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才华，令老天嫉妒，所以，年纪轻轻，他便已经生命衰萎，化为尘土，令得无数的后人，为之扼腕，多少人手捧着《饮水词》，喟然叹息。他的诗词，穿越几百年的风雨，飘到了我们的面前。他的文辞，略带着几分疲惫之态，但是绝不让人觉得狼狈；显示出几分飘逸之情，可是又不令人感到空洞。他的为人，淡雅恬然，不做作，不自傲，却同时又带着几分超凡出尘的意蕴。他的诗词，读再多遍，也不会让人觉得心生厌倦，每读一次，都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受，遥想他的风姿，令无数人为之疯狂，让人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人生只若如初见”的感觉。这就是纳兰性德，一个如同传奇一般的人物。他出身名门，来自贵族家庭，他的父亲明珠，乃是权倾朝野的名臣。他本人也是春风得意，擅长骑射，年仅二十二岁就已经考中了进士，以侍卫的身份，随侍康熙的左右。他深爱文辞之道，聪慧过人，虽然并非汉人，但是，所写的诗词，令人叹为观止，被王国维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人人传唱。 可是，功名富贵，这一切都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淡泊名利，发出了“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感叹。或许，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如同那晋朝的陶渊明一般，抛弃一切的荣华富贵，隐居山林，只可惜，他还未能够得偿所愿，便已经如陨星一般，悄然陨落，患急症而亡，留给了世人无限的感慨。 由于不能够真的从宦海抽身，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使得纳兰性德的诗词，呈现出一种别具风格的情味。在他所存世的那些词中，充溢着“愁”、“泪”、“恨”这样的字眼，到处都能够看见“断肠”、“伤心”、“无奈”这样的语汇。字里行间，处处都透露出一种深挚而又哀怨的情怀，真个给人一种杜鹃啼血的感觉呢。“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这样的句子，真个是令人怅然若失，痛断肝肠啊。即使偶尔有一些激情慷慨的词作，要是细细品味的话，便会让人觉得，不知不觉之中，又有了一种变徵之音，写着写着，就会落入到人生如梦的老话题上。 说实在的，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样的诗情，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在他这样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身上的，只有那些身怀楚囚之恨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感慨。而像纳兰性德这样的人呢，他生在大清朝康乾盛世之时，家境丰裕，钟鸣鼎食，裘马轻肥，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曲折的人生，照理，是不会有这种愁情恨意的。更何况，他的祖先，乃是彪悍的民族，驰驱南北，纵横天下，他的血液中，流淌着北方游牧民族所特有的勇武刚劲之气。 可是，造化弄人，就是这样一个常人眼中的幸运儿，却偏偏产生了颓然的思绪，发出了凄恻哀婉的悲歌，他的词，写得缠绵悱恻，愁意绵绵，令人不忍卒读，忍不住有一种声泪俱下的感觉，这实在是让人费解。 不过，若说奇怪，其实倒也不奇怪，“此事不关穷达也，生就肝胆尔尔”，人们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所以，可以说，是纳兰性德自己那独特的性格，造就了他独特的诗风。 康熙皇帝，应该还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君主，他懂得任人唯贤，知人善用，所以，当他见到了纳兰性德之后，便极为赞赏，将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视为自己的心腹之人，委以重任，这侍卫之职，纳兰当了很多年。可是，这是否就真的是纳兰性德想要的人生呢？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够得到皇帝的恩宠，那是无比荣耀的事情，可是，纳兰性德却偏偏不这么想，他想要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入禁廷，当侍卫，在他看来，无异于是深陷雕笼之中，他只不过是一个皇帝身边随时听差的差役而已，这并不是他人生的真正目标。“我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他是一个生性淡泊之人，对于这样久居樊笼的生活，早已厌倦到了极点。 只可惜，他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却不能像古时候的张翰那样，因为思念故乡的鲈鱼和莼菜，就挂印归家，他还必须继续在名利场中苦苦挣扎。 更何况，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没错，康熙皇帝算得上是一个有作为的英主，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弱点，也会有喜怒无常的时候，作为身边的侍从，聪慧过人的纳兰性德，当然将这一点看得很透彻了。所以说，这个侍卫之职，并不是那么好当的，纵使他聪明绝顶，还是要始终保持着极度清醒、敏感的状态，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令得皇上龙颜不悦，他的神经始终都绷得紧紧的，所以，到了终于可以松懈下来的时候，自然会感慨万千，写出那些“愁”、那些“恨”来了。 这可不是纳兰公子杞人忧天，他的担忧，其实是不无道理的。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权力实在是太大了。纳兰性德完全明白康熙的策略，康熙总是扶持朝廷两派中比较弱的一方，然后借这一方的力量，来压制强的一方，以此来控制朝廷中权贵的力量。想当年，康熙就是为了压制索额图的势力，所以才扶持明珠的。明珠在平定三藩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如今，已经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境地了。可是，明珠却尚不自知，依然毫不收敛，引起朝廷政敌的不满，甚至还有人启奏皇帝，请求立刻将他处斩。 父亲的境地如此微妙，这又让纳兰公子如何能够高枕安眠呢，他自然会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了，因此，在他的那些诗词中，出现“荣华及三春，常恐秋节至”这样充满了愁思的句子，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纳兰性德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只可惜，在当时，除了少数的几个好友之外，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了解纳兰公子心中的忧伤呢。 就这样，纳兰性德一面勉为其难，在官场宦海继续沉浮，一方面借诗词来抒发自己的心曲。“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这是纳兰性德自己所说的话，的确是如此，他的诗词，所写的题材，都是自己的内心独白，读他的诗词，总是能够让人隐隐仿佛看到一个伫立在高楼，月下轻叹的孤独身影。 当然，除了写“愁”，写“恨”以外，纳兰性德的作品中，还有大量写“情”、写“爱”的诗词。不过，在他的爱情诗词中，依然有大量是凄然哀婉的作品，比如说，他的作品中，有很多抒写心中伤痛之情，令人读来有回肠荡气之感的悼亡词。说起悼亡类的诗词，首先当称潘岳的《悼亡诗》，美男子潘岳同时也是一个深情之人，他在自己妻子死后，深情无限，发誓不再娶，并且写下了哀婉的悼亡之诗，“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除此之外，唐朝元稹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也足以让人感慨。说起词，则首先让人想到的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过，纳兰性德也是一个擅长写词来悼亡的文人，他常常用白描的手法，描写他对于妻子卢氏的彻骨哀痛和绵绵情怀。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这是多么深情款款的词句啊，据说，这首词作于卢氏亡故后半个月，乃是纳兰性德第一首悼亡词，它的词牌名，叫做《青衫湿遍》，是纳兰性德自度。 这样的词句，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夜深人静的时候，淡月弯弯，窗外飘零着落叶，刚刚失去爱侣的纳兰公子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幕幕地回忆着当日伉俪情深的场景，他的眼前闪现出妻子的浅笑微颦，他的眼中含着泪花，他的心中激荡起锥心刻骨的疼痛，于是，就着一盏孤灯，他写下了这样的悼亡词。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生离死别，幽冥异路。这一次分手之后，将是永诀，或许，虽然经历风雨的消磨，可是，思恋之情却依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退。所以，纳兰性德已经深深陷入到了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柔情深后不能醒。若是情多醒不得，索性多情”，“醒不得”，“不能醒”，如此回旋往复的用词，体现了纳兰性德一颗流血的心。 或许，卢氏是幸运的，虽然她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可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生之中，能够得到纳兰性德这样的人深深爱恋一回，也死而无怨了。又或者，纳兰性德是一个一生为情所困的人，所以，他情多，而不能自胜，他将自己的全部心性，都放在“情”中，他为了这份真情，呕心沥血，用最哀感顽艳的词句来描绘它，付出了自己一生的心血，最后，才终于力不能支，在“情”中，埋葬了自己。 除了这样深情款款的悼亡词以外，纳兰性德还有很多质朴淡雅的小令，有人评价他说，“长调不如中令，中令不如小令”，这话未必说得妥当，但是，纳兰性德的小令，的确是有一种别样的情趣。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可以看到，即使是小令，这里面也洋溢着深深的哀愁，淡淡的怨恨。孤单的少女独自站立，寒鸦声声，飞雪飘飘，她的内心，早已一片孤寂，这样的情景，怎一个“悲”字了得，一种幽怨凄苦的情状，跃然纸上。都说“哀莫大于心死”，读这样的诗，不尽让人感怀，这个“心字已成灰”的人，究竟是词中的那个少女，还是词人纳兰性德本人呢？ 当然，纳兰性德也有轻灵娟秀之作，“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这首词，描写的是一个可爱的少女和情人相会之时的场景，按理说，许久不见，他们应该有很多知心话要说，可是，他们却相逢不语，只是四目相对，相互看了一眼，便默默走开。“此时无声胜有声”，虽然没有一句话，可是，那深深的情意，却已经流露出来了。这里头的主人公，依然怀着淡淡的幽怨，她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在心底，欲言又止。明明知道相思苦，却偏偏还要牵肠挂肚，这淡淡的哀怨后面所隐藏着的，乃是绵绵的情思。 有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或许真的是这样呢，古往今来，那些令人喟然长叹的大作，它们其实全都是作者“哭泣”的产物。屈原因为哭泣，所以有了《离骚》；太史公因为哭泣，所以撰写了《史记》；杜甫因为哭泣，所以谱写了“三吏”、“三别”；曹雪芹因为哭泣，所以才写就了《红楼梦》。而纳兰性德呢，那《饮水词》中字字血泪的词，自然就是他的哭泣了。 对于纳兰性德而言，他生在富贵人家，通晓经史子集，然而，他虽然出入于宫廷，但他的人生并不如意，而他的爱情呢，就更是痛苦多于欢乐了。“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缘”，纳兰性德的内心世界，自然便充满了离恨哀愁和孤寂凄凉。作为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他所遭受的痛苦，自然要比普通人更甚，因此，他便选择在自己的诗词中，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都记录下来，用诗意来化解自己内心的愤懑之情。 毫无疑问，纳兰性德应该算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从不避讳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他总是用自己的笔墨，将自己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反映出来，以此来始终保持自己小山丛桂的高尚情操。 有一次，他陪伴皇帝出巡，面对草长莺飞、乱花丛生的绝美场景，他却依然无法释怀，难以引起他的游兴，而且，他也丝毫都不避讳自己内心的感情，毫不犹豫地就写出了“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这样的句子。他丝毫都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对于“天涯行役”的怨恨，表达了对于官宦生活的失望之情，那孤寂无聊，空耗岁月的侍卫生活，他早就已经厌倦了，可是，他却无人可以诉说衷肠，只有在词中，表达自己的情怀。 “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然”，的确是这样，纳兰性德的词，不是那些仅仅靠着精美辞藻拼合起来的艳词俗曲所能比的，他的词，全都是他内心的写照，是他任情率性的心理独白。他以词融文、以文入词，语汇清新，如同出水的芙蓉一般，虽然身居官场，可是，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赤子之心。 我曾经很疑惑，不理解纳兰性德为什么会为自己的词集取名叫做《饮水词》，但是，当我看到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是的，“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人生那种种的不如意，纳兰性德又能向谁去诉说呢，其中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纳兰性德，他有着极其复杂的身份，他也有着想要隐逸的梦想，然而，他不能说。“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误”，他渴望摆脱宦海的羁绊，避开险恶的现实，去过清净的生活，然而，却不能如愿，最多也只能是在庭院里建造一座茅屋，以了却自己的山泽鱼鸟之思。或许，当他看见庭院里那纷纷扬扬的雪花的时候，就会想到，那雪花也是自由的，可以飘去任何地方，可是，他却只能留在这小小的庭院中，不得自由。于是，他便吟道：“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就这样，他的灵魂也随着雪花而羽化，飞到了没有名利纠缠的地方，飞到了让他能够放下包袱，恬然自得的地方。 这就是纳兰性德，他无奈，因为他不能策马奔腾于尘世间；他悲哀，因为他不能和心爱的人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他寂寞，因为天地之大，却没有人明白他心中的痛苦。纳兰性德，一个性情中人，读着他的《饮水词》，欣赏他的绝世才情，遗憾他的短暂人生，我却发现，我越是想要成为他的知己，明白他的心中所想，便越是读不懂他。 或许，事情本就是这样的，纳兰性德就好像是一颗天空划过的流星，我们越是想将它留在自己的眼中，它就越是迅速地陨落，只留下那瞬间的灿烂光华，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然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流星的光，而不是流星本身。所以，我们所读到的，也只是纳兰性德的词，而难以真的读懂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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