曾相识 曾有人说,《琵琶行》和《长恨歌》是白居易诗歌中的双璧,即使他没有其它作品,单凭这两首长诗,也足以不朽。《长恨歌》着重描述杨李两人的爱情悲剧,并在一定程度地展现了安史之乱的情景,属于历史题材,而《琵琶行》则与之不同,它通过诗人的亲身见闻,描写了琵琶女的悲惨命运,并和自己的遭遇联系了起来,属于现实题材。
   在唐朝诗人中,白居易有着自己独树一帜的诗歌主张,这种主张,是与正统的儒家理论一脉相承的。他强调诗歌和社会的关系,也强调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认为诗歌要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要反映时事,要为现实而作。在他的倡导下,一个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便开始了。
   其实,这个所谓的新乐府运动,并不是白居易首先发起的,早在唐朝初年的时候,杜甫就已经开始创作新乐府诗歌了,而且,杜甫也和白居易一样关心时政,关心民生,他创作了“三吏三别”等一系列的诗歌,被人称为“诗史”,为白居易的新乐府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到了中唐时代,元结、顾况、韦应物等人,在杜甫的影响下,也创作了大量的新乐府诗歌,成为新乐府运动的先驱。
   不过,中唐新乐府运动真正开始兴起,却是从张籍、王建、李绅等人的创作开始的。张籍、王建都有大量的新乐府诗歌闻名于世,李绅更是创作了《新题乐府》二十篇,为新乐府运动开了一个好头。
   到了元和四年的时候,元稹加入其中,创作了大量此类诗歌,而后,白居易在元稹的基础上扩充为五十首,统一名为“新乐府”,又叫“新题乐府”。不仅如此,白居易还在序言中详细提出了自己的创作主张,自此,新乐府运动便正式展开了。白居易对诗歌的这种革新,使得其诗歌创作从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他广泛揭露社会弊病,强调美刺,反映民众疾苦,倡导“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在这种创作理念的支持下,白居易的诗歌显得质朴,叙事性强,在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上,更加强调诗歌的内容,“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这就是白居易的创作理念。
   《琵琶行》就是这类作品中的杰出代表,“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首《琵琶行》充分地反映了这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诗人们养成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写出来的诗歌,显得空洞无物,有的时候,通篇都只是堆积一些辞藻或是典故,但是,白居易就不这样,他认为,凡是做诗,一定要言之有物,不仅要有叙事,还要有抒情,两者要融合在一起,才是好诗。
   《琵琶行》就是这样一首好诗。这首长诗,全诗有六百来字,但是,却一点都不乱,而是井井有条,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它就像是一篇布局合理的散文一样,可以很容易就划分出大段来。整篇《琵琶行》一共可以分成四个部分。从一开头的“浔阳江头夜送客”到“犹抱琵琶半遮面”,是第一部分,这就好比是一个故事的起因一样,诗人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在浔阳江头送别朋友,又是如何和琵琶女相遇的。第二段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是一整段对于音乐的叙述,主要描述的是琵琶女的高超技艺和自己听琵琶曲时候的感觉。第三段主要讲的是命运多舛的琵琶女从少年欢乐到老年伤悲的经历,这一部分从“沉吟放拨插弦中”到“梦啼妆泪红阑干”。最后一部分,就从“我闻琵琶已叹息”一直到最后的“江州司马青衫湿”,在这一段中,诗人将琵琶女的身世和自己联系起来,表达了诗人的失意和抑郁之情,抒发了他与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怆之感。
   由此可见,整首诗歌虽然长,但是却一点都不乱,它有一种循序渐进的结构,一层层地将悲哀推到了极致。难怪这《琵琶行》一出,便迅速风靡大街小巷,唐宣宗曾经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反映了白居易的作品在当时的确是脍炙人口的。不仅如此,这首诗歌还流传千古,一直到今天都让人感动呢,所以清朝的张维屏才会有这样的叹息,说是“一曲琵琶说到今”啊。
  
   说起《琵琶行》,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恐怕就是里面的那段对于琵琶女弹奏的乐曲的描写了。琵琶女的技巧,自然是出神入化的,但是,古代的音乐,我们今天的人又听不到,如何能够知道那曲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中国自古就有很多描写音乐的诗文,但是,要将乐曲声转化成文字,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一般的诗人往往都描写得比较“虚”,他们通过描写自己听见音乐之后想象,来展现音乐的魅力。比如常建有一首叫《张山人弹琴》的诗歌,就是这种类型:“朝从山口还,出岭闻清音。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玄鹤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扣商声,又听飞龙吟。”这里所描写的,主要就是诗人在听见琴音之后的内心感受,在琴声中,诗人仿佛看见了云霞缭绕,仙鹤飞舞,甚至好像还听见了飞龙长吟。这一切,当然只不过是诗人的想象罢了,他通过这样的描写,表现琴声驱散了现实世界的喧嚣烦躁,让人进入仙境之中。不过,这样的描写虽然美妙,却依然很难让人想到,这曲子究竟是如何的旋律,但是,《琵琶行》就不一样了,白居易几乎是用纯白描的手法,将琵琶曲完整地用文字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其实,不只是整首《琵琶行》有层次感,就算是这一段描写音乐的段落也是有层次感的。第一层可以算是整个曲子的序曲部分,显得低回婉转,富有深情。这个时候的曲调声,是“弦弦掩抑声声思”,给人的感觉是“似诉平生不得意”,是“说尽心中无限事”,而琵琶女的动作,也是比较舒缓的,“轻拢慢捻抹复挑”。
   但是,到了第二部分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演奏到了高潮部分,声音也渐渐由缓到急。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缓有急,缓急交杂的,所以,听上去的感觉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但是,到后来的时候,竟然有了一丝凝滞之感,这时候,给人的感觉是“幽咽泉流冰下难”。但是,就好像中国书画中讲究“留白”一样,这种琵琶声的暂时停歇,并不表示乐曲就到这里停下了,这种停滞,产生了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听者知道,在这后面,必然还有另一番石破天惊的曲调。
   果然,在短暂的停滞后,琵琶的声音又陡然响起,这时候,白居易没有用更多的句子来描写,他只是用了“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样两句,来反映出那琵琶曲突然之间加快了,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而这样的快节奏也并没有保持多长时间,“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在高潮之后,紧接着这曲子就戛然而止,它的结束是如此突然,让人还来不及回味,就已经结束了。当曲子结束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所以,“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白居易是一个擅长白描,善于描写琵琶声的诗人,他巧妙地运用了“嘈嘈”、“切切”这样的词语来形容琵琶的声音。琵琶的声音是怎样的呢?在中国传统乐器中,琵琶的声音,算得上是极其具有特点的了,扬琴清脆,笛子悠扬,二胡哀怨,而琵琶呢,琵琶急疾,铿锵作响,所以,白居易便用“嘈嘈”、“切切”这样的词语,来模拟琵琶的这种声音。最美妙的,还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样的比喻,试想一下,珠玉相撞时候的那种脆响,和琵琶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这是《琵琶行》中的第一段对于琵琶的描写,但是,实际上,琵琶女不只给白居易弹奏了一次,当琵琶女和白居易交谈之后,相互之间都对对方的身世有所了解。在这时候,白居易决定要为琵琶女作一首诗歌,于是,他邀请琵琶女再为自己弹一曲,自己要根据她弹奏的曲调,写一首诗,也就是“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这一次的弹奏,就跟第一次完全不一样了,在第一次的弹奏中,琵琶女是按照已经有了的曲调来弹的,“初为霓裳后六幺”,也就是说,她是在弹奏别人写的曲子。但是,第二次弹奏中,就不同了,这一次,她由于和白居易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彼此那不幸的身世,让她颇有感触,所以,很可能,她没有弹奏那些已有的曲子,而是根据自己的感触,自度一曲。
   所以,这是一首白居易没有听过的曲子,因此,在诗中,他也没有介绍,这第二回弹奏的究竟是什么曲子。而且,在第二次对琵琶声的描写中,他没有用过多的词汇来形容,只是简简单单地用了“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这样的句子。那么为什么白居易不再详细地描述一下这第二次听到的曲子呢,是因为他词穷了吗,还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写的话有重复,会使得诗歌不美了呢?
   都不是,在第一次的弹奏中,虽然琵琶女和白居易等听者,也都将自己的感情投入了进去,但是,毕竟那时候大家还是刚刚认识,还只是以单纯欣赏音乐为主,故此,白居易以描写音乐为主。在第二次的弹奏中,由于双方有了相互了解,大家都投入了更多的感情进去。如果这里要描写琵琶曲的话,或许应该多加入一些诗人听曲时候的感受才好,就像常建在《张山人弹琴》中所做的那样,但是,在前面,诗人已经将两人的身世、心情都交待清楚了,此时再写,如同蛇足,所以,白居易就干脆不写了,只是用简单的两句话,交待了这曲调和之前的不一样,其余的,就留给读者去思索了。也就是说,在这一段中,白居易再次使用了“留白”的手法。
   最后,他将这一次倾听的结果告诉了读者:“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能引得人如此泪如雨下,这次演奏无疑是成功的,相信读完全诗之后,读者自然会明白,这第二次的曲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琵琶这种乐器,其实,不同的人弹奏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受,繁弦轮指间,关西大汉,可以抱着铜琵琶,大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显示自己阳刚和豪迈。但是,淡然自若中,虾蟆陵的琵琶女也能够“低抱琵琶含怨思”,诉说自己凄苦的身世。不管怎样,有知音便好,关西大汉有苏东坡,而琵琶女呢,有白居易理解她心中的苦闷。
  
   除了这段琵琶曲以外,诗中的两段自述也是充满了深情的。《琵琶行》这首诗歌,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以后写的,他此时心中相当郁闷,所以,当他得知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之后,便不由自主地和自己联想了起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琵琶女和白居易的自述,都是叙述和抒情相结合的,而且,结合得天衣无缝。在琵琶女的叙述中,用了一大段的句子来描述年少的轻狂,反衬出年老色衰之后的凄凉,接着,便引出了琵琶女的感叹:“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紧接着,便插入了白居易的感叹,与琵琶女相呼应:“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之后,才是诗人自己对于自己身世的叙述。尘世太污浊,太黑暗,所以,像诗人这样有抱负的志士,才会报国无门,于是,他只能流落尘世,在诗歌中倾诉自己的情怀。
   不过,白居易是幸运的,在这个夜晚,悠悠的浔阳江水微微荡漾,瑟瑟的秋风拂过肌肤,飘飞的荻花中,他遇见了一个琵琶女,他们同病相怜,于是,便相互引为知己。相比起千年前的那个人,他真的应该说是幸运多了,那个名叫屈原的人,怀着一颗如兰蕙般纯洁的心灵,可是,君王却并不重视他,于是,在汨罗江畔,他也苦苦寻觅,寻找着能够读懂自己的人,可惜,却没有成功,最后,他只能愤而跳下那翻腾的江水,来表达自己的志向。
   所以说,白居易是幸运的,至少,在湿漉漉的浔阳江畔,他逢着了一个知音,于是,他在她那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的伴奏下,将属于他们的故事,写成了平平仄仄的诗歌。同时,他还洒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这泪水,沾湿了这位江州司马自己的青衫,直到今天,还没有变干。
   《琵琶行》这首诗,由于是口头叙述,所以,在用词上,白居易采用了大量口语中的词汇,使得整首诗歌显得明白易懂。比如“弟走从军阿姨死”,“老大嫁作商人妇”等,都用了口语入诗。
   不过,虽然这首诗的语言浅显平易,有意随笔到之妙,但是,也有一、二警句统摄全篇,起到言浅意深,平淡中见警奇的效果。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莫过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了。这两位,一个是江州司马,一个是商人之妻,从身份地位、性别、年龄、生活环境等各种角度来看,都应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但是,他们却不仅相逢,而且相识了,这是为什么呢?“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我觉得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知音,还有一个原因,或许,在他们彼此诉说辛酸遭遇之前,在白居易听第一次琵琶曲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知音了,是音乐,使得这两个人的心,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白居易不是因为从琵琶女的曲子中听到了与众不同的意味,恐怕也不会想到要和她多做交谈,那样的话,两人便不会有那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也就不会在最后,生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受了。
   当年,伯牙和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子期听懂了伯牙的琴声。多少年后,白居易也从琵琶女那摧人肝肠的琵琶声中,听出了她是在诉说“平生不得意”,这是在琵琶女刚开始弹奏的时候,他就听出来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琵琶女有了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感觉。音乐,是不需要翻译的,不论古今,不论中外,不论年龄,只要能感受到对方的心境,就一定能够产生共鸣,这就是音乐的力量。
   白居易听了琵琶女的曲子后说:“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么,我们呢,我们虽然没有听见琵琶女的曲子,但是,我们却通过白居易的文字感受到了那琵琶的曲调,对于我们这些千年后的人来说,是否也能与古人一样,产生共鸣呢?
   我们无需相识,那琵琶声,已然,让我们彼此相知。 【酒家*说文】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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