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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信之年 | 餘怒

 置身于宁静 2022-06-11 发布于浙江

餘怒詩十七首

◎餘怒 男,196612月出生於安徽安慶,祖籍桐城。1985年開始詩歌創作,主要作品有詩集《守夜人》、《餘怒詩選集》、《枝葉》、《余怒吳橘詩合集》、《餘怒短詩選》等

轻信之年

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早晨,

感覺身體懸掛在一幅畫裡。

還好,還算正常,不是太糟糕。

胳膊和手之間,有一個金屬棒,

喔,現在仍能活動。

我還能肯定自己。

也不是說無所謂。

瞧瞧,有人對橡皮泥抱有幻想,

有人乾脆望著山毛櫸樹不說話。

當人們對我說“冰塊裡的水珠”時

我心裡一驚。我一直沒有懷疑過

存在我這麼個人。

平日里

一件事情開了頭,卻沒有時間性,

漫長得很呢,

我每每受到它的約束。

年輕人開始新生活,不知道界限。

老年人手腳不便,這裡住一天,

那裡住一天。

做到有的放矢,做到不傷感

是很難的。我住在六樓,夜裡我常常

滑到四樓或二樓。

宁愿做鸵鸟

了無牽掛並不是

一絲不掛,但若給鴕鳥穿衣服,

也沒有必要。

我的朋友做了腦外科醫生,我的弟弟

被人視為佛學大師,我的女兒

剛學會叫爸爸。

這樣也不錯,做鴕鳥。

看著迷惘的小女兒,我不把自己

當作別人。

只管看

閑下來,我們也不能

替一隻孔雀去思考,將自己

活活圈成一座動物園。

孔雀有孔雀的想法,我們

在一旁,只管看。孩子們

愛疊飛機,坐過山車,隨他們去。

四十歲左右,開始沉默寡言,

承認世界的客觀性。

七十歲,看陀螺轉得美妙。

赏心悦目并非坏事

有的東西不可少,這是其一。

生理上的東西不可藐視,

這是其二。

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憑感覺活著,

大眼睛,短耳朵,跑動

時候的羅圈腿。

人人都是一個俱樂部。

多開幾扇窗戶,來回移動房子

於城市邊緣。

說服自己,挺簡單,不是

理智不理智的問題。

我指著一棵樹,說,那是樹。

主与客

與你談話,很快活。

你故意用生活是如此糟糕之類的話來引起

我的煩躁。痙攣與和解之類。

新居的空氣,在玻璃框裡。

沒有人覺得反常,有一天

我請你來做客

談詩,喝浸了蟲子的酒。

不問你是誰,是什麼人,有沒有

對新鮮事物的適應性。

你沒有,我敬你一杯。

你是身體複雜的侏儒,我敬你一杯。

你是一邊旋轉一邊進食的獵奇者,我敬你一杯。

拿起電話時我還在想:新居可以

用來幹什麼。幹什麼呢?

會飛的蟲子有一顆病人的腦袋,漁夫捕魚

總要網吧?我們可以例外?

最終你只是你就像

我只是我。如果我趕你走,那意思就是

我煩透了,尼安德特人撞見了比利時人。

声色

一個人突然跑起來。

我想對他說點什麼。

街兩旁有樹,容易被迷惑。有人開車

像玩命。什麼鬼年月。

往返於上下班途中,在公共汽車上,

我側身,將空間讓給

需要空間的高個子和胖子。

聽他們閒聊,一兩個有意思的片段:

某張臉整過形,像狐狸;

小張是軟柿子小劉是鴨子。

哪一天,將它們塞進一首詩。

見鬼了靈感,為何總像

感冒似的?

側身時,我沒有忘記我

有身體,喜歡寫作,吃冰塊,躲著笑,

關上門,哄騙自己。

迷迷糊糊的大腦,整天都這樣。

來啊,反駁我。

就像綠,要有一個

依託,一個有限的形式。

毫無知覺的

松鼠們在其中跳躍。

你想像那就是他們。

我可以驕傲,敏感,厭惡,早上

爬起來,不理任何人,不洗臉,也不去看窗外

為覓食不著

敲打屋簷的小鳥。

我可以繼續衰老,不在乎任何人。

馬路上,幾乎每一個

走著或坐在輪椅上的人

都在為剛剛萌發的某個想法擺動著手腳。

仿佛游泳

跳下水,遊一會兒。再跳下去,遊。

是兩個人,兩種跳和遊的方式。假設他們

在游泳池的兩頭,互相不認識。其中一個人

是個老頭,他不止一次聽醫生

說到游泳。醫生讓他跳,他就跳。不管是

5米跳臺還是10米跳臺。跳下去,全身

酥軟,聲音很大。很舒服。他遊動

起來,向另一個水中的人打招呼,你好。

那個人沒搭理他,可能耳朵不好,也可能

耳朵在水中。那個人一直在深水區。看不出

他的年齡,遊動起來幾乎沒有聲音。這個人

是個什麼人?為何不相信醫生的話?可能

年齡不大,喜歡一個人悶著頭遊。也可能

年齡挺大,喜歡潛水。

“我是個老頭,我還是呆在這兒吧。”不能

不聽醫生的,在遊動過程中。遊一會兒就

爬起來,爬上跳臺。喘口氣。再跳下去,

再遊一會兒。游過來,遊過去。

致儿子

有時我想爬樹,

和兒子一起,通過樹枝樹葉親近兒子。

兒子長大了,他更喜歡獨自爬樹,

邊爬邊自個兒跟自個兒說話。

真是什麼都可以遺傳,孤獨,

衰老沒有辦法,

就看你如何安慰自己。

棒球迷愛棒球,喜歡圍觀的人愛在

別人身上找樂子。

有人去索馬里海域,對海盜產生興趣。

有人去南極,冷冷身子。

樹枝樹葉,是身外物,即便一棵大樹,即便

一個我這樣年齡的人有什麼衝動。

難道圍觀的人

不肯嗎?——圍得更緊。

鳥不肯嗎?——徑直飛下來。

現實中很多智障兒。語言中我是。不像

大雁或土撥鼠,天上的索性在天上,地上的

索性去地下。

老了,不否认

吃一頓飯,一小時,

牙齒與胃的關係是

兩個齒輪間的關係。

它們有時不工作,給我們看

老履帶和過期的潤滑油。

程式得調整。

酣睡得調整為打盹,

米飯得調整為漢堡包,

鍋碗瓢盆,花鳥蟲魚。

以前我總說“我”,

現在我總說“我們”。

請原諒我的帕金森和安靜。

周遭

說到本能,一般都

有所保留。好讀書者

喜愛乘坐雨中的纜車。年輕女人

剛剛年輕,便領悟到

露齒脫衣之妙。再說,詩也要意象,

採取非常手段,不為過。

你拍打我,不如出手重些,

給你節奏感和暴力語言的常識。

任何時候,我都

不喊疼,照樣拿疾病當石頭,往外拋。

是為偽君子,也是博覽群書的

靠幻想度日的危險分子。

一個省,不過巴掌大;

一個世紀,兩腿之間的距離。

患小疾,權當周遊全身,讀歷史打盹。

舊制度,慢吞吞,缺乏

控制,如油脂中的章魚。

你說我缺乏靈魂,也對。

重復活著很痛苦,第二次疏遠第一次。

钢筋问题

早晨我想

將鋼筋扳彎。

鋼筋是廢鋼筋,昨晚散步時撿的。

當我手提著它走在路上時,行人都

驚訝地望著我。他們可能

視我為黑社會的一員。我很想挨個挨個地

去解釋:我不是黑社會的一員,我有

固定的收入,沒有精神問題,

我是文字愛好者,兩個孩子的爸爸。

事情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

昨晚的遭遇影響了我,

一大早,我就沮喪得不得了,不願吃稀飯饅頭,

朋友來了也懶得招呼。我對他

沒好氣地說,天還剛剛亮呢,我還有工作要做。

接下來我就埋頭扳鋼筋。朋友在一旁好奇地問:

這是幹什麼?這

是幹什麼?

我不理他,繼續扳我的。生活中

他簡直就是植物,在心裡

我早就不把他當朋友了,我真想

趁這個機會告訴他,將他趕出門。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鋼筋卻一時彎不了。

我雙手無力且心猿意馬,老想著

別的事,身體啊,朋友啊,出門該穿

什麼鞋子啊,上班該填什麼表啊。

想專心致志地扳鋼筋而不可得,想把鋼筋扔了

又不甘心。

花在鋼筋上的時間太多了,

花在生活上的時間太少了。

差不多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了,而午飯卻沒有準備。

又來了一幫朋友,我有點傷腦筋,

我想把鋼筋送給朋友們。

恐惧于

恐懼於只死一次,不能周而復始。

對於這一個,我

信心不足,“餘怒,喂,你是嗎?”

“我是餘怒,可以觸摸。”

用橡皮泥重新捏一個,

鼻子啊,耳朵啊。

我是餘怒,可以忘乎所以。

可以像旋轉的水晶那樣。

很多東西,使我

像時間一樣彎曲,比如文字和這首詩。

正是這首詩,

抬著死去的我,並簇擁著。

色拉拼盘

你很奇怪,我認為。

你說話的樣子和

撒完尿抖動屁股的樣子。

你寫作,折磨自己,

以為身體

非要有一張嘴巴不可。

描述天空——蔚藍;描述房子

——獨身主義女性;

描述柔軟——舌尖。

看到食物,咽下食物,

看到不能吃的金屬,咽下金屬,

一盤味道不錯的沙拉拼盤。

裸體真好,有人說。

而我們很可憐,男人們擠在

游泳池裡女人們爬上欄杆。

功课

四十歲學爬行,跟在

女兒後面,胖身子套在鐵桶裡。

來,我們做功課,一遍一遍。

重複的意義是使單調

變為單純,使語言的功能

在殘疾人醒來的某個早晨喪失一部分。

我想,至少一部分。

爬行有益健康,血從大腦

流向指尖。我們在浪花中打滾,形同飛碟。

對付時間她有一套辦法,這個小姑娘,

安於身體的監獄。我用第一人稱稱呼她,

啊我。是什麼不重要,

語言不重要,我已經不是我,她已經不是她。

但她梳了小辮子,具體可感。

星期一

星期一我總是感到彆扭,如果單純是

脖子問題倒好說,現在是全身,以至

精神領域。彌漫如小兒麻痹症。“精神”,

一個狐假虎威的詞。說實話現在我

腦子有些亂,老將自己想像成貓或

瘸腿狐狸。很被動。

在自己體內掙扎有趣嗎?為什麼要

憑空想像?我老了嗎?我變得

天真了嗎?還是

得過且過,過一天算一天。

星期一到星期天,是有規律的,這狗屁規律,

發明它的人真該死。我們

相信了它,該死。

漫谈

儘量避免

談論時間。那麼,談什麼?

星期一,我們忙碌,

星期二忙碌,

星期三。一個星期一個軲轆。

年輕時候,我總是出差,每次都是

同一個地方。兩地相似,仿佛僅僅

穿過了一層玻璃,讓人心灰意懶。

這是關於距離的

年輕人的體驗。(服用過搖頭丸,

請看他的反應。)

此時談音樂性,談迴旋,一個在鄉野中

遊蕩慣了的鄉下人在旋轉大廳裡,他不相信

愛因斯坦和過於渲染肢體的演說家,只相信

自己的手和腳。一陣肉的麻木

和一絲骨頭的麻酥酥,就像清晨和傍晚,

中間沒有時辰。

有一天,我在雜物堆裡

發現了一部舊嬰兒車,(小時候我坐過,

那時我又小又矮,浪費了許多衣料。)

它的一個輪子少了輪輻,木把手

歪向一邊,推起來有些吃力。我把它送給

另一個殘疾兒。

朋友們為一個話題而苦惱,但晚上

又是必要的。女人來了,換話題吧,即使

不划算。(美元兌比索。聰明人和我。)

比如說,一個在美元的環境中長大的女人,

——會長成什麼樣子?她的夢想。

一個監獄中的女人,

——總是蹲著的姿勢,她的靈活性。

一個每天在電梯裡上上下下無數次

不感到疲倦的女人,

——喜歡咣當咣當不喜歡叮噹叮噹,

喜歡駱駝不喜歡大象。

瞭解她們的想法,對於你,

很重要。談她們,不拘形式,不去管

身材中胸脯、腰、大腿的比例。

你我之間,就常常用

這樣的方式來活躍氣氛。(用棉球吸水,

膨脹之後,再往空中拋。)

心裡堵得慌,談話便

莫名其妙。你看你看,鬍子眉毛,

言語中的草繩子和尼龍繩子,

矮房子,鐵皮房子。

過去我給人寫信,我寫,某某你好,接下來

不知從何說起。現在發email

更簡單,藉口打字慢,一般不超過一百字。

抱歉老朋友,我寫下“你好”、“你好嗎”

並不表示我多麼惦記你。

有人問我:你對時間怎麼看?

我總是回答:去你媽的。我不願

天天站在屋頂上,看灰塵麻雀星星。

(不外乎這些灰塵麻雀星星。)

你想啊,一隻卷毛狗,在蛇堆裡,左腳

右腳地跳躍。蛇之滑膩,狗之皮毛。

我見過一些

被人從家裡

趕出來的傢伙,尤其是

一個老傢伙,被更老的父親。提著找不見褲帶的

寬鬆褲子望著掛在街口上方的大月亮而嘟嘟囔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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